1600年前一场精神的出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作的雪故事

历史上哪个雪故事最有名气 , 流传最广?

应该是王子猷的雪夜访戴吧 。 程门立雪太正经了 , 谢安的赏雪家宴又太平铺直叙了 , 都不如王子猷的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有个性 , 有冲突 , 迂回曲折 , 还够作 。

这个最作的雪故事记载在《世说新语·任诞》里:

王子猷居山阴 。 夜大雪 , 眠觉 , 开室命酌酒 , 四望皎然;因起彷徨 , 咏左思《招隐》诗 , 忽忆戴安道 。 时戴在剡 , 即便夜乘小船就之 , 经宿方至 , 造门不前而返 。 人问其故 , 王曰:“吾本乘兴而行 , 兴尽而返 , 何必见戴!”

王子猷就是王徽之 , 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 。 王子猷住在山阴时 , 一天晚上下起大雪 , 王子猷半夜醒来 , 打开门窗让人布上酒菜赏雪 , 看着四处皎然的大雪 , 他起身徘徊 , 心生彷徨 , 吟起左思的《招隐》诗 , 想起了当时的著名隐士戴安道 , 戴安道住在剡溪 , 离王子猷大概五十公里远 , 王子猷就要仆人备船 , 连夜赶往戴安道处 。 过了一晚上才到了戴安道的家门口 , 但王子猷却不进去 , 直接坐船回来了 , 人们问他为什么 , 他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 , 兴致已尽就回来了 , 何必一定要见戴安道呢?

对这个故事 , 各种解读都有 。

正经的解读是:

这是一篇记述日常生活小事的小品文 , 通过写王子猷雪夜访戴兴尽而返的故事 , 表现了王子猷追求事物的过程 , 而不是结果的特点 , 反映了王子猷潇洒不羁、率性张扬的个性 , 以及东晋士族知识分子任性放达的精神风貌 。 文章语言简练隽永 , 人物刻画形神毕现 , 气韵生动 。 留下了“乘兴而来 , 兴尽而返”的成语 。 也让“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王子猷居山阴”成了千古文人演绎不绝的题材 。

正经了都比较无趣 。

有不太正经的人说:王子猷真是个超级行为艺术家 , 在雪夜搞了这么一场行为秀 , 秀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高度 。

这倒也有点道理 , 王子猷虽然也是当时的大才子、书法家 , 但上有老爸王羲之的碾压 , 下有老弟王献之的光芒 , 他给后人留下的印象既不是文采 , 也不是书法 , 而是几个行为偏僻性乖张的故事 , 这些故事里最出彩的 , 还真就是这个作死的雪夜行为秀 。


1600年前一场精神的出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作的雪故事

1600年前一场精神的出走 , 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作的雪故事// //

不过 , 对我来说 , 我最好奇的是:王子猷的“兴”到底是什么?他雪夜行舟真是为戴安道吗?

对这个故事 , 一般认为王子猷的“兴”是去见戴安道 , 但在我看来 , 王子猷醉翁之意不在酒 , 戴安道更像是王子猷为雪夜出行找的一个理由 , 一个让他可以在大雪之夜出去撒点野的理由 。

王子猷半夜醒来 , 看见皎然大雪 , 先是兴奋地要喝酒赏雪 , 随即“因起彷徨” 。 “彷徨”有几层意思 , 一是走来走去 , 徘徊 , 是动作;二是犹豫不决 , 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三是坐立不安 , 心神不定 。 这里的“彷徨” , 我认为这几层意思都有 , 既是徘徊的动作 , 也是彷徨的心境 。

王子猷在彷徨时吟起的左思《招隐》诗 。 左思的《招隐》不是把隐士招出来做官 , 而是仰慕隐士高洁 , 要去寻找隐士 , 与隐士同隐 , 其中著名的几个句子是:“非必丝与竹 , 山水有清音 。 ”“踌躇足力烦 , 聊欲投吾簪 。 ”“结绶生缠牵 , 弹冠去埃尘 。 ”里面的“投簪”就是说不想当官了 , 当官会生“缠牵”“埃尘” , 不如寄情山水的清音 。

王子猷当过车骑参军、大司马参军、黄门侍郎 , 他当官以不务正业、不修边幅以及尸位素餐著称 。 后来他辞官回山阴闲居 , 雪夜访戴时王子猷住在山阴 , 当是在他辞官之后的故事 , 他已经投簪了 。


1600年前一场精神的出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作的雪故事

1600年前一场精神的出走 , 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作的雪故事// //

既然不想当官的王子猷已经实现了隐的愿望了 , 那他还彷徨什么呢?

其实 , 不想当官的魏晋名士辞官后真不见得就“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了 , 魏晋名士在潇洒超脱的外表下 , 往往都藏着忧愁、痛苦和矛盾 。 在每个时代 , 都有一群人最具有魏晋名士的特点 , 这就是十几二十岁左右的少年 , 他们潇洒不羁 , 不守成规 , 挑战世俗 , 但在这些表象下 , 藏着的是少年人对人生的迷茫 , 对成就的渴望 , 以及对何为成就、如何成就的矛盾 。 和少年一样 , 魏晋名士也往往平衡不了理想与现实 , 个性与社会 。 记载在《世说新语》里的王子猷 , 即使40多岁了 , 也都像一个不羁任性的少年郎 , 他虽然辞官隐居了 , 但他的彷徨和矛盾并不会因隐居而消失 。

人在午夜梦回的时候 , 会比较容易对现实产生梦幻感 , 对人生感到迷茫 , 对生命感到彷徨 。 白天有喧闹的人群、应酬和各种事务 , 人一般不太有空去想一些作死的问题 , 但夜深人静之时 , 这些问题会带着空虚袭来 。 在1600年前的那个夜晚 , 王子猷也这样午夜梦回了 , 但不一样的是 , 这个夜晚有纷纷扬扬的大雪 , 还有一颗已过中年依旧中二的少年心 。 此时的场景 , 应该适合用李白的几句诗来描述:

金樽清酒斗十千 , 玉盘珍羞直万钱 。

停杯投箸不能食 , 拔剑四顾心茫然 。

在这样的雪夜 , 这样的王子猷总得折腾点事情出来 。

他喊道:“备船 , 去剡溪 , 找戴安道!”

仆人问:“明天吃过早饭出发吗?”

王子猷说:“现在!”

仆人:“……”

在仆人的目瞪口呆和无可奈何里 , 王子猷开始了这场以寻友为名的精神出走 。

王子猷行船走的剡溪是曹娥江流经浙江嵊州境内的一段干流 , 夹岸青山逶迤 , 溪瀑奔流 , 有“剡溪九曲”之美景 。 剡溪之路是后来的“唐诗之路”的一个重要部分 , 先后有400多位唐代诗人曾沿剡溪一路游走 , 留下两千多首与剡溪有关的诗篇 。 唐诗之路虽然还在后代 , 但可以想见东晋时剡溪风景的秀美和深厚的人文底蕴 。


1600年前一场精神的出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作的雪故事

1600年前一场精神的出走 , 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最作的雪故事// //

剡溪 , 行船 , 大雪 , 深夜 , 名士 。

在这样的剡溪 , 雪夜奔波 , 就是为了去找一个隐士吗?王子猷是需要一场与隐士的对话吗?

恐怕还真不是 , 他需要的只是大雪的启迪以及和自己心灵的对话吧 。

有些对话 , 只能和自己进行 。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 后不见来者 。

念天地之悠悠 , 独怆然而涕下 。

除了自己 , 陈子昂又能与谁对话?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 人心有至情而难语!这种大美和至情 , 人只能和天地、和自己共语 。

王子猷一夜的雪行 , 是一场大雪和心灵的碰撞 , 一夜行船中 , 王子猷必定对着大雪想了许多 , 悟了许多 , 这纷纷大雪也慢慢抚平了他的彷徨和思绪 , 于是在门前停留片刻 , 他回身上船:

“回去 。 ”

“才刚到 , 怎么就回去了?”

“兴尽!”

“……先生就是想坐船玩吧……”

“困了 , 睡觉!”

“……希望先生以后别再失眠了……”

我们不知道王子猷在这个雪夜里 , 和自己有怎样的对话 , 但是 , 他乘兴而来 , 兴尽而去!这对话已经很尽兴地发生了 。

王子猷的“兴”不是戴安道 , 而是一种借出走和远方以慰藉我心的需要 。

能与心灵对话的人 , 会觉得言语是无用的 , 多余的 , 最完美、最深刻的对话已经和自己发生了 , 和天地发生了 , 还需要与人对话吗?还怎么再与人对话?

可是 , 无人对话 , 多么孤独 。 潇洒不羁的魏晋风流底下总藏着一股孤独和黯然 。 就象王子猷与桓子野的但求问笛 , 不交一言:

王子猷出都 , 尚在渚下 。 旧闻桓子野善吹笛 , 而不相识 。 遇桓于岸上过 , 王在船中 , 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 。 ”王便令人与相闻 , 云:“闻君善吹笛 , 试为我一奏 。 ”桓时已贵显 , 素闻王名 , 即便回下车 , 踞胡床 , 为作三调 。 弄毕 , 便上车去 。 客主不交一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