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自述:我的晚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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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丁丑·一九三七) , 我七十七岁 。

早先我在长沙 , 舒贻上之鎏给我算八字 , 说:「在丁丑年 , 脱丙运 , 交辰运 。 辰运是丁丑年三月十二日 交 , 壬午三月十二日脱 。

丁丑年下半年卽算辰运 , 辰与八字中之戌相冲 , 冲开富贵宝藏 , 小康自有可期 , 惟丑辰戌相刑 , 美中不足 。 」

又说:「交运时 , 可先念佛三遍 , 然后默念辰与酉合若干遍 , 在立夏以前 , 随时均宜念之 。 」又说:「十二日戌时 , 是交辰运之时 , 属龙属狗之小孩宜暂避 , 属牛羊者亦不可近 。 本人可佩一金器 , 如金戒指之类 。 」

念佛 , 带金器 , 避见属龙属狗属牛羊的人 , 我听了他话 , 都照办了 。 我还在他批的命书封面 , 写了九个大字:「十二日戌刻交运大吉」 。

又在里页 , 写了几行字道:「宜用瞒天过海法 , 今年七十五 , 可口称七十七 , 作为逃过七十五一关矣 。 」从丁丑年起 , 我就加了两岁 , 本年就算七十七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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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七日 , 阴历正月十七日 , 宝珠又生了一个女孩 。 取名良尾 , 生了没有几天 , 就得病死了 。

这个孩子 , 生的倒还秀丽 , 看样子不是笨的 , 可惜是昙花一现 , 像泡沫似的一会儿就幻灭了 。 七月七日 , 阴历五月二十九日 , 那天正交小暑节 , 天气已是热得很 。

后半夜 , 日本军阀在北平广安门外卢沟桥地方 , 发动了大规模的战事 。 卢沟桥在当时 , 是宛平县的县城 , 城虽很小 , 却是一个用兵要地 , 俨然是北平的屏障 , 失掉了它 , 北平就无险可守了 。

第二天 , 是阴历六月初一日 , 早晨见报 , 方知日军蓄意挑衅 , 事态有扩大可能 。 果然听到西边嘭嘭嘭的好几回巨大的声音 , 乃是日军轰炸了西苑 。 接着南苑又炸了 , 情势十分紧张 。 过了两天 , 忽然传来讲和的消息 。

但是 , 有一夜 , 广安门那边 , 又有拍拍拍的机枪声 , 闹了大半宵 。 如此停停打打 , 打打停停 , 闹了好多天 。

到了七月二十八日 , 阴历六月二十一日 , 北平天津相继都沦陷了 。 前几天所说的讲和 , 原来是日军调兵遣将 , 准备大举进攻的一种诡计 。

我们的军队 , 终于放弃了平津 , 转向内地而去 。 这从来没曾遭遇过的事情 , 一旦身临其境 , 使我胆战心惊 , 坐立不宁 。

怕的是:沦陷之后 , 不知要经受怎样的折磨 , 国土也不知哪天才能光复 , 那时所受的刺激 , 简直是无法形容 。

我下定决心 , 从此闭门家居 , 不与外界接触 , 艺术学院和京华美术专门学校两处的教课 , 都辞去不干了 。

亡友陈师曾的尊人散原先生于九月间逝世 , 我做了一副挽联送了去 。

联道:「为大臣嗣 , 画家爷 , 一辈作诗人 , 消受清闲原有命;由南浦来 , 西山去 , 九天入仙境 , 乍经离乱岂无愁 。 」下联的末句 , 我有说不尽的苦处 , 含蓄在内 。 我因感念师曾生前对我的交谊 , 亲自到他尊人的灵前行了个礼 , 这是我在沦陷后第一次出大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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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七年(戊寅·一九三八) , 我七十八岁 。 瞿兑之来请我画超览楼禊集图 , 我记起这件事来了!

前清宣统三年三月初十日 , 是清明后两天 , 我在长沙 , 玉溡绮师约我到瞿子玖家超览楼看樱花海棠 , 命我画图 , 我答允了没有践诺 。

兑之是子玖的小儿子 , 会画几笔梅花 , 曾拜尹和伯为师 , 画笔倒也不俗 。 他请我补画当年的禊集图 , 我就画了给他 , 了却一桩心愿 。

六月二十三日 , 阴历五月二十六日 , 宝珠生了个男孩 , 这是我的第七子 , 宝珠生的第四子 。

我在日记上写道:「二十六日寅时 , 钟表乃三点二十一分也 。 生一子 , 名曰良末 , 字纪牛 , 号耋根 。

此子之八字:戊寅 , 戊午 , 丙戌 , 庚寅 , 为炎上格 , 若生于前清时 , 宰相命也 。 」我在他的命册上批道:「字以纪牛者 , 牛 , 丑也 , 记丁丑年怀胎也 。 号以耋根者 , 八十为耋 , 吾年八十 , 尚留此根苗也 。 」十二月十四日 , 孙秉声生 , 是良迟的长子 。

良迟是我的第四子 , 宝珠所生的第一子 , 今年十八岁 , 娶的是献县纪文达公后裔纪彭年的次女 。 宝珠今年三十七岁已经有了孙子啦 , 我们家 , 人丁可算兴旺哪!

美中不足的是:秉声生时 , 我的第六子良年 , 乳名叫作小翁子的 , 病得很重 , 隔不到十天 , 十二月二十三日死了 , 年五岁 。

这孩子很有点夙根 , 当他三岁时 , 知识渐开 , 已能懂得人事 , 见到爱吃的东西 , 从不争多论少 , 也不争先恐后 , 父母唤他才来 , 分得的还要留点给父母 。 我常说:「孔融让梨 , 不能专美于前 , 我家的小翁子 , 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 。 」

不料我有后望的孩子 , 偏偏不能长寿 , 眞叫我伤心!又因国难步步加深 , 不但上海南京 , 早已陷落 , 听说我们家乡湖南 , 也已沦入敌手 , 在此兵荒马乱的年月 , 心绪恶劣万分 , 我的日记 「三百石印斋纪事」 , 无意再记下去 , 就此停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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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八年(己卯·一九三九) , 我七十九岁 。 二十九年(庚辰·一九四○) , 我八十岁 。 自己丑年北平沦陷后 , 这三年间 , 我深居简出 , 很少与人往还 , 但是登我门求见的人 , 非常之多 。

敌伪的大小头子 , 也有不少来找我的 , 请我吃饭 , 送我东西 , 跟我拉交情 , 图接近 , 甚至要求我跟他们一起照相 , 或是叫我去参加什么盛典 , 我总是婉辞拒绝 , 不出大门一步 。 他们的任何圈套 , 都是枉费心机 。

我怕他们纠缠不休 , 懒得跟他们多说废话 , 干脆在大门上贴一张纸条 , 写了十二 个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复作 , 停止见客 。 」我原来是确实有点心脏病的 , 并不严重 , 就借此为名 , 避免与他们接近 。 「心病」两字 , 另有含义 , 我自谓用得很是恰当 。

只因物价上涨 , 开支增加 , 不靠卖画刻印 , 无法维持生活 , 不得不在纸条上 , 补写了几句:「若关作画刻印 , 请由南纸店接办 。 」那时 , 囤积倒把的商非常之多 , 他们发了财 , 都想弄点字画 , 挂在家里 , 装装门面 , 我的生意 , 简直是忙不过来 。

二十八年己卯年底 , 想趁过年的时候 , 多休息几天 , 我又贴出声明:「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一起 , 先来之凭单退 , 后来之凭单不接 。 」过了年 , 二十九年庚辰正月 , 我为了生计 , 只得仍操旧业 , 不过在大门上 , 加贴了一张「画不卖与官 , 窃恐不祥」的告白 , 说:「中外官长 , 要买白石之画者 , 用代表人可矣 , 不必亲驾到门 。

从来官不入民家 , 官入民家 , 主人不利 。 谨此告知 , 恕不接见 。 」这里头所说的:「官入民家 , 主人不利」的话 , 是有双关意义的 。 我还声明「绝止减画价 , 绝止吃饭馆 , 绝止照像 。 」

在绝止减画价的下面 , 加了小注:「吾年八十矣 , 尺纸六圆 , 每圆加二角 。 」另又声明:「卖画不论交情 , 君子自重 , 请照润格出钱 。 」我是想用这种方法 , 拒绝他们来麻烦的 。 还有给敌人当翻译的 , 常来讹诈 , 有的要画 , 有的要钱 , 有的软骗 , 有的硬索 , 我在墙上 , 又贴了告白 , 说:「切莫代人介绍 , 心病复作 , 继难报答也 。 」又说:「与外人翻译者 , 恕不酬谢 , 求诸君莫介绍 , 吾亦苦难报答也 。 」这些字条 , 日军投降后 , 我的看门人尹春如 , 从大门上揭了下来 , 归他保存 。 春如原是清朝宫里的太监 , 分配到肃王府 , 清末 , 侍候过肃亲王善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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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 , 得良元从家乡寄来快信 , 得知我妻陈春君 , 不幸于正月十四日逝世 , 寿七十九岁 。 春君自十三岁来我家 , 熬穷受苦 , 从无怨言 , 我在北平 , 卖画 为活 , 北来探视 , 三往三返 , 不辞跋涉 。 相处六十多年 , 我虽有恒河沙数的话 , 也难说尽贫贱夫妻之事 , 一朝死别 , 悲痛刻骨 , 泪哭欲干 , 心摧欲碎 , 做了一副挽 联:「怪赤绳老人 , 系人夫妻 , 何必使人离别;问黑面阎王 , 主我生死 , 胡不管我团圆 。 」又做了一篇祭文 , 叙说我妻一生贤德 , 留备后世子孙 , 观览勿忘 。 良元信 上还说 , 春君垂危之时 , 口嘱儿孙辈 , 慎侍衰翁 , 善承色笑 , 切莫使我生气 。 我想:远隔千里 , 不能当面诀别 , 这是她一生最后的缺恨 , 叫我用什么方法去报答她 呢?我在北平 , 住了二十多年 , 雕虫小技 , 天下知名 , 所教的门人弟子 , 遍布南北各省 , 论理 , 应该可以 的了 , 但因亲友故旧 , 在世已无多人 , 贤妻又先我而去 , 有家也归不得 , 想起来 , 就不免黯然 了 。 我派了男子六人 , 女子六人 , 儿媳五人 , 孙曾男女共四十多人 , 见面不相识的很多 。 人家都恭维我多寿多男 , 活到八十岁 , 不能说不多寿;儿女孙曾一大群 , 不 能说不多男;只是福薄 , 说来眞觉惭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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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年(辛巳·一九四一) , 我八十一岁 。 宝珠随侍我二十多年 , 勤俭柔顺 , 始终不倦 , 春君逝世后 , 很 多亲友 , 劝我扶正 , 遂于五月四日 , 邀请在北平的亲友二十余人 , 到场作证 。 先把我一生劳苦省俭 , 积存下来的一点薄产 , 分为六股 , 春君所生三子 , 分得湖南家乡 的田地房屋 , 宝珠所生三子 , 分得北平的房屋现款 , 春君所生的次子良黻 , 已不在人世 , 由次儿媳同其子继承 。 立有分关产业字据 , 六人各执一份 , 以资信守 。 分产 竣事后 , 随卽举行扶正典礼 , 我首先郑重声明:「胡氏宝珠立为继室!」到场的二十多位亲友 , 都签名盖印 。 我当着亲友和儿孙等 , 在族谱上批明:「日后齐氏续 谱 , 照称继室 。 」宝珠身体素弱 , 那天十分高兴 , 招待亲友 , 直到深夜 , 毫无倦累神色 。 隔不多天 , 忽有几个日本宪兵 , 来到我家 , 看门人尹春如拦阻不及 , 他们已 直闯进来 , 嘴里说着不甚清楚的中国话 , 说是:「要找齐老头儿 。 」我坐在正间的藤椅子上 , 一声不响 , 看他们究竟要干些什么 , 他们问我话 , 我装聋好像一点都听 不见 , 他们近我身 , 我只装没有看见 , 他们叽哩咕噜 , 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 也就没精打采地走了 。 事后 , 有人说:「这是日军特务 , 派来吓唬人的 。 」也有人 说:「是几个喝醉的酒鬼 , 存心来捣乱的 。 」我也不问其究竟如何 , 只嘱咐尹春如 , 以后门户 , 要加倍小心 , 不可再疏忽 , 吃此虚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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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一年(壬午·一九四二) , 我八十二岁 。

在七八年前 , 就已想到:我的岁数 , 过了古稀之年 , 桑榆暮景 , 为日无多 , 家乡辽远 , 白云在望 , 生旣 难还 , 死亦难归 。

北平西郊香山附近 , 有万安公墓 , 颇思预置生圹 , 备作他日葬骨之所 , 曾请同乡老友汪颂年写了墓碑 , 又请陈散原、吴北江、杨云史诸位题词做纪 念 。

只是岁月逡巡 , 因循坐误 , 香山生圹之事 , 未曾举办 。 二十五年丙子冬 , 我又想到埋骨在陶然亭旁边 , 风景旣幽美 , 地点又近便 , 复有香冢、鹦鹉冢等着名胜 迹 , 后人凭吊 , 倒也算得佳话 。

知道你曾替人成全过 , 就也托你代办一次 , 可惜你不久离平南行 , 这事停顿至今 。

上年年底 , 你回平省亲 , 我跟你谈起旧事 , 承你厚 意 , 和陶然亭慈悲禅林的主持慈安和尚商妥 , 慈安愿把亭东空地一段割赠 , 这眞是所谓「高谊如云」的了 。

正月十三日 , 同了宝珠 , 带着幼子 , 由你陪去 , 介绍和慈 安相晤 , 谈得非常满意 。 看了看墓地 , 高敝向阳 , 苇塘围绕 , 确是一块佳域 。 当下定议 。

我填了一阕「西江月」的词 , 后边附有跋语 , 说:「壬午春正月十又三日 , 余来陶然亭 , 住持僧慈安赠妥坟地事 , 次溪侄 , 引荐人也 , 书于词后 , 以记其事 。 」

但因我的儿孙 , 大部分都在湖南家乡 , 万一我死之后 , 他们不听我话 , 也许运柩 回湘 , 或是改葬他处 , 岂不有负初衷 , 我写一张委托书交你收存 , 免得他日别生枝节 。 这样 , 不仅我百年骸骨 , 有了归宿 , 也可算是你我的一段生死交情了 。

(次溪 按:老人当时写的委托书说:「百年后埋骨于此 , 虑家人不能遵 , 以此为证 。 」我曾请徐石雪丈宗浩 , 画过一幅陶然京白石觅圹图 , 名流题词甚多 , 留作纪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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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 我给你画的萧寺拜陈图 , 自信画得很不错 。 你请人题的诗词 , 据我看:治芗传岳芬题的那首七绝 , 应该说是压卷 。 我同陈师曾的交谊 , 你是知道 的 , 我如没有师曾的提携 , 我的画名 , 不会有今天 。

师曾的尊人散原先生在世时 , 记得是二十四年乙亥的端的节左右 , 你陪我到姚家胡同去访问他 , 请他给我做诗集 的序文 , 他知道了我和师曾的关系 , 慨然应允 。 没隔几天 , 序文就由你交来 。

我打算以后如再刊印诗稿 , 陈、樊二位的序文 , 一起刊在卷前 , 我的诗稿 , 更可增光得 多了 。 我自二十六年丁丑六月以后 , 不出家门一步 。 只在丁丑九月 , 得知散原先生逝世的消息 , 破例出了一次门 , 亲自去拜奠 。

他灵柩寄存在长椿寺 , 我也听人说起 过 , 这次你我同到寺里去凭吊 , 我又破例出门了 。 (次溪按:散原太世丈逝世时 , 我远客江南 , 壬午春 , 我回平 , 偶与老人谈及 , 拟往长椿寺祭拜 , 老人愿偕往 , 归 后 , 特作萧寺拜陈图给我 , 我征集题词很多 。

傅治芗丈诗云:「盘盘荩世一棺存 , 岁瓣心香款寺门 , 彼似沧洲陈太守 , 重封马鬣祭茶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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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二年(癸未·一九四三) , 我八十三岁 。 自从芦沟桥事变至今 , 已过了六个年头 , 天天提心吊胆 , 在忧闷中过着苦难日子 。

虽还没有大祸临身 , 但小小的骚 扰 , 三天两头总是不免 。

最难应付的 , 就是假借买画的名义 , 常来捣乱 。 我这个八十开外的老翁 , 哪有许多精力 , 同他们去作无谓周旋 。

万不得已 , 从癸未年起 , 我 在大门上 , 贴了四个大字:「停止卖画」 。 从此以后 , 无论是南纸店经手 , 或朋友介绍 , 一概谢绝不画 。 家乡方面的老朋友 , 知道我停止卖画 , 关心我的生活 , 来信 问我近况 。

我回答他们一首诗 , 有句云:「寿高不死羞为贼 , 不丑长安作饿变 。 」我是宁可挨冻受饿 , 决不甘心去取媚那般人的 。

我心里正在愁闷难遗的时候 , 偏偏 又遭了一场失意之事:十二月十二日 , 继室胡宝珠病故 , 年四十二岁 。

宝珠自十八岁进我家门 , 二十多年来 , 善事我的起居 , 寒暖饥饱 , 刻刻关怀 。 我作画之时 , 给 我理纸磨墨 , 见得我的作品多了 , 也能指出我笔法的巧拙 , 巿上冒我名的假画 , 一望就能辨出 。

我偶或有些小病 , 她衣不解带的昼夜在我身边 , 悉心侍候 。 春君在世 时 , 对她很是看重 , 她也处处不忘礼节 , 所以妻妾之间 , 从未发生龃龉 。

我本想风烛之年 , 仗她护持 , 身后之事 , 亦必待她料理 , 不料她方中年 , 竟先衰翁而去 , 怎 不叫我洒尽老泪 , 犹难抑住悲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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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三年(甲申·一九四四) , 我八十四岁 。 我满怀积忿 , 无可发泄 , 只有在文字中 , 略吐不幸之气 。

胡冷庵拿 他所画的山水卷子 , 叫我题诗 , 我信笔写了一首七绝 , 说:「对君斯册感当年 , 撞破金瓯国可怜 , 灯下再三挥泪看 , 中华无此整山川 。 」

我这诗很有感慨 。 我虽停止 卖画 , 但作画仍是天天并不间断 , 所作之画 , 分给儿女们保存 。

我画的鸬鹚舟 , 题诗道:「大好江山破碎时 , 鸬鹚一饱别无知 , 渔人不识兴亡事 , 醉把扁舟系柳 枝 。 」我题门生李苦禅画的鸬鹚鸟 , 写了一段短文道:「此食鱼鸟也 , 不食五谷鸬鹚之类 。

有时河涸江干 , 或有饿死者 , 渔人以肉饲其饿者 , 饿者不食 。 故旧有谚 云:鸬鹚不食鸬鹚肉 。 」

这是说汉 们同鸬鹚一样的「一饱别无知」 , 但「鸬鹚不食鸬鹚肉」 , 并不自戕同类 , 汉 们对之还有愧色哩 。

我题群鼠图诗:「群鼠群鼠 , 何多如许!何闹如许!旣啮我果 , 又剥我黍 。 烛炧灯残天欲曙 , 严冬已换五更鼓 。 」

又题画螃蟹诗:「处处草泥 乡 , 行到何方好!昨岁见君多 , 今年见君少 。 」我见敌人的泥脚愈陷愈深 , 日暮途穷 , 就在眼前 , 所以拿老鼠和螃蟹来讽刺它的 。 有人劝我明哲保身 , 不必这样露骨 的讽刺 。

我想:残年遭乱 , 死何足惜 , 拚着一条老命 ,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六月七日 , 忽然接到艺术专科学校的通知 , 叫我去领配给煤 。 艺专本已升格为学院 , 沦陷 后又降为专科学校 。

那时各学校的大权 , 都操在日籍顾问之手 , 各学校里 , 又都聘有日文教员 , 也是很有权威 , 人多侧目而视 。

我脱离学挍 , 已有七年 , 为什么凭空 给我这份配给煤呢?其中必有原因 , 我立卽把通知条退了回去 , 并附了一封信道:「顷接艺术专科学校通知条 , 言配给门头沟煤事 。

白石非贵校之教职员 , 贵校之通 知误矣 。 先生可查明作罢论为是 。 」煤在当时 , 固然不易买到 , 我齐白石又岂是没有骨头、爱贪小便宜的人 , 他们眞是错看了人哪!朋友因我老年无人照料 , 介绍一 位夏文珠女士来任看护 , 那是九月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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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四年(乙酉·一九四五) , 我八十五岁 。

三月十一日 , 卽阴历正月二十七日 , 我天明复睡 , 得了一梦:立在余霞峯借山馆的晒坪边 , 看见对面小路上 有抬殡的过来 , 好像是要走到借山馆的后面去 。

殡后随着一口没有上盖的空棺 , 急急的走到殡前面 , 直向我家走来 。 我梦中自想 , 这是我的棺 , 为什么走的这样快?

看来我是不久人世了 。 心里头一纳闷 , 就惊醒了 。 醒后 , 愈想愈觉离奇 , 就做了一副自挽联道:「有天下画名 , 何若忠臣孝子;无人间恶相 , 不怕马面牛头 。 」这不 过无聊之极 , 聊以解嘲而已 。

到了八月十四日 , 传来莫大的喜讯:抗战胜利 , 日军无条件投降 。

我听了 , 胸中一口闷气 , 长长的松了出来 , 心里头顿时觉得舒畅多 了 。

这一乐 , 乐得我一宵都没睡着 , 常言道 , 心花怒放 , 也许有点相像 。 十月十日是华北军区受降的日子 , 熬了八年的苦 , 受了八年的罪 , 一朝拨开云雾 , 重见天 日 , 北平城里 , 人人面有喜色 。

那天 , 侯且斋、董秋崖、余倜等来看我 , 留他们在家小酌 , 我做了一首七言律诗 , 结联云:「莫道长年亦多难 , 太平看到眼中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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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五年(丙戊·一九四六) , 我八十六岁 。

抗战结束 , 国土光复 , 我恢复了卖画刻印生涯 , 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 , 把我的润格 , 照旧的挂了出来

。 我的第五 子良巳 , 在辅仁大学美术系读书学画 , 颇肯用功 , 平日看我作画 , 我指点笔法 , 也能专心领会 , 仿我的作品 , 人家都说可以乱眞 , 求他画的人 , 也很不少 。

十月 , 南 京方面来人 , 请我南下一游 , 是坐飞机去的 , 我的第四子良迟和夏文珠同行 。 先到南京 , 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了我的作品展览;后到上海 , 也举行了一次展览 。

我带 去的二百多张画 , 全部卖出 , 回到北平 , 带回来的「法币」 , 一捆一捆的数目倒也大有可观 , 等到拿出去买东西 , 连十袋面枌都买不到了 。

十二月十九日 , 女儿良欢 死了 , 年十九岁 。 良欢幼时 , 乖巧得很 , 刚满周岁 , 牙牙学语 , 我教她认字 , 居然识了不忘 , 所以乳名小乖 。

自她母亲故去后 , 郁郁不乐 , 三年之间 , 时常闹些小 病 , 日积月累 , 遂致不起 , 我既痛她短命 , 又想起了她的母亲 , 衰年伤心 , 洒了不少老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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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六年(丁亥·一九四七) , 我八十七岁 。 三十七年 (戊子·一九四八) , 我八十八岁 。 这两年 , 常有人来劝我迁往南京上海等地 , 还有人从杭州来信 , 叫我去主持西湖美术院 。

我回答他一首诗 , 句云:「北房南屋少 安居 , 何处清平耆老夫?」那时 , 「法币」几乎成了废纸 , 一个烧饼 , 卖十万元 , 一个最次的小面包 , 卖二十万元;吃一顿饭馆 , 总得千万元以上 , 眞是骇人听闻 。

接着改换了「金圆券」 , 一圆折合「法币」三百万元 , 刚出现时 , 好像重病的人 , 缓过一口气 , 但一霎眼间 , 物价的涨风 , 一日千变 , 比了「法币」 , 更是有如无 已 。

囤积倒把的人 , 街头巷尾 , 触目皆是 。 他们异想天开 , 把我的画 , 也当作货物一样 , 囤积起来 。 拿着一堆废纸似的「金圆券」 , 订我的画件 , 一订就是几千张几 百张 。 我案头积纸如山 , 看着不免心惊肉跳 。

朋友跟我开玩笑 , 说:「看这样子 , 眞是『生意兴隆通四海 , 财源茂盛达三江』了 。 」实则我耗了不少心血 , 费了不少 腕力 , 换得的票子 , 有时一张画还卖不到几个烧饼 , 望九之年 , 哪有许多精神?只得叹一口气 , 挂出「暂停收件」的告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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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齐白石七十一岁时 , 曾乞吴江金松岑为其作传 , 因自述其生平 , 由张次溪录寄金氏 , 备作传记取材之需 , 中因世事推移 , 或作或辍者再 。 及齐氏晚年 , 体力渐衰 , 难于久坐 , 又复屡续屡断 , 故八十九岁以后之事 , 尚未整理完成 , 自述暂止于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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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