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侣青春首似蓬——寂寞夏淑吉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失侣青春首似蓬——寂寞夏淑吉

作者简介:周绚隆 , 男 , 1969年生 。 文学博士 。 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 。 著有《陈维崧年谱》等 。

“上谷六龙”中 , 最早殒逝的是侯岐曾的仲子玄洵 。 侯玄洵于崇祯十一年(1638)死于心脏病 , 虽然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 却得以免遭后来的种种惨祸 , 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 然而他的早逝 , 给未亡人夏淑吉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 也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

关于玄洵的病情 , 侯峒曾在《侄洵病中记序》中介绍说:

犹子元洵四五岁时 , 体肥重 , 类不甚慧者 , 及就傅 , 朗朗然有成人之姿 , 予与弟乃稍异之 。 然渐病 , 貌渐以癯 , 塾课多不中程 , 父师犹以为荒于嬉 , 非甚疾痛害事也 。 自年逾舞象 , 病渐以深 , 壬申(崇祯五年 , 1632)春学使者试童子 , 洵以病不克随兄就试 。 其秋再试 , 乃赴之 。 每试日 , 病良已 , 遂举茂才 , 家人相贺以为可当《七发》矣 , 不知病之入膏肓也 。 余尝深察其病从先天来 , 火伏焦腑间 , 长而发愤沉挚 , 百虑功中 , 郁积致然 。 ……至癸酉(崇祯六年)岁 , 益病 , 秋冬间乃大剧 。 家人见之谓发狂疾 , 所以疗治之者百方 , 迄不效 。 十月六日之午 , 余往视之 , 时痛楚困踣 , 寝食废而仅续者百昼夜矣 。 (《侯忠节公全集》卷十一)

玄汸作为同龄人 , 对弟弟的病况有更具体的观察和记忆:

(侯玄洵)壬申而疾作中鬲 , 痛急不能俯仰 , 时已寻发 。 ……痛剧时 , 辄作大书 , 必讲道之言 , 达生之论 。 每舂笔忍痛 , 墨渗纸背逾寸 , 忽得七言长歌一篇 , 呼予曰:“兄试为我书之 , 骨欲其立 , 势欲其怒 , 一波一撇 , 如刀剑戟 。 与病魔战 , 吾痛不能忍矣 。 ”予从未谙大书 , 不得已强为之 。 每竟一幅 , 高跳狂叫 , 将成 , 曰:“吾气不振 , 兄为我助阵 。 ”予为益一联助之 。 叫跳须臾 , 曰:“痛似稍定 。 ”就枕则熟睡矣 。 ……少间就试 , 隶青浦庠 , 银台公自抱送之 。 ……戊寅(崇祯十一年)端坐而逝 。 (《月蝉笔露》卷下)

可以说 , 夏淑吉的不幸 , 从她被许配给侯玄洵之日起 , 就已经注定了 。 她的人生以此为限 , 形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

关于明末松江夏氏 , 存世文献极少 , 所以我们对其知之不多 。 但从《皇明经世文编》各卷参编者姓名看 , 夏氏族人参与的似乎不少 , 足见其有重文的传统 。 夏允彝父名时正 , 字行之 , 号方馀 , 一生久困场屋 , 以诸生终 。 因其父、祖两代“再世出嗣 , 而嗣父母禁言所本生事 , 故先德莫详” (陈子龙《夏方馀先生传》) 。 所以夏氏虽为松江大族 , 但夏时正却家门单弱 。 因此 , 夏完淳《遗夫人书》中所谓的“同气连枝 , 原等于隔肤行路”之语 , 并非完全针对易代之后人情淡薄而发的 。

夏氏家运的转变 , 应始于崇祯十年夏允彝中进士后 。 夏完淳回忆父亲显贵后 , 一时“挟策尽为门下士 , 登坛半是里中儿”(《题曹溪草堂壁》) 。 夏淑吉后来在追悼父亲的诗中也说:“望系安危一代尊 , 天涯多士昔盈门 。 ”(《先考功谥文忠忌日三绝句》之三)

夏允彝怀济世之志 , 有担当精神 , 且持身端谨 , 不染才子狎邪之习 。 李雯《送彝仲北上》诗云:“天下方须王景略 , 如君颇似郑当时 。 相期仗有安危计 , 不独区区集凤池 。 ”王猛(字景略)是十六国时著名的政治家 , 曾任前秦丞相、大将军 , 辅佐苻坚治国安邦 , 使“关陇清晏 , 百姓丰乐” 。 郑当时为西汉名臣 , 以行侠仗义、举贤任能、廉洁清正知名于世 。 此诗虽寓临别勉励之意 , 也不全是虚誉之辞 , 颇能证明夏允彝有心怀天下的责任意识 。 而当陈子龙与名妓柳如是之间有绯闻传出时 , 李雯曾致信陈子龙说:“今里巷之间 , 又盛传我兄意盼阿云(按 , 指柳如是) , 不根之论 , 每使人妇家勃谿 。 兄正是木强人 , 何意得尔馨颓宕 , 乃知才士易为口实 , 天下讹言若此 , 正复不恶 。 故弟为兄道之 , 千里之外 , 与尚木、燕又一笑 。 若彝仲 , 可不闻此语也 。 ”“木强”即刚强之意 , “尔馨颓宕”犹言如此颓废放荡 。 李雯在信中特意提醒陈子龙 , 关于他的那些风流传闻 , 老朋友中像宋徵璧(字辕文)和彭宾(字燕又) , 听了自会开心一乐 , 而夏允彝则不会认可 。 这可进一步证明他行为方正 , 自律甚严 。 他的这些品行 , 对子女的影响是深远的 。

在家庭教育方面 , 夏允彝则持开明态度 , 对子女同等施教 , 所以夏淑吉、惠吉姊妹皆有才名 。 对此 , 夏完淳曾不无自负地说:“空谷传三隐 , 名闺美二南 。 ”(《偶与昭南女弟谈荆隐女兄》)所谓“三隐” , 是指其姐弟三人分别号荆隐、小隐、兰隐 , “二南”则指淑吉字美南、惠吉字昭南 。 诗中对他们三人的名气和姐姐、妹妹的才貌 , 表示了无比自信 。 关于夏淑吉的容貌 , 虽未见正面的文字描写 , 但老实人陆元辅在给她的赠诗中 , 有“幽姿绝代画楼中”的句子(《叠掌亭韵为文中夏节妇荆隐师作》) , 曾由衷地表达过赞美 。

少女时代的夏淑吉 , 不但才貌出众 , 且心地善良 , 知书达理 。 其母盛氏身为正室 , 却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 宠爱之情可以想见 。 祖母顾氏 , 对这位长孙女更是极度钟爱 , 连侯家上下都深知此情 。 侯峒曾在《祭夏瑗公母顾太孺人文》中就说过:“且太孺人所奇爱者 , 非贤孙女乎!”

夏淑吉的性格和品行 , 在嫁入侯家后 , 很快赢得了上下的普遍认可 。 侯峒曾在其新婚之后 , 给亲家夏允彝的信中说:“贤女于归 , 吾两人皆不得与迎送 , 而仆家上自老慈 , 下迄臧获 , 谓家有令妇 , 欢欣一词 。 仆尝以书戏犹子云:‘此真不愧彝仲之女 , 第恐汝便在天壤间耳 。 ’年兄在远 , 亦当听(yìn)然而笑 。 ”(《与夏彝仲进士书》 , 《侯忠节公全集》卷七)

不仅如此 , 夏淑吉遇事有远见 , 临危不乱 , 敢于担当 , 在后来侯氏家难发作时 , 曾有过充分表现 。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 , 在弘光政权建立之初 , 面对朝廷的征召 , 当夏允彝犹豫不决的时候 , 夏淑吉曾冷静地规劝说:“君相失德 , 东南必败 。 盍先结庐于乡 。 ”帮父亲做出了决断(《紫隄村志》卷七) 。 所以夏允彝后来感叹说:“弘光之世 , 予得洁躯者 , 吾女之力也 。 ”(侯玄涵《吏部夏瑗公传》)而在清兵南下之前 , 为了兼顾侯、夏两家 , 她还提前在龙江乡下买了一所园子(即《侯岐曾日记》中所谓的“陈园”) , 为家人躲避战乱提供了庇护 。 《紫堤村小志》记载说:“氏(指夏淑吉)预卜居漕溪、龙江之间 , 两姓奔命 , 赖以栖止 。 ”又说:“已而松郡兵起 , 先生(指夏允彝)携家避居上谷别业 , 撰《纳言本传》 。 常手书云:‘一家大小俱累吾女 , 生男勿喜女勿悲 。 ’信然矣 。 先是 , 上谷龚太恭人、李恭人自龙江定居厂头 , 夏独未偕往 , 实以父在乡间需供给也 。 ”

作为夏氏长女 , 不论出于家庭责任还是个人感情 , 她对庶出的弟弟完淳 , 始终疼爱有加 , 由于年龄的差距 , 这种姐弟关系甚至超出了手足的界限 。 夏完淳《柬荆隐女兄》诗回忆说:“余也寡兄弟 , 独有贤女兄 。 周旋襁褓间 , 恩勤靡与京 。 殆将罔极齐 , 岂止手足情 。 ”充分表达了他对姐姐的依恋与尊敬 。

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期待 , 崇祯十年冬 , 夏淑吉迎来了自己大喜的日子 。 关于新婚生活 , 她写过一首《闺思》诗:“碧天明月影迟迟 , 翠袖轻寒香露滋 。 海内风尘劳客梦 , 江东罗绮擅文辞 。 频惊桂棹回前渚 , 时整花钿立小墀 。 子夜明灯犹未寝 , 鱼笺珍玩感婚诗 。 ”诗中描写了新婚离别的寂寞 , 也流露了对侯氏门第声华的满意和对夫婿才华的欣赏 。 这大概是她对幸福生活的最后记忆了 。 关于他们婚姻生活的细节 , 可资参考的材料不多 。 侯玄洵婚后有次去昆山参加一个丧礼 , 给夏淑吉写信 , 极道思念之情:“初晓至鹿城 , 伤悼之馀 , 如有所失 , 然念吾妇不置 。 惟善自珍摄 , 我亦自重不过伤也 。 ”(《明嘉定侯峒曾墨迹》附)可以看出两人感情甚笃 。

夏完淳在《孤雁行》中回忆姐姐成婚时的情景说:“侯氏有佳士 , 妃我贤女兄 。 翡翠垂其肩 , 珠玉结其襟 。 阿弟搴裾哭 , 送姊出我门 。 江波日夜流 , 令我怀沉沉 。 入堂拜舅姑 , 侯氏称嘉宾 。 ”作为一个儿童 , 他对姐姐的出嫁非常不舍 , 但新娘子漂亮的打扮 , 却让他记忆深刻 。

侯家人此时却完全是另一种心态 。 玄洵的病情多年来一直让他们担心 , 他们可能想借助这桩婚姻 , 使他的病情出现转机 。 然而 , 实际情况并不令人乐观 。 据玄汸后来回忆说 , 玄洵“就婚云间 , 予踏冰送之 , 结缡舟中 。 银台南中寄诗所云‘遥知冻合琼瑶圃 , 不碍双栖玳瑁梁’是也 。 新妇入门 , 适双碗坠地 , 太恭人以为不祥”(《月蝉笔露》卷下) 。 祖母龚氏的不祥预感 , 不能说与对孙子病情的担忧无关 。

生活总是在给人惊喜的同时让人意外 。 对夏淑吉来说 , 新婚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 , 很快就被深深的担忧取代了 。 侯峒曾在《祭夏瑗公母顾太孺人文》中说:“方太孺人手划资装 , 送孙女于门 , 涕下不能止 。 既嫔吾家 , 明《诗》说《礼》 , 为宗人称 。 独予犹子洵 , 年少负疴 , 太孺人弥痛怜之 。 五日一询 , 十日一传 , 一哙之寐 , 一盘之餐 , 或损或益 , 以忧以欢 。 ”祖母的关切 , 也折射了夏淑吉内心的焦虑 。 玄洵发病时的情景 , 肯定让她无比恐惧 。 然而此时 , 她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 。

婚后第二年 , 侯玄洵终于迎来了自己生命的大限 , 让已怀身孕的夏淑吉陷入了无尽的悲哀 。 此时 , 她的父亲正带着母亲和弟弟在福建长乐任知县 , 祖母顾氏因年事已高 , 无法承受这类事件的打击 , 所以这不幸的消息连同内心的悲苦 , 她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 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垂泪 。 在《悼亡》诗中 , 她写道:“萧萧鉴元夜 , 幽室生微凉 。 眷言念君子 , 沉痛迫中肠 。 音徽日以杳 , 翰墨犹芬芳 。 灵帷空萧条 , 斋奠直荒唐 。 放声百忧集 , 泣涕不成行 。 ”

夏完淳后来回忆这次与姐姐分手和重逢的经过时说:

家君婴簪组 , 将入炎河滨 。 阿姊置画舫 , 送我之虎林 。 执手河梁上 , 酌我温琼樽 。 衣以杂彩衣 , 从风扬缤纷 。 阿母默不语 , 垂泪沾衣襟 。 阿父拜王母 , 愿儿报主恩 。 阿弟拜吾姊 , 分袂离悲深 。 征帆入南去 , 回首无故人 。 爷娘不顾女 , 但有唤儿音 。 寒风正萧条 , 鸾凰忽已分 。 遗孤拊柩泣按谓侯武功 , 阿爷不曾闻 。 日月忽如驰 , 俄顷成三春 。 秋高父母归按是时考功会丁母忧归 , 长叹空江浔 。 尚见故时树 , 不见故时人 。 爷娘走入户 , 高堂无老亲 。 拜哭抚灵几 , 尤来不可任 。 孤儿在左右 , 呼舅何殷殷 。 借问姊何在 , 姊在堂之阴 。 膏沐勿复理 , 镜台遗轻尘 。

夏允彝为奔母丧而归 , 没想到等待他的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另一桩不幸 。 未及十岁的夏完淳 , 这次与姐姐重逢 , 也未感到丝毫的快乐 。 姐姐“空房泪如缏 , 眷言抚孤婴”(《柬荆隐女兄》)的悲戚 , 父母展不开的愁眉 , 都让他感到压抑和难过 。

已经告别人世的顾太夫人 , 到死都牵挂着这位孙女 。 “迨洵夭死久矣 , 而子若孙未敢以讣闻告 。 呜呼伤哉!太孺人旬日辄问侯氏 , 声不绝口 , 怪何故久弗谒 , 又数见孙女多槁容 , 怪何故不施饰 , 于今三四年 。 而太孺人伏枕厌人事 , 居尝瑟瑟无娱 , 子若孙卒不忍告 , 太孺人亦不忍问矣 。 ”(《祭夏瑗公母顾太孺人文》)

这场短暂的婚姻 , 留给夏淑吉的唯一安慰 , 就是儿子侯檠 。 他成了几近绝望的年轻母亲 , 挣扎着活下去的精神支撑 。

顺治二年夏秋之际 , 随着清兵南下 , 夏淑吉寂寞而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 。 在躲过了最初的动乱以后 , 由于新的统治者不断加大压迫力度 , 一些节义之士开始以自杀的方式 , 表达与新政权的势不两立 , 夏允彝就是其中一个 。 再后来 , 因剃发令激起的抵抗与镇压 , 又让更多的人失去了生命 , 尤其是侯氏一门受祸最烈 。 精神孤寂的夏淑吉 , 再次面对亲人的惨烈死亡 , 内心更加灰暗 , 遂决意出家 , 一心向佛 。 陆元辅《叠掌亭韵为文中夏节妇荆隐师作》大概即作于其剃度后不久:“幽姿绝代画楼中 , 失侣青春首似蓬 。 前任哀凰将独子 , 七年寡鹄对凄风 。 慈航矢愿禅功满 , 觉海空观世相空 。 ”所谓“七年寡鹄” , 可证时间为入清未久 。

夏淑吉虽欲彻底斩断尘缘 , 一志内典 , 但现实的环境并不允许她这样做 。 首先是孤子侯檠尚在年幼 , 她不能完全撒手不管 。 正如公公侯岐曾给表叔杨维斗信中说的:“儿妇虽已寄迹空门 , 儿女之怀 , 亦何能尽遣 。 ”其次是对侯家的安危 , 也不能置身事外 。 为了籍产和取租之事 , 她曾充任信使 , 前往松江找过李雯 。 谢尧文被捕后 , 为弄清楚吴胜兆对此案的态度 , 又是她亲往松江探的信 。

夏淑吉找李雯 , 当然是缘于父亲的关系 。 李雯《蓼斋集》中有《春日散愁兼答侯雍瞻出处之问》诗 , 证明他和侯岐曾彼此相识 , 但似乎交往不多 。 侯玄洵新婚和病逝时 , 李雯分别有贺诗和哀辞 。 其《赠侯文中新婚诗》云:“玉箫初度紫云凉 , 玄夜扁舟小洞房 。 谢女清思能赋雪 , 荀郎才令更焚香 。 层冰已结填银汉 , 惊鹊无劳报晓霜 。 欲献椒花知不远 , 蕙音先上郁金堂 。 ”该诗虽题为赠侯玄洵之作 , 但不能排除有夏允彝的情面在里边 。 这在《侯生哀辞序》里可以得到证明:

故文学吴人侯玄洵 , 生知玄哲 , 夙敦家风 。 孝友洽于邦族 , 斯文炳于自然 。 苗而不秀 , 弱冠中夭 。 呜呼 , 悲夫!予以菲薄交其父子 , 谬以随肩之长 , 为斯人所崇睐 , 赏音味道 , 情寄良深 , 犹匠郢之得意 , 牙期之忘言 。 虽酬接不多 , 而永怀弥至 。 又昔承君贞疾 , 养疴敝邦 。 往返之间 , 辄与言咏 。 及乎嘉礼既将 , 在洽之阳 , 君又索予歌诗 , 助为欢笑 。 非其至亲笃密 , 何以有此乎?

其中“酬接不多”一句 , 基本坐实了前面的推断 。

顺治四年五月 , 侯岐曾被杀以后 , 侯氏一门死丧狼籍 , 活着的人或出逃在外 , 或被缉拿在狱 。 此时只有夏淑吉系出家之人 , 能挺身而出 , 于混乱中收拾残局 。 据《紫堤村小志》载 , 侯岐曾“为故人亡命株连罹祸 , 尽室逃散 , 氏(指夏淑吉)太姑龚赴水死 , 夜艤舟潜为棺殓 , 兼收庶姑刘尸 , 舁置祖茔旁 , 随遣人间行求其翁尸于云间 , 而洵弟泓又被逮 , 娣孙氏又以是时没于上洋 , 氏既力称贷营救 , 又抱其子荣抚之 。 ”在收埋遗尸的过程中 , 夏淑吉不但亲力亲为 , 还动员侯氏姻戚帮忙 。

杜登春在《八悯诗》之六《有明太学上舍雍瞻侯公讳岐曾》中 , 描述了侯岐曾被杀和自己到松江收殓的细节:“从容委顺命 , 矫首谢秉戎临行绝不置辩 。 砉然一刀落 , 仰天趺坐终(自注:不肯屈膝 , 仰天断吭 。 ) 。 我忝犹子谊 , 亲临剑戟丛 。 先为具小殓 , 选匠夜鸠工 。 负尸血肉堆 , 香骨炎无虫(自注:时当五月 , 肌肉干坚 。 ) 。 ”杜登春既为侯氏为姻党(其长姊适玄汸) , 还与夏氏有世谊 , 为姻亲 。 《八悯诗》之《有明考功郎瑗公夏公讳允彝》回忆夏允彝说:“抚我十二年 , 一朝遽舍之 。 亲易先君箦(自注:先君临终出愚兄弟拜之 , 为托孤之举 。 ) , 叮咛两小儿 。 ……归来赘我弟(自注:容三为之婿) , 招我列绛帷 。 ”夏允彝不仅是其父杜麟征托孤的知交 , 而且是其弟的岳丈 。 这种关系 , 使他义不容辞地要给夏淑吉施以援手 。

在大难临头的时候 , 夏淑吉情急之中把儿子托付给陆元辅 。 陆元辅带其逃到太仓 , 在张氏七录斋中躲过了一难 , 为侯、夏两家保下了这一脉骨血 。 此后 , 因为故园荒芜 , 家乡不宁 , 侯檠一直跟着陆元辅在太仓、昆山一带读书 。 作为母亲 , 夏淑吉时常两地奔波 , 看望儿子 。 她的良苦用心 , 陆元辅看在眼里 , 也记在心里 , 所以对侯檠的教育 , 他丝毫不敢松懈 , 深怕有负于其母 。 其《携侯生武功之娄东留题邵浜夏氏屋壁》三首诗云:“千里飘零无定断 , 黑风白浪共艰难 。 桓山忽送东飞鸟 , 一听鸡声裂肺肝 。 ”“居子三迁孟母心 , 丸熊资苦意弥深 。 只今血汗名驹在 , 鞭影微扬历崄嶔 。 ”“入世方安出世心 , 空门名教实相参 。 天伦莫等尘缘视 , 王母时时降玉峰 。 ”诗中全是对侯檠的提醒和鞭策之语 。 “娄东”、“玉峰”都是昆山的代称 , “居子三迁”乃用孟母三迁的典故 , 说明他们师生二人迁居昆山 , 是出于夏淑吉的安排 。 而“王母时时降玉峰” , 则说明夏淑吉对年幼的儿子始终放心不下 。 显然 , 侯檠是她在人世上唯一的牵挂和寄托 , 也是她最难断的世缘 。

不幸的是 , 顺治十年 , 侯檠还是抛下他年轻的寡母 , 因病离开了人世 , 让阅尽人间惨剧的夏淑吉 , 失去了红尘中最后的系恋 , 她心灰意冷地说:“吾数年来将三百六十骨节交付太虚空 , 更无系恋矣 。 ”从此谢绝人事 , 一心焚修 。

连续的精神打击和生活磨难 , 无疑给夏淑吉的健康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 侯檠谢世后的第八个年头 , 她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 死时年仅42岁 。

虽云佛法广大 , 无奈苦海无边 。 都说人生苦短 , 岂知度日如年 。 夏淑吉用短暂的一生 , 承受了太多的苦难 。 这既是个人的不幸 , 更是时代的悲哀 。 历史的舞台虽然已经变换了背景 , 但生命的光华却永不褪色 , 我们应该记住她曾经青春曼妙、光彩照人 , 曾经德才兼备、勇而有谋 , 也曾经守节抚孤、柔情似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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