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水平:孝子程正揆其人其画

自古楚人壮才情 。 老子神游八荒 , 庄子诡谲跌宕 , 屈原《离骚》经缱绻缠绵 , 宋玉风流倜傥 , 与中原文化大不相类 。 说到书画 , 明清之际的湖北孝感籍书画家程正揆(1604~1676) , 因为跟笔者是老乡 , 平时多了一些关注 。

身世

元朝末年的时候 , 程正揆的先人程希哲从安徽迁到了孝感 。 明朝弘治十二年(1499年) , 程家七世同堂 , 合家一百五十人住在一起 , 吃在一起 。 程正揆有一方印 , 印文:“七世同居 , 赐号义门 , 程氏世家 。 ”可见其家风敦厚 , 子孙繁茂 , 族人康寿 。 这样的家族 , 即使在中国古代社会 , 也是凤毛麟角 。 想象一下 , 程家过年吃年饭的时候 , 以十人一桌论 , 摆上十五桌 , 全家人一起吃年饭 , 长幼有序 , 男女有别 , 其乐融融 , 蔚然可观 。

阅历

程正揆出生于1604年的农历九月初一 , 此时正是明代晚期 , 离明朝大厦的倾覆还有四十年 。 二十一岁的时候(1624年) , 程正揆中了举人 , 二十八岁时考取了进士 , 二甲第十六名 , 又考选为庶吉士 。 庶吉士是皇帝近臣的备选 , 为皇帝起草文件 , 对其书法和文章都要求很高 。 同时 , 因为近水楼台 , 庶吉士也是官场晋升的绝好起点 。 明代的著名内阁首辅张居正、清代的中兴功臣曾国藩、民国的教育家蔡元培都做过庶吉士 。 庶吉士见习期满 , 有人推荐程正揆为谏官 , 国子监祭酒(负责太学的官员)倪元璐说 , 程正揆年少骨鲠 , 让他当谏官 , 不是爱他 , 是害他 。 这样程正揆才成为翰林院编修 。 倪元璐评价程正揆为骨鲠 , 也预示着程正揆一生宦途不会平坦 。

孝感自古多孝子 ,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 程正揆也是一个孝子 。 崇祯八年(1635年) , 李自成进攻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家乡凤阳 。 当时程正揆的父亲程良儒在凤阳 , 程正揆的母亲傅氏和夫人舒氏也跟随程良儒到了凤阳 。 不久 , 程正揆的母亲傅氏病了 , 程正揆非常孝顺 , 上书辞职奉亲养老 , 结果没有得到批准 。 当时 , 程正揆官至翰林院侍读 , 对上司说:“我是独子 , (为了尽孝)对我来说 , 不仅功名如同鸡肋 , 就是我的性命也轻如鸿毛 。 ”皇上为其孝心感动 , 最后还是批准他去凤阳省亲 。 程正揆崇祯七年(1634年)冬从京城出发 , 崇祯八年(1635年)正月初十到达凤阳 。 五天后 , 李自成的农民军进攻凤阳 。 本来程正揆的父亲程良儒并没有守卫凤阳的责任 , 有人劝程家赶紧离开凤阳 。 程正揆的母亲傅氏说 , 凤阳没有城墙 , 民心易动 。 民心一动 , 凤阳不保 , 凤阳不保 , 皇陵也不保 , 我们能去哪里?傅氏又问儿子程正揆 , 你怎么还不走呀?程正揆说 , 儿子是来照顾父母的 , 今天遭难 , 我带妻儿逃命 , 情何以堪?无论生死 , 我都要跟二老在一起 。 正月十五那一天 , 李自成的军队攻城 , 程正揆把老母妻儿藏在一个茅屋中 , 自己穿上便服出门了 。 程正揆的父亲程良儒独自守护着仓库 , 将朝廷的印符交给傅氏保管 。 当天夜晚 , 农民军到处纵火 , 程正揆与母亲和妻子失去了联系 , 痛哭流涕地带着两个仆人 , 在农民军中四处寻找 。 找了三天三夜 , 出生入死 , 刀架在在脖子上就有十几次 。 一个农民军头目问他 , 皇陵里的宝物多吗?程正揆说 , 太祖登基以后 , 皇陵的陪葬制度改变了 , 跟普通百姓家的标准一样 , 没有什么宝物 。 程正揆的儿子程大年当时只有十三岁 , 也被农民军抓走了 。 一家三代老小 , 没有幸免的 。 农民军离去以后 , 程正揆在一片狼藉的角落里找到了母亲和妻子 。 母亲的额头上中了一刀 , 手指断了一支 , 眼睛被棍子打伤 。 妻子脸上中了三刀 , 身上挨了十二刀 , 两根手指被砍断 。 两个人躺在墙角 , 已经奄奄一息 。 程正揆将二人抬到室内 , 敷上药 , 精心护理 , 还是没有救过来 , 母亲和妻子相继死去 。 程正揆将事情上告朝廷 , 朝廷封程正揆的母亲和妻子为“恭人” 。 第二年 , 程正揆的儿子程大年也从农民军那里逃了回来 。 按照明朝的制度 , 四品官员之妻可以封赠“恭人” 。

母亲去世后 , 程正揆在孝感的家中守孝 。 可能是为了躲避农民军 , 一年多以后 , 程正揆将家安到了南京秦淮河的青溪上 , 自号“青溪主人” 。 这里是程正揆居住时间比较长的地方 , 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 。

1642年 , 程正揆被朝廷征召 , 先后担任行人司正、尚宝司卿(五品的官员 , 掌管皇帝的宝玺、符牌、印章) 。 这时的明朝政府已经风雨飘摇 , 内乱外患 。 1644年初 , 李自成率主力向北京进发 , 势如破竹 , 京城人心骚动 。 这时 , 程正揆奉命到南京出差 , 可能他已经预料到京城不保 , 将家属也一同带走了 。 到达沧州的时候 , 程正揆听说京城沦陷 , 崇祯罹难 。

李自成的农民军很快在满清军队的面前瓦解了 , 程正揆试图联络一些明朝旧臣组织义军恢复明朝政权 , 几番努力 , 但是大厦将倾 , 一木难支 。 程正揆不得不南逃到南京 , 加入乱哄哄的南明政权 。 1645年五月 , 清军度过长江 , 兵临南京城下 , 南明政权的福王朱由崧弃城逃跑 , 包括程正揆在内的南明官员人等开城门向清军投降 , 开始了一段战战兢兢的“贰臣”生活 。 不念朝廷念苍生 , 投降这事在传统士人的观念体系中是可以自圆其说的 。 因此 ,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 , 中国历史上降志辱身的人也是大有人在的 。 这一年 , 父亲去世 , 程正揆在老家孝感守制三年 , 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的礼制 。 1649年 , 程正揆才回到京城 , 任光禄寺少卿 。 随后 , 任山西乡试(遴选举人的考试)主考官 , 为朝廷发现了一个人才吴琠 , 此人后来成为康熙朝的名相 , 也为程正揆的著作《青溪遗稿》作过序言 。 以旧时的惯例 , 程正揆算是吴琠的老师 。

侍奉新朝 , 刚开始程正揆还是蛮拼的 , 这一年他就升到了工部右侍郎的位置了 , 大概相当于副部长 。 但毕竟是“贰臣” , 在一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事二主的正统观念面前 , 程正揆在内心深处的苦闷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对前朝的愧疚 , 另一方面是与新朝在感情上的隔阂 。 “投身新雨露 , 满眼旧江山 。 ”这是他当时内心状态的真实流露 。 清廷刚入关时 , 对读书人采取怀柔政策 。 一旦政权稳定了 , 就该清理那些曾经三心二意的人了 。 作了七年的清朝臣子之后 , 程正揆终于在1657年被革职回家了 。

无官倒是一身轻松 , 程正揆来往于孝感和南京之间 , 与前朝遗民石溪、周亮工、龚贤等人交往密切 。 这时 , 程正揆的思想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 对经国济世已经没有兴趣了 , 在草堂、茶肆、寺观与友人谈论的是佛说、虚无、梦蝶之类 。 倒是有更多的时间坐而论道、濡染绢素了 。

轶事

程正揆既是一个读书人 , 也是一个艺术家 , 其性格中既有经世济众的宏愿 , 也有一些任性、诙谐 , 甚至离经叛道的冲动 。 加之生不逢时 , 先是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变故 , 四十一岁的时候 , 又有国灭君亡之痛 。 在清朝为官时 , 虽然官至工部侍郎的职务 , 因为背负着“贰臣”的沉重负担 , 又有满清对前朝士人的猜忌 , 想必官做得并不滋润 。 程正揆可能在有些场合会赌博 , 在古代社会 , 就像纳妾一样 , 只要不玩物丧志 , 也无亏大节 。 但有人告他赌钱度日 , 他说 , 我赌钱经常输 , 怎么是赌钱度日呢?有人有弹劾他祭告时亵妓 , 这一次他好像没法辩驳 , 并因此丢了官 。

有时候 , 程正揆也会运用自己的学问来嘲弄人 。 一个小吏抓住自己太老师(父亲的老师 , 或老师的老师)的小错 , 将其告上了法庭 , 并且极不恭敬 , 称太老师为“他” 。 旁人看不过去 , 说 , 怎么能用“他”来称呼太老师呢?程正揆说 , “此尹公之他 。 ”“尹公之他”出自《孟子》中的一个典故 。 传说古时候 , 逢蒙跟后羿(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射箭高手)学射箭 , 学会了 , 逢蒙成为天下第二的好射手 。 逢蒙为了成为天下第一 , 就把老师后羿杀了 。 孟子说 , 逢蒙固然不对 , 后羿也有过错 。 有人问 , 后羿有什么过错?孟子就举了一个例子 , 说明老师教学生也要看对象 , 心术不正的学生不能教的 。 交了这样的学生 , 老师有不识人的过错 。 孟子举的这个例子中 , 就有一个叫“庾公之斯”的学生 , 一个叫“尹公之他”的老师 , 一个叫“濯孺子”的太老师 。 学生与太老师打仗 , 学生不忍以太老师之术来伤害太老师 , 是一个正人君子 。 故程正揆以“尹公之他”来讽刺小吏 。

罢官回家以后 , 程正揆也不改诙谐 。 一次宴会上 , 众人推举他行酒令 。 程正揆见主人不是斯文之士 , 就建议以诗或谚为酒令 , 想跟他开个玩笑 。 程正揆规定 , 第n杯 , 诗谚打头的字须是一个n字 。 到主人喝的时候是第五杯 , 得说一句“五”打头的诗或谚 。 主人是个粗人 , 回答不上来 , 尴尬得面红耳赤 。 旁人私下教他“五夜漏声催晓箭” 。 这是一句杜甫的诗 , 下联是“九重春色醉仙桃” 。 主人照着葫芦画不成瓢 , 说成了“五夜漏声催草荐” , 大家给主人留面子 , 忍住不笑 。 到程正揆喝酒的时候 , 正好是第九个 , 于是他故意说成了“九重春色醉毡条” 。 以“毡条”对“草荐” , 都是俗语细物 , 所以大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

绘画

程正揆在清朝的时候 , 画名就很盛 , 被誉为“国朝第一” 。 这与他的艺术天赋和自小受到董其昌的艺术影响有关系 。 董其昌是明朝末年的画坛领袖 , 文人画家、书法家 , 文人画理论的梳理者 , 对明末以及整个清代的文人画坛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 。 与他同时代的画家 , 如“四王”中的王时敏、王鉴 , 云南到担当和尚、龚贤等人 , 都是直接接受过董其昌的指导的 。 更多的画家接受了文人画的理论体系 , 从元四家的笔墨中挖掘、提炼自己的绘画语言 。 即使是被视作比较叛逆的“四僧” , 也没有脱离文人画的范畴 。 程正揆在这样的艺术环境之中 , 自然重视文人的笔墨趣味 。 程正揆的藏品有从五代、两宋到明清的绘画名作 , 而以元代四家黄公望、王蒙、吴镇和倪瓒的画居多 。 要知道 , 在古代社会 , 没有现在这么多高质量的印刷品 , 而学习中国书画 , 临摹前人的作品是不二门径 。 个人藏画 , 或者师友的藏画 , 就成为画家学习书画的基本样本 。 因此 , 古代社会中的画家必须家境殷实、拜师学艺 , 不然的话 , 只能作个画工 。

除此之外 , 程正揆有广泛的社会交游 , 从居于庙堂的士大夫到旷荡江湖的高僧逸贤 , 很多都与他有深厚的交情 。 尤其在致仕以后居住南京一直到去世的日子里 , 程正揆闲散、平淡的生活 , 茶肆林间的清谈 , 这些交往为程正揆提供了一个自由、开放的文化环境 , 对于一个书画家来说 , 这无疑是幸运的 。 广泛的游历 , 程正揆也饱览了天下的名山大川 , 有机会吸取造化的精华 。 董其昌说 , 画家要“读万卷书 , 行万里路” , 这是古代一个文人画家修行的标配 。

自从进入满清的官场以后 , 大概经常清署无事 , 程正揆就开始了一个庞大的计划:画五百卷山水长卷 。 为什么程正揆冒出这么一个前无古人 , 后无来者的想法来?我们可以作一些推断 。 1649年 , 程正揆刚进入清廷做官 , 就发现气氛相当压抑 。 程正揆曾经在这一年的画跋中说:“己丑以后 , 予往京师 , 十年如蚕之处茧 , 遂作《江山卧游图》,颇有索者 , 不能应 , 乃有纠弹及之者 , 曰程某以画媚人 , 余具疏云 , 臣生平无他嗜 , 惟志在山水 , 又寡交际 , 故于办事余暇 , 间作画自娱 , 臣未尝以画示人 , 人亦不知臣画 。 画若可媚人 , 窃恐媚于人者弗受也 。 ”十年如蚕之处茧 , 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生活方式 , 闭关息交 , 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 , 于是有了创作山水横卷的计划 。 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 。 ”但凡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 总有一个伟大的想法 。 程正揆原计划作五百卷山水长卷 , 都题为《江山卧游图》 。 资料表明 , 程正揆后来至少画了四百多幅 。 如果按照每一幅长卷长五米来计算 , 程正揆一生画的山水长卷的长度接近十华里 。

程正揆的画风不同于清初的“四王” , 也不同于清初的“四僧” 。 虽然同样以元代的黄公望、王蒙等人为师 , 但程正揆多了一些宋代画家的坚实和厚重 , 真正做到了以元人笔法 , 运宋人丘壑 。 董其昌和“四王”的山水画特别重视笔韵墨趣 , 比如“四王”的代表人物王原祁喜欢用“金刚杵”式的笔法 , 十日一水 , 五日一山 , 层层叠加 。 欣赏起来 , 如饮醇酒 。 这是明清时期中国山水画的流行样式 , 或者说是最高的轨则 。 从唐代的诗人、画家王维开始 , 中国山水画重视笔与墨的味道 , 以及笔墨所蕴含的文化内容 , 所谓“笔墨晕章 , 兴吾唐代”(唐荆浩《笔法记》) 。 经过宋代文人画家的推动和强化 , 到了元代 , “以书入画”的绘画观念明确起来 , 并为画坛所接受 。 至于为什么“以书入画”画品就变得高妙 , 这是一个比较专业的课题 。 大体说来 , 文字及其书写的艺术——书法 , 是文人发展出来的 , 而绘画基本上是工匠的手艺活 。 因此书法较绘画有更多的文化含量 。 将绘画嫁接到书法这株文化枝干上来 , 绘画也可以结出健硕的果实 。 但是程正揆的山水画取元四家的笔意 , 并没有照搬元人的笔法 。 所谓元人的笔意 , 是指程正揆的笔墨有元人的韵味 , 清纯、高洁 , 贯彻在山水画中的赵孟頫的以书入画的绘画理念 , 将程正揆的书法优势发挥出来 , 成就了山水画的高品格 。

目前所能见到的程正揆的《江山卧游图》 , 有几种不同的风格 , 一种是不着色的纯水墨山水画 , 一种是淡着色的浅绛水墨 。 纯水墨山水画中 , 用来实现山石树木的机理和阴阳向背的皴法比较简单 , 解索皴(线条像解开的绳索中的一股)、披麻皴(线条像披挂的麻)并用 , 很少层层累积 。 取而代之是墨的晕染 。 画面的效果更佳清淡、简括 。 同时 , 因为墨的施染与笔相比而言 , 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 , 使得山石富有变化 , 从而更加生动 。 程正揆的浅绛山水的用笔也是如此 , 只是淡淡的赭石和花青两种颜色使画面多了一些冷暖的对比 , 以弥补对水墨的削弱 。

程正揆的《江山卧游图》从董其昌那里得到了文人画的真髓 , 筑起了山水画的基础 , 建立起自己绘画的基本样式 。 兼收宋画和元画的养分 , 让程正揆的山水画更加饱满 , 在丘壑的自然美和笔墨的人文美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 。 同时由于自由的天性使然 , 程正揆自出机枢的地方也很多 , 比如用笔的轻松自在 , 墨色的淡雅、丘壑饶有自然之趣等等 。 虽然不像四僧那样有鲜明的笔墨个性 , 也不像“四王”那样中正素雅 , 更没有现代山水画的写生效果 , 但不失为伫立于明清画坛的一家之法 。 毕竟 , 那个时代的审美情趣就是如此 , 我们今天欣赏古人的艺术作品 , 还得尽量穿越到作者的那个时代 , 体会作者当时的文化氛围 , 以及作者特有的审美情愫 。

人的一生以事功 , 还是以境界盖棺定论 , 也许永远是一个命题 。 论事功 , 程正揆官至尚书侍郎 , 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里 , 如果不是赶上改朝换代 , 本可以显前昌后的 。 论书画 , 程正揆的艺术成就为当时的方家所称许 , 也为后世所珍藏 。 以境界论 , 借用王国维的“三境界说” , 青壮年时期的程正揆经历了“昨夜西风凋碧树 。 独上高楼 , 望尽天涯路”的求索和“衣带渐宽终不悔 , 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精进阶段 。 晚年在平淡、自在的书画和宗教中找到了安顿灵魂的家园 , 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 。 蓦然回首 ,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