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宋文1-5上梅直讲书原文+音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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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宋文

【上梅直讲书】(苏轼)

轼每读《诗》至《鸱鸮》 , 读《书》至《君奭》 , 常窃悲周公之不遇 。 及观《史》 , 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 , 而弦歌之声不绝 , 颜渊、仲由之徒 , 相与问答 。

夫子曰:“‘匪兕匪虎 , 率彼旷野 。 ’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 , 故天下莫能容 。 虽然 , 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 ”夫子油然而笑曰:“回 , 使尔多财 , 吾为尔宰 。 ”夫天下虽不能容 , 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 。 乃今知周公之富贵 , 有不如夫子之贫贱 。 夫以召公之贤 , 以管、蔡之亲 , 而不知其心 , 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 , 皆天下之贤才 , 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

轼七、八岁时 , 始知读书 , 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 , 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 。 而又有梅公者 , 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 。 其后益壮 , 始能读其文词 , 想见其为人 , 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 。 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 , 求升斗之禄 , 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 。 来京师逾年 , 未尝窥其门 。 今年春 , 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 , 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 。 轼不自意 , 获在第二 。 既而闻之 , 执事爱其文 , 以为有孟轲之风 , 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 。 是以在此 , 非左右为之先容 , 非亲旧为之请属 , 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 , 一朝为知己 。

退而思之 , 人不可以苟富贵 , 亦不可以徒贫贱 。 有大贤焉而为其徒 , 则亦足恃矣!

苟其侥一时之幸 , 从车骑数十人 , 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 , 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不怨天 , 不尤人” , 盖“优哉游哉 , 可以卒岁” 。 执事名满天下 , 而位不过五品 , 其容色温然而不怒 , 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 。 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 , 轼愿与闻焉 。

【喜雨亭记】(苏轼)

亭以雨名 , 志喜也 。 古者有喜 , 则以名物 , 示不忘也 。 周公得禾 , 以名其书;汉武得鼎 , 以名其年;叔孙胜敌 , 以名其子 。 其喜之大小不齐 , 其示不忘一也 。

予至扶风之明年 , 始治官舍 。 为亭于堂之北 , 而凿池其南 , 引流种树 , 以为休息之所 。 是岁之春 , 雨麦于岐山之阳 , 其占为有年 。 既而弥月不雨 , 民方以为忧 。 越三月 , 乙卯乃雨 , 甲子又雨 , 民以为未足 。 丁卯大雨 , 三日乃止 。 官吏相与庆于庭 , 商贾相与歌于市 , 农夫相与忭于野 , 忧者以喜 , 病者以愈 , 而吾亭适成 。

于是举酒于亭上 。 以属客而告之 , 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 。 ’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 。 ’无麦无禾 , 岁且荐饥 , 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 。 则吾与二三子 , 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 , 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 , 始旱而赐之以雨 。 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 , 皆雨之赐也 。 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 , 又从而歌之 , 曰:“使天而雨珠 , 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 , 饥者不得以为粟 。 一雨三日 , 伊谁之力?民曰太守 , 太守不有 。 归之天子 , 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 , 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 。 太空冥冥 , 不可得而名 。 吾以名吾亭 。 ”

【凌虚台记】(苏轼)

国于南山之下 , 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 。 四方之山 , 莫高于终南 , 而都邑之丽山者 , 莫近于扶风 。 以至近求最高 , 其势必得 。 而太守之居 , 未尝知有山焉 。 虽非事之所以损益 , 而物理有不当然者 。 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

方其未筑也 , 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 。 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 , 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 。 曰:“是必有异 。 ”使工凿其前为方池 , 以其土筑台 , 高出于屋之檐而止 。 然后 , 人之至于其上者 , 恍然不知台之高 , 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 。 公曰:“是宜名凌虚 。 ”以告其从事苏轼 , 而求文以为记 。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 , 不可得而知也 。 昔者荒草野田 , 霜露之所蒙翳 , 狐虺之所窜伏 。 方是时 , 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 , 相寻于无穷 , 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 , 皆不可知也 。 尝试与公登台而望 , 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 , 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 , 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 计其一时之盛 , 宏杰诡丽 , 坚固而不可动者 , 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 , 数世之后 , 欲求其仿佛 , 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 , 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 , 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 , 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 , 则过矣 。 盖世有足恃者 , 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 ”

既以言于公 , 退而为之记 。

【超然台记】(苏轼)

凡物皆有可观 。 苟有可观 , 皆有可乐 。 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 餔糟啜醨 , 皆可以醉 。 果蔬草木 , 皆可以饱 。 推此类也 , 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 , 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 。 人之所欲无穷 , 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 。 美恶之辨战于中 , 而去取之择交乎前 , 则可乐者常少 , 而可悲者常多 。 是谓求祸而辞福 。 夫求祸而辞福 , 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 。 彼游于物之内 , 而不游于物之外 。 物非有大小也 , 自其内而观之 , 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 , 则我常眩乱反复 。 如隙中之观斗 , 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 , 而忧乐出焉 , 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 , 释舟楫之安 , 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 , 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 , 而行桑麻之野 。 始至之日 , 岁比不登 , 盗贼满野 , 狱讼充斥 , 而斋厨索然 , 日食杞菊 , 人固疑予之不乐也 。 处之期年 , 而貌加丰 , 发之白者 , 日以反黑 。 予既乐其风俗之淳 , 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 于是治其园囿 , 洁其庭宇 , 伐安邱、高密之木 , 以修补破败 , 为苟完之计 。 而园之北 , 因城以为台者旧矣 , 稍葺而新之 。

时相与登览 , 放意肆志焉 。 南望马耳、常山 , 出没隐见 , 若近若远 , 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 , 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 。 西望穆陵 , 隐然如城郭 , 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 , 犹有存者 。 北俯濰水 , 慨然大息 , 思淮阴之功 , 而吊其不终 。 台高而安 , 深而明 , 夏凉而冬温 。 雨雪之朝 , 风月之夕 , 予未尝不在 , 客未尝不从 。 撷园蔬 , 取池鱼 , 酿秫酒 , 瀹脱粟而食之 , 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 , 予弟子由 , 适在济南 , 闻而赋之 , 且名其台曰“超然” 。 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 , 盖游于物之外也 。

【放鹤亭记】(苏轼)

熙宁十年秋 , 彭城大水 。 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 , 水及其半扉 。 明年春 , 水落 , 迁於故居之东 , 东山之麓 。 升高而望 , 得异境焉 , 作亭於其上 。 彭城之山 , 冈岭四合 , 隐然如大环 , 独缺其西一面 。 而山人之亭 , 适当其缺 。 春夏之交 , 草木际天 , 秋冬雪月 , 千里一色 。 风雨晦明之间 , 俯仰百变 。 山人有二鹤 , 甚驯而善飞 , 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 , 纵其所如 , 或立於陂田 , 或翔於云表 , 暮则傃东山而归 , 故名之曰“放鹤亭” 。

郡守苏轼 , 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 , 饮酒於斯亭而乐之 。 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 , 未可与易也 。 《易》曰:‘鸣鹤在阴 , 其子和之 。 ’《诗》曰:‘鹤鸣于九皋 , 声闻于天 。 ’盖其为物清远闲放 , 超然於尘埃之外 , 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 。 隐德之士 , 狎而玩之 , 宜若有益而无损者 , 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 。 周公作《酒诰》 , 卫武公作《抑》戒 。 以为荒惑败乱 , 无若酒者 , 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 嗟夫!南面之君 , 虽清远闲放如鹤者 , 犹不得好 , 好之则亡其国 。 而山林遁世之士 , 虽荒惑败乱如酒者 , 犹不能为害 , 而况於鹤乎!由此观之 , 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 ”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 , 西山之缺 。 高翔而下览兮 , 择所适 。 翻然敛翼 , 宛将集兮 , 忽何所见 , 矫然而复击 。 独终日於涧谷之间兮 , 啄苍苔而履白石 。 鹤归来兮 , 东山之阴 。 其下有人兮 , 黄冠草屦 , 葛衣而鼓琴 。 躬耕而食兮 , 其馀以汝饱 。 归来归来兮 , 西山不可以久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