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琛:回忆随梅、程两大师义演《四五花洞》

 1946年的上海 , 抗战胜利的欢乐气氛还没有完全消退 。 梅兰芳、程砚秋两位大师 , 在日伪侵占上海、北平时 , 都以高风亮节息影隐居 , 胜利后复出 , 恰恰又都在上海 , 而且程先生收我为徒 , 杨畹侬拜梅先生为师 , 一时传为美谈 。  

 这时 , 蒋夫人宋美龄女士等 , 倡议在上海筹办赈灾义务戏 , 广邀京剧名角参加 , 当然包括梅、程二位 。 上海有很多热心朋友建议:这次义演 , 要特邀梅、程二位合演一次 , 还要带上畹侬和我 , 戏码是《四五花洞》 。 义演共三场 , 两场《四五花洞》 , 一场梅、程全参加的《红鬃烈马》 。 梅、程两位欣然从命 。  

 《四五花洞》是一出剧情离奇却甚为风趣的玩笑戏 , 以真假潘金莲为故事 , 女妖变潘金莲 , 处处模仿、以假乱真 , 戏中有几段独特的唱腔 , 最后包拯审案 , 天师提妖 , 大开打 。 二三十年代 , 梅、尚、程、荀四位 , 在北平曾为某次义务戏 , 合演过《四五花洞》 , 还灌有一人一句西皮慢板的唱片 。


赵荣琛:回忆随梅、程两大师义演《四五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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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幼卿、筱翠花、尚小云、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早年之《五花洞》

 此戏本是真假潘金莲的《五花洞》 , 后来为图个热闹 , 也可《四五花洞》《六五花洞》以至《八五花洞);各位名旦、名丑(扮真假武大郎)都可加入 。 在上海这次义演《四五花洞》 , 梅、程各带自己的弟子同台 , 更为贴切有趣 , 是一次别开生面、引入注目的演出 。 消息传出 , 无数京剧爱好者打听何时何地演出 , 积极奔走抢购戏票 。  

 这种戏一般平日很少演 , 经久不动再演 , 事先要对戏、说腔、过排 , 牵扯到梅、程两方面的艺术要求和人位安排问题 , 许多具体事宜须待共同协商解决 。 而两位大师又似乎不愿谋面直抒己见 , 于是我便充当了一名往返传话递讯的“听差”角色 。  

 传我到梅家 , 梅先生对我说:“这出戏过去潘金莲是两真两假 , 不大合理 。 应该真的只有一个 , 其他都是假的 。 原来 , 真的先出场 , 似乎显得‘软’点;假的后出场 , 好像‘份儿’大点 , 其实 , 我看无所谓 。 那么我就来真的 , 你们先生、你和畹侬都来假的 。 把这话带回去 , 看你们先生有什么意见 。 ”


赵荣琛:回忆随梅、程两大师义演《四五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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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程砚秋、杨畹侬、赵荣琛1946年之《四五花洞》

 我回来对程师一五一十学说一遍 , 程师表示同意 , 却又问:“四个人的西皮慢板和二六 , 应如何唱法?”我再回马思南路 , 梅先生说:“按理 , 真潘金莲是四句慢板 , 假的每人再学一遍 , 共是十六句慢板 , 太拖了 。 能不能改成八句?我先唱两句 , 畹侬接着唱 , 再是你们先生唱 , 你跟着他走 。 ”

 我再回去传信儿 , 程说:“唱八句的方案 , 我同意 。 只是连唱两句、再学两句的办法 , 可不大好 , 这样咱们要在台上等半天才唱 , 岂不太‘干’了?”我也赞同程师的看法 , 提出是不是每人唱一句、学一句 , 也就是真的(先生)唱一句 , 假的(学生)学一句 , 依此顺序进行 , 仍是八句 , 这样唱法既生动也合初议 。 至于二六问题 , 终以四遍改为两遍 , 即两人合唱各一次的办法来解决的 。 为这点事 , 我来回跑了好几趟 。  

 随之而来的是场面问题 , 程师主张各用各自的场面伴奏 。 梅先生却认为一个戏哪有来回换场面的 , 再说也来不及 , 又不好接呀!说 , 就让徐(兰沅)先生和王少卿顺手带着拉下去 , 唱腔说一说就成了 。 我再把讯息传回 , 对此程师不大以为然 , 最后说了一句:“那好 , 试试再说吧 。 ” 

 两下约好时间 , 程师带着我去马斯南路 。 叩门而入 , 梅先生早在楼下客厅等候 。 程见梅 , 双手直垂很恭敬地叫了一声“先生” , 肃立不动 。 梅先生含笑接答:“老四来了 , 坐吧!”程师才侧身而坐 , 梅、程间的师父徒弟的礼节和气氛 , 这一情景使我深受启发和感动 , 也是我始料不及的 。 程师先开言:“您的意思 , 荣琛全跟我说了 。 就按您说的也好 。 等到后面的二六时再换胡琴 。 ”梅说: “一会儿徐、王二位就到 , 咱们试试 。 ”徐兰沅、王少卿来了 , 大家寒喧后 , 移步到楼上客厅 。 徐、王取出胡琴、二胡 , 定好调门 , 程师唱的是两个上句 , 大致说了说腔(其实唱腔均属一般 , 并无什么烦琐花哨之处) , 就正式拉唱起来 , 我站在旁凝神聆听 。 第一句唱完后 , 只见徐兰老眉头紧皱 , “王二片”(少卿)却面带微笑 , 程师则面无表情、若无其事:下面第二句还没唱完 , 由于梅、程的唱法、运腔迥异 , 技艺精湛的徐兰老突然放下胡琴 , 边笑边摇手说:“不行 , 您的腔我拉不了 , 还是请周长华来吧 。 ”鉴于此 , 梅先生也只好改变初衷 。  

 程师的唱 , 经由周长华、任志林等人伴奏 , 自然驾轻就熟 , 说戏对腔 , 如影随形 , 真可谓严丝合缝、慰贴自如 。 我跟着走 , 自然没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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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程砚秋、杨畹侬、赵荣琛1946年之《四五花洞》 

 正式演出时 , 武乐是一堂 , 鼓师由白登云先生担任到底 , 文场则是两堂 , 这边是以徐兰沅为首的一堂文乐 , 那边是以周长华为首的另一堂 , 台侧乐队如林 , 气象万千 。 伴奏衔接更巧妙别具一格:一组唱完 , 两堂文乐在过门中相接 , 前一组的过门音量逐渐减弱 , 另一组的乐声则由轻而重 , 有如田径接力赛时的跑接棒时一般 , 两相交递 , 天衣无缝 。 这种毫无痕迹的自然衔接 , 相信台下观众根本不会察觉 , 堪称一绝 , 也开创了京剧舞台之新纪录 。  

 乐队问题解决了 , 服装扮相上又出了问题 。 此戏的真假潘金莲的要完全一个样的短装扮相:穿月白竹布裤褂 , 上挎红包袱 , 系腰巾子或四喜带 , 持手绢 。 程师说:“这个扮相现在我可来不了 。 改改吧:穿裙子、褶子、再加大坎肩 , 外系腰巾 , 拿扇子 。 ”我到梅宅去传话.梅先生一听就乐了:“老四真有主意 。 以他现在发福的体态 , 老扮相是不好看 , 这点得‘就乎’他 。 ”服装需现做 , 分别虽尺寸 , 用白裙子、淡青褶子、天蓝大坎肩、绣花白腰巾 , 素雅不失身份 。 四副头面也一样 , 四把洒金扇是杭州特订的 , 我使用的那把扇子 , 至今幸存 。  

 服装在做着 , 程师又琢磨上了:外面系上腰巾子 , 还是显着自己腰粗 , 最好是在褶子两侧各挖个洞 , 使腰巾子从中穿过 , 前身系在褶子外 , 后身系在褶子里头 , 这样就不显腰粗了 。 他让我把这个意思带给梅先生 , 梅对此却不大以为然:“这我可不能依着他 , 那么扮有多难看呀 。 他可以那么系 , 我不拦着;我和畹侬还是按规矩扮 。 ”结果 , 梅、程此戏的腰巾是两个系法 , 程师还是两侧掏洞 , 我自然要随着老师走 。  

 本来这些事可以通通电话一谈就成了 , 又何须让我来回传话?我想 , 这样做可能双方由于各自的身份、关系而不便直谈;二来也足以说明两位大师对这出只演两场的义务戏 , 是多认真细致 , 思考多么周密 , 真是不厌其烦 , 精益求精 。 我也乐于充当这传话跑腿的角色 , 确实长学问、增见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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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荣琛:回忆随梅、程两大师义演《四五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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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之《四五花洞》梅兰芳、程砚秋分饰真假潘金莲 

 义演于1946年6月1日至3日在拥有数千座位的天蟾大舞台举行 。 报纸上刊登了大幅广告 , 刊明是蒋夫人及莫德惠先生主办的东北救济义演 , 由杜月笙、钱新之、王晓籁、徐寄颐、傅汝霖等及“恒社”协助 , 广告是一位鞋帽公司的王先生捐登的 。 票价虽然高达从两千元到三万元 , 但戏太精彩了 , 偌大的天蟾舞台挤得满坑满谷 。  

 头天和第三天的《四五花洞》 , 除了梅、程、畹侬和我饰四潘金莲外 , 还有马连良的张天师、马富禄的胡大炮、袁世海的包拯、江南名丑商四亮等人的四武大郎 , 李金鸿后面开打的武旦 , 多么齐整 。 前面开场有张云溪、张世桐的《白水滩》 , 此时云溪正值盛时 , 此剧又为其拿手杰作;倒第二是马连良、章逸云、马富禄、袁世海、马盛龙的《打渔杀家》 。 这样硬整的义务戏 , 票价再高 , 人们也争先恐后、趋之若鹜 。

 中间一天的《红鬃烈马》是李金鸿、高雪樵、张国斌、董芝兰《别窑·三打》 , 马连良、芙蓉草、马富禄的《鸿雁捎书赶三关》 , 程先生和赵培鑫的《武家坡》 , 梅先生和马连良、芙蓉草、孙甫亭、李四广、曹二庚的《大登殿》 。 这样的戏码、阵容能不轰动吗? 

 这次演出在上海造成极大的影响 , 所谓“老梅带小梅 , 老程带小程”成了上海戏剧圈和京剧观众中的头号新闻 。 我初到上海 , 就能与梅、程两位大师同台 , 真是无比荣幸 。 而杨畹侬本是上海梅派名票 , 抗战时也在四川 , 我们相识 , 此次他得入梅门 , 同两位大师合作 , 其兴奋之情 , 可想而知 。

(《粉墨生涯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