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美明: 雪山历险

编者按:对于很多人而言 , “小三线”是一个陌生的名词 , 而对一些上海人来说 , 这个词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 。 四五十年前 , 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 , 从都市走向山村 , 生产军工 , 一呆就是十余年 。 岁月无情 , 曾经的少年已然两鬓双白 , 回想起当年的奋斗历程 , 却依旧记忆犹新 。 温故过去 , 才能烛照未来 。 今天带来的是上海小三线七一医疗器材厂职工崔美明的故事 。


崔美明: 雪山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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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皖南山区生活过的人们 , 都懂得“大雪封山”的含义 , 即山区与外界的交通完全断绝 。 在大雪封山之后 , 无论多么出色的驾驶员 , 也不敢将生命作赌注 , 把汽车开上堆满白雪的崎岖山路 。 20世纪70年代 , 我在皖南“小三线”工作时 , 曾两次由于特殊的原因 , 在大雪封山之前、之后冒险乘车进出山区 , 以致后来有段时期一见皑皑白雪 , 心中便会冒出一股浓浓的寒意 。

比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同龄人 , 我可算得是老三届中的“幸运儿” 。 原应是六八届高中生的我 , 却因偶然的因素 , 在初中毕业时 , 鬼使神差般地毅然谢绝了母校校长与班主任的再三挽留 , 放弃了在市重点中学继续就读的机会 , 以高分考入了一所重点、保密的中专学校——上海第二科学技术学校(二科技) 。 为此 , 我也曾后悔过 , 因一念之差而轻率地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孰料因祸得福 , 二科技竟让我逃过了高中六八届务农“一片红”的命运 , 与同学们来到当时被许多人所羡慕的皖南山区“小三线”工作 。

所谓“小三线” , 是相对四川、贵州等地的“大三线”而言 。 当时为了落实“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 , 上海机电、仪表、轻工、电力等工业系统的许多企业 , 纷纷在内地选点建造厂房 , 然后再迁入人员与机器设备 , 主要生产武器、弹药、医疗设备等军工产品或军民两用产品 。 为了保密 , 据说三线工厂“必须让敌人从飞机上也找不到目标” , 所以厂址大多选择在偏僻的山沟沟中 。 所有的生产原料与生活用品都要从上海运来 , 所有的产品再运回上海 。 如此繁重的运输任务 , 各厂全靠几辆大卡车不断地在险峻的山路上开进开出 。 一旦几天中断运输 , 三线厂的生产与生活立即会发生巨大困难 。

初次进山 , 我便被这山路之险吓得心惊肉跳 , 尤其是盘山上行的公路 , 一边靠山 , 另一边便是毫无遮挡的悬崖 , 坐车行驶时就像在腾云驾雾 。 遇到转弯处更是险象环生 , 只要方向盘一歪 , 汽车准会凌空飞下 。 我不敢往外看 , 只得紧紧地闭上双眼 。 司机一眼就看出我没有到过山区 。 他好心地告诉我 , 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危险的 , 要是遇到大雪封山 , 就不能冒险开车了 。 “大雪封山”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 从此便牢牢地记在心里 。

我被分配在位于祁门的七一器材厂(后更名为上海七一医疗设备厂) , 第一年是见习期 , 没有探亲假 。 熬到第二年的冬天 , 我迫不及待地准备回上海探亲 。 那是1972年初 , 林彪事件刚发生不久 , “小三线”的气氛相当紧张 。 上级指示 , 必须有战备观念 , 严格控制返沪过春节的人数 , 并确定了比例 。

对厂领导来说 , 这是一项非常棘手的工作 。 远离家乡 , 远离亲人 , 谁不想回去过个团圆年?而在“战备”形势下 , 厂领导又怎敢违反上级的规定?所以 , 许多人围着厂革会主任老陈 , 编造理由、磨破嘴皮 , 拼命想争得回沪过年的名额 。

按理说 ,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上海 , 又是初次进山 , 只要费点口舌 , 肯定有希望争得返沪过年名额的 。 但我看到那么多人“不获全胜 , 决不收兵”的架势 , 真有点懒得去争 。 瞅准一个空档 , 我把一份探亲报告塞给了老陈 , 言明立即回沪 , 春节前返厂 , 不占用回家过节的名额 。 老陈眼睛一亮 , 他没有想到我会主动提出回厂过年 , 但又不无担心地说:“你慎重考虑一下 , 如果到时回不来 , 影响就更不好了啊!”“放心 , 我说回来就一定回来!”我斩钉截铁地说 。

回到上海 , 我就把回厂过年的决定告诉了妈妈 。 我的探亲假到春节前三天结束 , 妈妈虽觉得这时回厂过年有点不合情理 , 却也无可条何 。 一个星期后 , 从山里回来过年的同事告诉我:“幸亏我们走得快 。 现在已经大雪封山了!”“大雪封山?”我吃了一惊 , 连忙赶到长途汽车站 , 果然车票已经停售 。

“怎么办?”大雪封山短则一星期 , 长则一个月 , 而且刚开封时积雪尚存 , 行车仍有危险 , 而这时离春节已经只有十天了!我急得心如火焚、坐立不安 。 一心想留我在上海过年的妈妈却面露喜色地安慰我:“又不是你不肯回去 , 大雪封山没法走嘛 。 这样也好 , 你总算可以留在上海过年了 。 ”“过年?”我哪里还有过年的心思!我一向好强 , 临走时说得斩钉截铁 , 结果赖在上海过年?我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 无论有多充足的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没精打采 。 我每天赶到长途汽车站去问何时通车 , 每天又都失望而归 , 春节倒是一天近似一天地渐渐到来 。

消息终于有了:小年夜开始通车 。 这意味着 , 我可以在除夕上午赶回厂里 。 我不顾妈妈的再三劝阻 , 坚持在小年夜乘上了开往皖南的长途班车 。

几个小时后 , 汽车驶过上海、浙江的地界 , 进入安徽境内 。 这时 , 地上开始出现积雪 , 越往前开 , 积雪越厚 , 渐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 看得出 , 前面已经有车轮压出的印迹 , 被大雪封了一个多星期的山区 , 急于要通过车辆与外界取得交流 。

快进入盘山公路了 。 我向窗外一看 , 不禁惊叹起来:原来黛青色的群山全部披上了素白的银装 , 在阳光的照射下艳丽夺目;远处盘山公路就像一根白色的缎带 , 紧紧围绕着山峰盘旋而上 。 太美了!我不禁想起了“山舞银蛇 , 原驰蜡象 , 欲与天公试比高” , “看红装素裹 , 分外妖娆”等毛泽东咏雪的名句来 。 然而 , 还没来得及把这首《沁园春》在脑子里回味一遍 , 巨大的恐惧便把我从诗情画意中拉回到严峻的现实 。

进山的盘山公路差不多全是上坡路 , 汽车本来就难开 , 那天天气冷 , 地上的雪被前面的车轮一碾全成了冰 , 汽车开上去老打滑 , 有时不但爬不上坡 , 而且还往后退 , 要是失去控制滑下坡去 , 一车人谁都别想活!我努力摒住气 , 紧张得仿佛心也快要跳出来 。 旁边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一边安慰我:“小姑娘 , 不要怕!”一边紧紧抓住椅背上的把手 , 手心里微微冒出汗来 。 这时 , 谁也不敢同司机说话 , 全车人的命都攥在他的手里啊!司机已进入了全神贯注的忘我状态 , 他费力地把住方向盘 , 让车子慢慢地向前爬行 , 一圈又一圈地越爬越高……

一路上 , 有抛锚的卡车 , 有滑落车轮的小吉普 , 还有一辆半个前轮已滑出悬崖的面包车……这大多是急急赶回上海过年的车辆 , 它们是下坡 , 比上坡更加危险 。

盘山公路快到头了 , 我们刚把悬到喉咙口的心放回原处 。 忽然“吱嘎”一声 , 汽车抛锚了 。 原来一个轮胎不知被冰棱还是尖石戳了个洞 , 必须换胎 。 幸好车上有备用胎 , 司机招呼大家把车子推上最后几十米坡路 , 停到平地上去修 。 没奈何 , 我们只得跳入冰天雪地之中 , 把车子推上平地 , 等在车外让司机换胎 。 一个多小时后 , 被冻僵了手的司机终于换好胎 , 发动机却被冻得发不出来 , 司机只好叫上两个小伙子 , 提着铁皮水壶 , 一起到几百米之外的一家乡镇工厂去讨热水 。 几经折腾 , 天色早已漆黑 。 等开到中转目的地屯溪 , 已经是晚上9点多 。 又冷又饿的我已找不到一处吃饭的地方 , 只好找了一家小旅馆 , 吃些随身带的干粮 , 将就宿了一夜 。

第二天中午 , 当我转车回到祁门 , 踏着冰雪走进厂区时 , 发现人们都对我异乎寻常地热情 。 不一会 , 厂革会主任老陈赶到我的宿舍 , 高兴地连连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并一定要我到他家去吃年夜饭 。 我后来才明白 , 原来许多没有争到回沪过年的人 , 都认定我不可能赶回来 , 并以此为例 , 同领导闹了好几次 , 直到我赶回厂里 , 才帮领导解了围 , 怪不得老陈那么兴奋 。

我只得苦笑:冒着生命危险赶回山区过年 , 值得吗?但为了“备战”需要 , 又不得不这样做 。 我暗暗发誓:下次遇上大雪封山 , 无论如何也不再冒险了!

然而 , 事隔几年 , 我却不得不第二次冒险 。


崔美明: 雪山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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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粉碎“四人帮”以后 , 各种极左的清规戒律被逐步破除 , “小三线”工厂也实行了“大礼拜”积假制 , 连家属同在山区、没有探亲假的职工也可以享受积休假回上海 。 为了省却运输年货的麻烦 , 更为了满足职工回沪过年的心愿 , 各厂除留下少数职工护厂值班外 , 都安排车辆把职工和家属在春节前分批送回上海 。

1979年春节前 , 我厂已送了三批职工、家属返沪 , 第四批人员由我负责带队送回上海 。

那时 , 我在厂领导岗位上已经磨炼了好几年 , 觉得对做好这项工作满有把握 。 临走前一天 , 我召集尚未回沪的领导班子成员、中层干部、驾驶员开会 , 落实好一切具体细节 , 决定翌日清晨5点钟发车 , 争取当天赶回上海 。

晚上 , 我到集体宿舍、家属宿舍分别转了一圈 , 见大家已兴高采烈地整理好行装 , 便放心地回宿舍休息 。 快11点了 , 我正想熄灯睡觉 , 急促的敲门声却响了起来:“下大雪了 , 快起来看看吧!”我陡然一惊 , 立即穿好衣服 。 开门一看 , 果然鹅毛大雪普天而降 。 如果明晨大雪封山 , 那可就糟透了!

我赶到办公室 , 领导班子的几位老同志已等在门口 。 凭经验 , 一夜大雪过后 , 山路决不能通行 , 而此时春节已近 , 且不说群众归心如箭 , 这么多人倘若留在厂里过年 , 连煤、米、副食品都没有准备 , 叫大家吃什么呢?如今唯一的办法 , 只有趁尚未封山之前连夜开车!

在大雪中深夜开车 , 实在是危险至极 , 况且我们六辆车载的都是人 , 而不是货 , 只要稍有闪失 , 后果不堪设想 。 然而 , 我已没有退路 , 立即请来了驾驶班调度小李和班长小王 。 他俩都是我的同学 , 为人热情豪爽 , 工作认真负责 , 见情况紧急 , 立即表态:“只要你决定 , 我们就开!”大家思想统一了 , 我立即赶到广播室 , 打开扩音器 , 请回沪的职工和家属12点半到厂门口集合 。

12点15分 , 六辆车的驾驶员都已到位 , 车辆排成一队等在厂门口 。 很多职工本来就没有睡 , 看着大雪忧心如焚 。 听到通知后 , 立即收拾行装赶来集合 , 就连带着小孩的职工都不曾迟到 。

车队准时出发了 。 我请沉着稳重、技术过硬的小李开第一辆车 , 我则坐在这辆车的押车位上 。 由他开路 , 我稍稍有些安心 , 出发前讲好 , 六辆车必须紧紧相随 , 决不能掉队 。

开始时地上尚未积雪 , 每过一小时 , 我就要小李停车 , 自己下车等另外五辆车开到 , 见一切正常 , 再继续前进 。 两小时之后 , 地上积雪越来越厚 , 我就改为半小时停车一次 。 快过盘山公路了 ,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 要知道 , 这次只要六辆车中的任何一辆出了岔子 , 等待我的命运将远远不止是严厉的处分 , 这种后果是谁也无法承担的!我下了车 , 拦住一辆迎面开来的卡车 , 询问前段的路况 。 那位司机告诉我 , 只要小心点 , 还是可以通过的 , 但有一辆卡车因车速过快 , 已横翻在半山路上 。

我等齐了后面五辆车 , 再三强调注意安全 , 放慢车速 。 车辆缓缓地盘山而下 , 前面果然有一辆横翻在地的卡车 , 幸好不曾挡道 。 等汽车终于开到平地时 , 我吁出了一口气 。 然而 , 等了许久 , 后面的车子只到了四辆 , 另外一辆久久未到 。 我焦急得心中发沉 , 还得表面镇静地劝解不安的人群 。 半小时后 , 最后一辆车终于赶到了 , 原来是一位体弱的女职工晕车呕吐 , 驾驶员让她下车吹了一会冷风 , 便耽误了时间 。

一场虚惊后 , 车队继续前行 。 这时 , 积雪大概已有两至三寸厚 , 行进越发困难起来 。 虽然已近拂晓 , 我却毫无倦意 , 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 , 精神高度集中 。 幸亏我们的几位驾驶员都尽了全力 , 六辆车始终在雪地中平稳地前进 。

天亮了 , 车队进入了浙江境内 , 大雪渐渐地停了下来 , 再往前开 , 积雪也没有方才厚了 。 上午9点半 , 我们在一个加油站下车加油时 , 太阳竟然露了脸 。 再问对面行来的驾车司机 , 得知前面路上积雪更少 , 已经没有危险了 。

“乌拉!”长时间担惊受怕的人们欢呼雀跃起来 。 我却眼前一黑 , 往地上蹲了下去……

皖南山区如今早已通了火车 , “小三线”工厂也已全部迁回上海 。 “大雪封山”对曾在山沟沟里生活过的上海人已变为历史名词 , 但两次雪中历险的经历却至今还令人难以忘却 。


崔美明: 雪山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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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崔美明 , 毕业于上海第二科学技术学校 , 1970年进入上海小三线七一医疗器材厂工作 , 历任厂团总支书记和厂党总支副书记 。 1980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攻读研究生 。 毕业后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 现为该社编审 。

( 本文鸣谢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三线建设工业遗产保护与创新利用的路径研究”;2018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三线建设历史资料搜集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