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普利寺塔问疑记

普利寺塔又称普利寺舍利塔和千佛塔。这座2001年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四方七级密檐砖塔，华丽繁复，其塔身雕刻一千余尊佛像，尤为亮眼，虽大都损毁，不得完璧，仅从残存情况，仍可想见最初之奇绝，在古建筑中亦属“孤例” 。

围绕塔和塔所在的业已不存的普利寺的话题，一直是我所关注的；网络时代，网上网下时而喧嚣时而平静，这个话题的关注者亦有很多。夏秋之际，邢台学者刘顺超先生发在朋友圈的一篇关于塔和寺的文章，又让这个话题再次摆在面前。

刘顺超先生是认识好多年的朋友。张志忠先生亦是我在调查邢瓷历史时认识的老朋友，他担任临城县文保所长多年，发表过论述普利寺塔的文章。我把心中的疑问在电话中说给他们，希望得到解答。然而这些沉积我心中多年的疑问，显然亦是他们希望得到解答的。

不是所有的疑问最后都能得到圆满的解答。这个过程，亦有其值得记下的必要和价值。

临城普利寺塔问疑记// //

1、清晨，我又开始了笨人之旅

我又坐上开往临城的第一班汽车。此行当然是为普利塔。没想到还没到元氏，便堵在半路，正应着常说的俗语——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意外出现，难以控制。半路出现的意外，就像在“追寻真相”的路上碰上的意外，我因此亦自问：为什么对普利寺塔产生兴趣？仅仅是想正本清源？仅仅是想重新梳理众多说法，使其不再混乱和错误？

今天的生活和认识已脱离不开网络。一种说法，在网上被转卖二手、三手甚至无数手，是经常的事，倘若被某一个所谓的网上大咖点赞和转发，转卖次数很可能呈几何级数增长。大咖振臂一喊，一时，呼应者众多，随和者众多，不真亦摇身变为真的了。我不是说笑，我正经八百，严肃认真，就像对待普利寺塔，每一个说法，我都想追溯其来历。对来历不明的说法我养成了保持警惕的习惯。

普利寺塔是伫立于临城县城最古老的建筑，它诞生于何时？已在这个大千世界存在了多久？想得到一个答案，看一看相关的说明文字，就可以。这样的文字在网上一搜会出来很多。这亦是最为省劲的。我自不满足于此。

我欣赏某个作家说的话，这个时代需要笨人。笨人会下笨功夫。我愿意做这样的笨人。

我开始了我的笨人之旅。

我穿梭在现场和书本之间，亦穿梭在现场与现场、书本与书本之间，我查找到的涉及普利寺塔的文献和资料，最早的是明朝隆庆版《赵州志》，其次则有清朝康熙版《临城县志》、光绪版《赵州属邑志》和《畿辅通志》。最近的，则有2003年科学出版社的《河北省文物保护单位通览》、2004年文物出版社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9年文物出版社的《北宋临城王氏家族墓志》和国家文物局主编2013年出版的《中国文物地图集》（河北分册），以及《文物春秋》等期刊。网上的相关文字则是海量的……

网上的说法，大多转抄自公开的出版物。转抄过程中，一些明显的编校错误未得到及时修正，一些混乱的信息未得到澄清，如装潢精致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称：普利寺塔“砖结构楼阁式” ，共八层……诸如此类，不管是无意还是故意，其所起的推波助澜作用是明显的。更有甚者，一些得不到证实的说法，从古至今，不断被放大，发酵，一些传说有鼻子有眼，不再是传说，逐渐被当做真实的历史对待。

民间传说自有其存在的土壤和价值，但我笃信，人的认识和行为，不能缺少标准和分寸，不能有悖于常识、常理和常情。

为此，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开始我的笨人之旅。

临城普利寺塔问疑记// //

（资料照片）

2、失望，亦是在为希望做铺垫

到临城县城已十点了。

倘若从临城汽车站下车，出站沿东西向的临泉路向东走千米左右，过南北向的兴临大街，再走几十米，右拐，顺一条不知名的胡同，走一段不长的下坡路，就可走到普利寺塔下。塔七级，密檐式，实心，坐北朝南，坐落在近六米的石砌高台之上。须弥座，三层，叠涩。塔身高27米余。

普利寺塔的建造时间，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法认为始建于北朝，北朝的北齐。这种说法符合北齐崇佛的时代背景。支持此说的一件实物证据是在普利寺遗址发现的一块刻石，刻石上有“北齐武平七年”和“肃肃大殿，巍巍宝塔”的字句。但此说亦有瑕疵，即这块刻石并非独立成章，它应该是一尊佛造像的底座。这尊只有底座的佛造像到底是普利寺的原有之物，还是从他处后移而来，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结论。 2006年修缮普利寺塔，亦出土一些文物，可惜在这些文物上均未发现纪年性质的文字。不能完全肯定前者，亦不能完全否定后者，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第二种说法出自清康熙版《临城县志》：塔在普利寺后，高数丈，皇祐四年建……肇建于唐。光绪版《幾辅通志》沿袭此说。

皇祐是宋仁宗赵祯的第七个年号，在庆历之后至和之前。皇祐年间朝局稳定，河北地界虽有流民、有旱情、有黄河决口、有水灾出现，总体是安定的。现存普利寺塔，尽管经过了明朝至少两次重修，从其形制判断，一般仍认为它是宋朝遗物。是否为宋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建，却有异议。据说有一通明朝重修碑，上面记载的建造时间要早一年，是宋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而且这个早一年的说法如今更为人们广泛引用和认可。

几次到临城都不曾见到这通重修碑，据说碑文还有“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万历四年（1576年）重修”的记载。我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说不定碑文上还有激发人更多兴趣点的记载，听说这通碑可能就保存在崆山白云洞碑廊。

我没有坐到终点，在岐山湖大道和大通街交叉口下了车，司机告诉我，到崆山白云洞，在此转车最便捷。

路程不远，发往白云洞的公交车亦没让我等待太长时间。

碑廊规模不很大，逡巡其间，眼光还是有些不够用，我见到了原立于普利寺塔前的千佛碑。明朝碑不少，我却始终找不见“听说”的那通明朝重修碑。最后我彻底失望，我确定它不在这里。

然而所有的失望，又何尝不是在为希望做铺垫呢？在碑廊，我发现与乔壁星家族相关的碑石，尤蔚为大观。

乔壁星不就是写过“普利寺饭僧碑记”、与名臣赵南星同出于名臣艾穆门下、《明史》记作乔璧星的那个“砥砺廉节，请托不行，归装唯图书数卷检示，通衢人叹服”的“一代宝臣”吗？

临城普利寺塔问疑记// //

（此图转自刘顺超先生微信）

3、塔下，寄希望于未来

于是，再次来到普利寺塔面前。

明朝万历年间的某一天，临城乡贤乔壁星亦如我一样徘徊其下：“天下最尊崇者，无如西来一脉。梵宇星罗，头陀林立，几塞宇宙间。问其故，举世懵懵也……予独以此道，谓真可信，则祥见于周，梦兆于汉，骨入于唐，皆幻冥浮游，无可证据，即曰其法能祸福人，质之圣人之言无有也。谓不可信，而历千百年以至于今，几人圣，几人贤，止于口伐笔攻，竟不铲灭，吾想自有一种至理在……余生平于此道，未尝谤，亦未尝侫，私谓各守其道，两存天地间”……

乔壁星心间汩汩涌出的文字，甘冽醇厚，如老酒。酒香，谁又会拒绝？

我能够想象，走在普利寺，面对普利寺塔时，乔壁星心中一定还有疑问。这些心疑他只是没说而已，不屑于说而已。

宋徽宗赵佶果真在此驻跸过么？“昔闻驻跸寓行宫，勒石名亭敕上公。今日断碑无处觅，落花啼鸟几春风” ，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任临城教谕的浙江人吴清曾以这样一首诗歌咏此事。隆庆版《赵州志》亦记载说：爽亭在临城县治东北普利寺后，昔宋徽宗下晋阳过此驻跸，命宰相蔡京书爽亭二字于石碣。清朝相关志书沿袭此说，且进一步认定赵佶还曾“赐额曰普利” 。

普利寺当年的名额真是宋徽宗赵佶御赐么？曲阳的修德寺塔，隋朝始建时，叫恒岳寺塔，宋朝重修时，恒岳寺改叫修德寺，它亦跟着改叫修德寺塔了。普利寺塔名字演变是否亦如此？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在宋徽宗御赐之前，普利寺塔又叫什么名字？

中国文人，我不讨厌的，以宋朝为例，大致有三类：—类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学究式人物，情愿花上十几年时间躲在西京洛阳写出一部《资治通鉴》，这类人可称为史学家。一类以王安石为代表，他们有“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魄力和信念，以改革者姿态亮相历史舞台，这类人可称为政治家。还有一类，以苏轼为代表，他们是诗书画俱能的才子，尚写意，作文用典可以想当然，这类人可称为文学家。

三类人，各有千秋，又各有缺憾。

乔壁星属于哪一类？

在明朝，他算不上史学家，算不上政治家，亦算不上文学家。他属于我不讨厌的文人中的第四类。

普利寺塔一层南面辟门，门上石匾刻“重修宝塔” ，并记有重修日期：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这一年朝廷又举行了大考，又有人中了进士，这一年后来亦考中进士的乔壁星尚未出世。

一是一，二是二，陈事实，不附会。我喜欢乔壁星在普利寺所持的态度，他是审慎的，认真的，恭敬的。

流传下来的尚能看到的“爽亭”二字即便是蔡京手笔，所谓宋徽宗赵佶下晋阳驻跸临城普利寺，于史无征，仍是文人采写的一个空中楼阁。也许，将来某一天，借助考古发掘，借助强有力的文物出土，我的心疑会完完全全消散？

临城普利寺塔问疑记// //

（除署名之外，照片均为刘学斤摄）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临城县志，康熙三十年版；畿辅通志，光绪版；赵州志，天一阁藏隆庆版。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版。

图片说明：

1、普利寺塔。塔刹、塔身风铎为铁质，塔身四角挑梁为木质，除此之外，包括斗拱在内，均为砖质。

2、塔之局部。

3、塔身雕刻之佛像。

3、塔身南面辟门，门上石匾刻“重修宝塔” ，并记下了重修日期：嘉靖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