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西渐:长江移民的水与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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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历史长河中 , 人口大规模流动是社会变迁和文化发展的催化剂 。 尽管在中国传统中 , 安土重迁一直是埋藏于人们心底的文化基因 , 但是数千年来 , 波澜壮阔的移民大潮仍不时发生 。 从“永嘉南渡”到“靖康南渡” , 从“江西填湖广”到“湖广填四川” , 发生在广阔时空的人口流动 , 加速了地域文化的融合汇通和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化进程 , 也使长江文明带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移民文化带 。


南渡西渐:长江移民的水与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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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麻城的湖广移民文化公园

“衣冠南渡”

“朱雀桥边野草花 , 乌衣巷口夕阳斜 。 旧时王谢堂前燕 , 飞入寻常百姓家 。 ”南京秦淮河畔的乌衣巷 , 狭窄幽静 , 历史悠久 , 如今是游客必去的网红打卡地 。 诗人刘禹锡所说的“旧时王谢” , 指的是晋代王、谢两个豪门大族 , 两家不仅出了王导、谢安等名臣能相 , 更有王羲之、谢灵运等文化巨擘 。 这两大家族 , 便是西晋末年“永嘉南渡”的移民 。

结束了三国鼎立局面的西晋 , 好景不长 , 前有“八王之乱” , 后有“五胡乱华” , 加之灾荒并起 , “人多饥乏 , 更相鬻卖 , 奔迸流移 , 不可胜数” 。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 , 都城洛阳沦陷 , 晋怀帝司马炽被俘 , 王公士民被杀者3万余人 , 宫内珍宝财物和宫女被掠 , 宫庙官府和民房被烧 , 十分惨烈 , 史称“永嘉之乱” 。

“永嘉之乱”使北方的官民十分恐慌 , 中原世族大批南渡 , 百姓也跟着逃亡 , 形成了声势浩大的“衣冠南渡”之潮 。 “衣冠”即指中原文明 , “衣冠南渡”就是中原文明的南迁 。 “衣冠南渡”的人口 , 据历史学家的估算 , 约有90万 。 大批北方流民沿着大运河、汉水南下 , 涌入江淮、两湖之地 , 其中以今天江苏等地为最多 。

公元317年 , 司马睿在南渡士族与江南士族的共同支持下 , 在建康(今南京市)称帝 , 建立东晋王朝 。 南京在三国时期即是东吴政权的都城 , 自东晋至南朝宋、齐、梁、陈 , 都城均在南京 , 史称“六朝” 。

第二次大规模的“南渡”发生在中唐时期 , 即“安史之乱”之后 。 在一些史学家看来 , “安史之乱”不仅是唐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 而且是中国古代史上一次重要转折 。 此前 , 中国经济文化的支撑偏重于北方黄河流域;此后 , 经济文化的重心则在一定程度上向南转移 。

“安史之乱”发生后 , 中原士民为避战祸 , 纷纷举家南迁 。 李白在《永王东巡歌》中这样描绘:“三川北虏乱如麻 , 四海南奔似永嘉 。 ”史籍中也记述:“天下衣冠士庶 , 避地东吴 , 永嘉南迁 , 未盛于此 。 ”可见 , “安史之乱”后的北人南迁 , 又是一次对长江流域的大规模移民潮流 。

这次的移民潮 , 移入地不仅有江淮、江汉 , 还有川蜀之地 。 唐玄宗避祸入蜀 , 也引得大批北方士民迁蜀 。 四川是天府之国 , 历史上一直是富庶之地 , 又相对安稳 , 许多北人入川之后 , 就定居下来 。

虽然唐王朝的政治重心并没有因“安史之乱”而转移 , 长安城依然是都城 , 但是这一次的“南渡”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北方经济文化的凋敝和南方的勃兴 , 为江南发展奠定了经济和人文基础 。

“靖康之难”则是第三次大规模的“南渡”移民 。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 , 金兵攻破宋都汴京 , 次年二月掳徽、钦二帝北返 , 北宋王朝覆亡 。 赵构称帝 , 建立南宋政权 , 随着金兵南下 , 被迫南迁 , 最终定都临安(今杭州市) 。

正如朱熹所述:“靖康之乱 , 中原涂炭 。 衣冠人物 , 萃于东南 。 ”备受战争之苦的北方百姓纷纷南下 , “高宗南渡 , 民之从者如归市”“中原士民 , 扶携南渡 , 不知其几千万人” 。

“靖康之难”后的迁徙大潮 , 似乎规模更为庞大 , 而移民的区域也更为广阔 。 时人记述“江、浙、湖、湘、闽、广 , 西北流寓之人遍满” , 长江流域自西至东 , 几乎都是移民的迁入地 , 甚至福建、广东等地 , 也有大批北方移民迁入 。

宋室南移 , 以杭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经济文化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高潮 , 四方士民商贾辐辏 , 意味着经济文化重心南移的完成 。 长江文化在中华文明中的地位巩固强化 。

从“江西填湖广”到“湖广填四川”

有南北交汇 , 也有东西交融 。 自秦汉至宋元时期 , 北民南迁成为中国古代移民史上一个基本特征 。 而自元代以后 , 移民的潮流有了新的动向 , 由江南和东南沿海地区向两湖、四川内地移民突出 , “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都是著名的西迁运动 , 加速了长江流域内部的经济文化平衡发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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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省鄱阳县白沙洲乡鄱阳湖湿地

在湖北黄冈、安徽安庆等地 , 人们往往自称是“江西老表” , 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来自江西 。 在民间 , “北有山西洪洞大槐树 , 南有江西鄱阳瓦屑坝”的说法也很普遍 , 江西鄱阳瓦屑坝、湖北麻城孝感乡是与山西大槐树、山东枣林庄等齐名的“移民发源地” 。

瓦屑坝是鄱阳湖边一个古老渡口 , 如今这里是著名的移民之乡 , 无数人寻根问祖的地方 。 根据一些学者的研究 , 元末明初 , 天下纷扰 , 兵祸不绝 , 水旱蝗疫 , 灾害接踵 , 一时之间生灵涂炭 , 人口锐减 , “千村血洗”“万灶烟寒”“白骨露于野 , 千里无鸡鸣” 。 洪武之初 , 朱元璋面对这种满目疮痍、田荒地芜的局面 , 决定在全国范围内移民屯田、奖励开垦 。

江西、山西等地由于战事相对较少 , 人口较多 , 成为移民的主要来源地 。 山西洪洞大槐树和江西鄱阳瓦屑坝 , 成为这次“洪武大移民”主要集散地 。 江西饶州等地的移民 , 以瓦屑坝为中转站 , 背井离乡 , 迁往鄂、皖、湘等省 。

关于这次大规模移民 , 在鄂、皖、湘等地的一些地方志及宗族谱中 , 都留有痕迹 。 比如民国时期黄冈《黄氏宗谱》中记载:“现今大姓杂于冈、水、麻、安(即今黄冈、浠水、麻城、红安)者 , 类皆发于江右(江西) 。 ”麻城市曾收集了142套族谱 , 通过对这些家族源流的分析 , 从江西迁移到麻城的就有125支 。

在“江西填湖广”的同时 , 还有“湖广填四川”之说 。 晚清魏源在《湖广水利论》中道:“当明之季世 , 张贼屠蜀民殆尽 , 楚次之 , 而江西少受其害 。 事定之后 , 江西人入楚 , 楚人入蜀 , 故当时有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之谣 。 ”

关于湖广填四川 , 一种说法是 , 元末徐寿辉麾下明玉珍率部西征川蜀 , 后来留在当地自立为帝 。 由于入川将士大部分为湖北黄冈人 , 黄冈百姓为避战祸外逃 , 纷纷迁往四川 , 垦田开荒 。 后来 , 朱元彰实行移民政策 , 又有大批周边地区的民众迁入川蜀之地 。 有意思的是 , 入蜀的移民后裔大多认为自己的祖辈来自湖北麻城孝感乡 , 纷纷以“麻城孝感乡”作为自己的身世认同 。

另一种说法是 , 明末清初 , 四川饱经战乱 , “田垄荆莽丛生 , 虎狼白昼肆掠”之类的记载频现于地方志中 。 于是 , 清政府几次颁诏 , 允许各省贫民入蜀开垦 , 准其入籍 , 并给予免征赋税的优惠政策 。 入川之民 , 多自称湖广人氏 , 其中又以来自“麻城孝感乡”者为最多 。

种种说法都有民间口口相传为依据 , 也有方志族谱为佐证 , 可见长江流域自元末以来就发生了规模庞大的自东向西移民走向 。 有学者还提出 , 这种流动是长期持续的 , 发生的时间甚至比元末明初更早:四川在汉唐时期已是全国最发达的区域之一 , 但在宋代以后受战乱影响 , 人口流亡 , 社会经济受到很大的破坏 , “有可耕之田 , 而无耕田之民” , 于是引来大量外地贫民的自发流入 。 元末明初与明末清初的大规模动迁 , 不过是这个长期持续过程中的两次高潮 。 瓦屑坝、孝感乡则是这些移民高潮中被打下深深烙印的标识 , 成为移民后裔们追溯记忆的文化符号 。

文明的交融

如果将视野放得更广阔 , 发生在长江流域的人口迁徙与流动或许更为久远、更为深沉 。


南渡西渐:长江移民的水与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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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航拍

早在史前时期 , 长江中下游就曾有良渚、石家河等著名的新石器文化 。 但是 , 这些史前文化先后消失 。 学术界的一种看法认为 , 这些南方部落在与北方黄河流域部落的作战中失败 , 被迫向北迁徙 。 《史记》中就有尧舜之时“迁三苗于三危”的记载 。 他们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家园 , 却将长江流域的早期文明带向了黄河流域及其他地区 。

先秦时期 , 楚国的先民来自黄河流域 。 根据史料记载 , 祝融部落的一支沿着汉水南迁 , 最后落脚于丹阳之地 。 他们带来黄河流域的文化 , 并与长江流域土著文化融为一体 , 在被称为“荆”“楚”的地方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 创造了后来辉煌数百年的楚文化 。

移民是文化的载体 。 当中华文明进入南北交融、东西互渐的常态 , 移民就加强了文化相融的深度 。

秦汉以后的长江流域开发相对沉寂于北方 , 一些地方甚至退还为“蛮荒之地”“边恶之州” 。 但是北方人口的大量南迁 , 将北方文化习俗、风物人情带到长江流域 , 并与当地文化融为一体 , 恢复了长江两岸的勃勃生机 , 并使长江流域的经济文化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 。

“永嘉南渡”之初 , 士人们慨慷悲怆、击楫中流 , 誓言“克服神州” 。 然而 , 随着时间流逝 , 政局趋稳 , 这些北方移民逐渐接受了南方的山水明媚和物产丰富 , 江南文化迎来了相对繁荣的时期 。

河东名士郭璞南下后 , 以壮丽的文辞和恢弘的气势写了一篇《江赋》 , 他说:“考川渎而妙观 , 实莫著于江河!”考察天下百川的奇妙景象 , 实在没有可以胜过雄伟长江的!

“山外青山楼外楼 , 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 , 直把杭州作汴州 。 ”林升的这首《题临安邸》 , 虽是对南宋统治阶级纵情声色享乐、不思救亡图存的控诉与义愤 , 但从中也可以看出移民江南后的北人实已与江南融为一体 。 南宋时期 , 长江流域语言及饮食、服饰、婚姻、丧葬等风俗习尚 , 均已受到北来文化的全面影响 , “水土既惯 , 饮食混淆 , 无南北之分矣” 。

李学勤、徐吉军主编《长江文化史》中认为 , 赵宋政治中心和北方移民的南迁 , 对长江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 , 使这一时期的长江文化再次感染上浓厚的黄河文化色彩 , 并完全确立了此后长江文化在中华文化发展史上的地位 。

江西是宋代文化重镇 , 经济文化发展的高地之一 。 元代以后“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过程 , 在长江中游开创出“湖广熟 , 天下足”的新局面 。 明代的黄州府人才蔚起 , 文化勃兴 , 不得不说是江西移民带来的人文繁盛 。 而湖广移民对川蜀的影响也是十分深远的 。

如果说南北移民将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两大文明糅为一体 , 那么东西移民则不断地改变东中西部的不平衡状况 , 促进了长江流域内的经济文化均衡 。

“安土重迁”是中国人的固有观念、文化基因 , 历史上的移民高潮看起来声势浩大、轰轰烈烈 , 然而每一次的南渡北迁、东移西渐 , 实际上都是一曲背井离乡、抛家舍业的悲怆之歌 , 其情其状实属凄惨 。 正如元代张养浩所写:“哀哉流民!为鬼非鬼 , 为人非人 。 哀哉流民!男子无缊袍 , 妇女无完裙 。 哀哉流民!剥树食其皮 , 掘草食其根 。 哀哉流民!昼行绝烟火 , 夜宿依星辰……”

然而 , 正是世世代代华夏儿女以克服艰难困苦的勇毅与朴诚 , 创造了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壮丽图景! (采访人员 皮曙初)(刊于《半月谈内部版》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