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台湾统派泰斗走了，他用一生诠释了啥叫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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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著名社会运动家陈明忠先生于2019年11月21日凌晨4时离世，享年91岁。他是台湾最后一位曾被判处死刑的政治犯，也是台湾“左统”（左派加统派）的泰斗级人物。更令人钦敬的是，他坐牢21年，最好的年华都消耗在狱中；遭受酷刑，此后大半生与伤痛缠斗，但一生宽容、坦荡、坚定、明亮，晚年仍如孩子般笑容灿烂、笑声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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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忠（资料图片）

█ 他不想走，阎王爷也叫不动

一个人的意志力可以有多强？陈明忠先生曾被做过破坏性试验。

陈明忠1929年生于高雄。 1947年2月28日台湾爆发“二二八事件”（台湾人民反贪腐、反专制、争民主的群众运动）， 18岁的陈明忠曾是谢雪红领导的“二七部队”（在“二二八事件”中成立，与国民党专制独裁统治展开了激烈的斗争）的敢死队队长。 1949年后，陈明忠对台当局腐败统治失望，加入共产党地下组织， “白色恐怖”时期，先后两次入狱，坐了21年牢。

1976年，陈明忠被以“意图颠覆政府”罪名第二次入狱时，遭受酷刑。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曾介绍，多年后陈明忠参观一个世界刑具展后说：“这里面只有两个我没被用过。 ”在陈明忠最痛苦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只要精神没有崩溃，肉体上的痛苦是可以忍得住的。 ”他坚不认罪。在陈明忠回忆录《无悔》中写道，问案的人事后对他说：“刑求分四个阶段。一般第一阶段，大部分的人都会承认罪状；到第二阶段，剩下的那些不肯承认的人，连叫他承认‘偷古井’（闽南话谚语）都会承认。第三、第四阶段，没机会用过。 ”陈明忠是“警总”有史以来头一个通过四阶段还不肯认罪的人。但重刑之下，陈明忠身体很差，多次生命垂危，直到1987年，经过各界帮助，才获准保外就医。

2014年秋天，我在台北诚品书店看到陈明忠回忆录《无悔》。这本言语朴素到几近口语化的小书，让我站着看了两个小时。我请朋友联系，想采访陈先生。朋友告诉我，陈先生身体非常不好，恐怕难以接受采访。

不想，过了两三周后，朋友说，可以去见陈先生了。他说了句让我印象很深的话：“老先生意志力非常强，他不想走，阎王爷也叫不动。 ”原来，当时陈明忠先生已经三次进出医院，被下了病危通知。短暂出院的空隙，医生交待，随身要带着一张记录病情的纸条以便及时抢救， “他随时可能晕过去” 。

那次采访后，没想到， 2015年9月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陈明忠先生受邀出席。艳阳之下，很多人热得受不了，老先生安静地坐在观众席；2015年12月，曾经营救过陈明忠的台湾著名保钓人士林孝信离世，陈先生与夫人冯守娥坐高铁南下，参加了林孝信的告别式；2016年4月，《无悔》在大陆出版，他们夫妇也相携一起到北京，参加新书发布会……的确， “他不想走，阎王爷也叫不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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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忠在绿岛监禁期间少数保存下来的照片之一。（图片来自网络）

█ 握到我时，他的手还是暖的

一个灵魂可以达到什么样的高度？陈明忠先生也做了很好的示范。

陈先生爱讲冯锦辉的故事。第一次坐牢，共产党员冯锦辉是他的狱友。冯锦辉牺牲前，与狱友们一一握手、微笑道别。陈明忠说， “握到我时，他的手还是暖的” 。这种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让他铭记一生。陈明忠常以自己作对比：“二二八事件”时，作为敢死队队长，一颗手榴弹扔到离他三四米的距离，他以为自己要挂掉了，窘态百出；坐牢时，一次以为要被拉出去枪毙，也紧张得“脑袋顶部突突地跳”……

喜欢吹嘘自己有或没有的壮举，习惯对自己的过往文过饰非，这是人之常态。陈明忠先生有很多传奇故事可讲，他津津乐道的却是自己的糗事、错事。在《无悔》中，他对18岁时为了自保，没有多想，将枪藏在雾社乡长家，给乡长造成不少麻烦，毫不避讳。甚至为了裹腹，曾经在一家面店谎称汤中有毛，讹了一碗面，从此良心不安……古往今来，多少回忆录可以做到如此光明磊落、真实坦荡？

更值得一提的是，身心饱受迫害的陈明忠没有悲愤、没有仇恨。他关切台湾社会、关心两岸统一。 2001年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宣布将年年参拜靖国神社，陈明忠和冯守娥与一群爱和平人士， 2003年向大阪地方法院提出“靖国参拜违宪诉讼” 。超过75岁的两位老人，义务担任诉讼团队的翻译， 3年内自费赴大阪9次。终于， 2005年9月日本大阪高等法院判决小泉参拜靖国神社违宪。

2005年2月27日，陈明忠以“二二八事件”当事人身份，到国民党中央党部发表演讲。他表示，自己并不是为了个人家庭的悲惨遭遇来讨什么公道的，只希望同样的苦难不要再发生在任何一位台湾人身上。台湾族群问题严重，根源就在国共内战问题。因此，台湾各政党如果对“二二八事件”有真正的理解与彻底的反省，光是道歉或补偿是不够的，重要的是能解决发生悲剧的历史根源，结束两岸敌对状态，缔结两岸和平协议。

为此，他希望连战主席能代表国民党前往大陆，与共产党领导人进行历史性大和解。演讲结束，陈明忠象征性将一把“和解之钥”交给连战，连战随后发表了《抛弃敌对，期待和解》的讲话呼应，并当场指定副主席江丙坤率团登陆破冰。两个月后，连战便首次访问大陆。毫不夸张地说，国共两党跨越半个世纪一笑泯恩仇，陈明忠是重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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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忠和爱人冯守娥（资料图片）

█ 到花莲探视最多的太太

一段相濡以沫的爱情长什么样？陈明忠与冯守娥给了一个令人泪目的答案。

冯守娥是陈明忠尊敬的共产党员冯锦辉的妹妹，同样是地下党，同样坐过十年牢。出狱后，两人在难友聚会中相识并结婚，生了两个女儿。

不料， 1976年陈明忠再次入狱，冯守娥也被抓去审了几天几夜。更艰难的是随后生活，已经46岁的冯守娥，带着两个幼女，靠教日语、作翻译维生。当时，有不少朋友给冯守娥送钱周济，她都不接受。冯守娥说：“欠太多人情，明忠出来还不起。 ”她凭着一己之力艰难度日。不仅如此，冯守娥坚持每年两次带着孩子去绿岛看望陈明忠，只为30分钟的谈话，从台北到台东再坐船，周车劳顿不说，仅路费就要花1万块台币，这在二三十年前，是相当大的数目。

后来，陈明忠因为身体太差，转到花莲一家医院，离台北近些。冯守娥几乎每个礼拜都去看他， “是到花莲探视最多的太太。 ”陈明忠曾骄傲感叹。 2011年，台湾地区前领导人马英九请陈明忠夫妇在家中吃饭。马英九夫人周美青问冯守娥当时怎么去的花莲？冯守娥说：“坐夜车去，这样可以省下旅馆费。 ”

坐牢后期，陈明忠身体不断恶化，冯守娥不断写陈情信，两年内写了30封，最后靠时任蒋经国秘书的马英九帮忙，终于让陈明忠在1987年得以保外就医。

近年的很多场合，只要见到陈明忠，冯守娥一定陪伴在侧。冯守娥身材不高，她笑容温婉、话语谦和，与先生陈明忠同样，完全看不出岁月磨难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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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悔》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 一个活的纪念碑

2016年，《无悔》在大陆出版发行。大陆学者汪晖曾评价，陈明忠就像“一个活的纪念碑” ，《无悔》是“一代人的证词” 。因为这本书不仅讲述了从殖民到光复、从两岸敌对到和平发展的陈明忠个人回忆，更记录了一位台湾老人历经苦难后的深刻感悟。据说，陈明忠先生最初不想写回忆录。如今，幸有这本口述回忆录，让那段台湾历史不致因有些人蓄意扭曲而湮灭真相。

作为“二二八事件”的亲历者，陈明忠多次提出“二二八事件”并非“台独”的起源。他研究发现， “台独”的主事者多来自嘉南平原。国民党1949年到台湾后实行土地改革，碰触了地主阶级的利益，一部分地主子弟成为“反国民党”的“台独”运动者。这一观点直接驳斥了利用“二二八事件”挑动族群矛盾、煽动两岸仇恨的民进党。也因此，只要是民进党执政，台当局多次举办纪念“二二八事件”活动，却不敢请作为“二七部队”敢死队队长的陈明忠。

针对民进党近年来推动的“转型正义” ，陈明忠也以“白色恐怖”受害者的身份直接驳斥：“什么‘转型正义’ ，就是要算旧账，要清算嘛！”他说，借着“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民进党不是踏着左派跟无辜者的血迹前进的吗？民进党曾经对那些牺牲的台湾左派，表达过一点起码的敬意吗？陈明忠认为，记住过去的历史，是要得到教训，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民进党却是在算旧账，而且还是他们自以为是的账，只能加深裂痕，于事无补。

如今，这位可敬的老人离我们而去了。重翻《无悔》，那些朴素的话语仍然直击心灵：

“假如人生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同样的路”；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这条路就是要提着脑袋走的，坐牢和牺牲都不能埋怨”；

“希望中国统一，希望中国富强，希望中国人拥有自尊，不再被人歧视；希望在这基础上实现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永远不要再出现人欺负人、人歧视人的不正常现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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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忠默默地望着烈士雕像。（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