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忆 | 严锋:吃在197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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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缅怀美食 。 这其实是一种撒娇 , 一种忆苦思甜 , 归根到底 , 这是一种对苦难的缅怀 , 伴随着自虐的快感 。
原文 :《吃在1970年代》
作者 |复旦大学 严锋
中国人对吃的热情是举世闻名的 , 基本上已经上升到信仰的高度 。 可以说每个中国人家里都有一个神殿 , 里面供着一个神 , 名字叫食神 。 这种狂热是怎么形成的 , 自然有文化的原因和历史的过程 。 就我个人而言 , 当然也是一个好吃之徒 , 但是我对吃最铭心刻骨的体验 , 不是来自小康的当下 , 而是食品极度匮乏的上世纪70年代 。
那时候好吃的东西留下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 , 比如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硬糖 , 给我一种无限的幸福在舌尖荡漾的喜悦和遗憾 。 遗憾是因为这种糖不是经常能吃到 , 而且很快就会缩小成薄薄透明一片 , 然后彻底消融 。 那时的一个梦想 , 就是希望这世上能有一种水果硬糖可以在嘴巴里永远含下去 , 永远不会融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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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糖是绝对的奢侈品 , 不是经常有的 。 但还有其他可以替代的美味:宝塔糖(驱蛔药) , 酵母片(食母生 , 助消化药) , 板兰根冲剂 , 鱼肝油 。 那时候没东西吃 , 这几种药要么甜咪咪的 , 要么香喷喷的 , 就成为令人十分向往的美味小吃了 。
当时我父母“文革”中遭殃 , 无力带孩子 , 把我和弟弟寄养在农村姨妈家 。 我上一年级 , 平时都回家吃饭 。 有一天下雨 , 姨妈让我带饭在学校里吃 。 她从家门口挂着的一条腌制的青鱼上切下一小块 , 蒸熟了放在饭里 。 我怀着无比的期待上学去 , 在此之前这条鱼我已经凝视了很多天 , 一直想象着它的滋味 。 我猜想它一定极其美味 , 因为盐、风、和花椒已经把裸露的鱼肉变成诱人的半透明状 。 事实上 , 这条鱼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 。 它坚硬而醇香 , 渗出某种类似膏状的油脂 , 把我的舌尖和心一起融化 。 我恨不得从此每天都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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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当地的习惯 , 每年卖猪的时候 , 通常家里会摇着船 , 带着猪和一个孩子去镇上吃一碗馄饨 。 姨妈可怜我兄弟俩远离父母 , 总是把她的孩子和我们统统带上 。 一条船 , 一头猪 , 3个孩子 , 景象相当壮观 。 那时候的猪 , 差不多要养一年才能去卖 , 所以一年只能吃一次馄饨 。 那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 便胜却人间无数” 。 我清楚地记得 , 馄饨7分钱一碗 , 大概是10只 。 馄饨皮子薄而有韧劲 , 包裹着一粒极小的肉馅 , 比火柴头大不了多少 。 但这是什么样的肉馅啊 , 一口咬下 , 一股极其纯正的肉香顿时沿鼻孔食管味蕾以及其他各种通道向全身弥漫 。 这是一种堪称涅磐的幸福感 , 绝对的超验体验 , 永生难忘 。 哦 , 我还没有提到那汤是一口大锅里用筒子骨熬的 , 半透明的纯色 , 上面撒着碧绿的米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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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家里穷 , 吃不起炒蛋 , 只能吃炖蛋 , 一只蛋要炖一碗 , 看上去很多 , 其实下面都是水 。 但是偶尔吃一次 , 全家总是非常高兴 , 每次吃的时候大家都会笑话舅舅家 , 因为他们一只蛋要炖两碗 。 一年中难得有几次 , 这蛋中会放一只小小的肉饼 , 那个香啊 , 仿佛来自天堂 。 有一次碰上蛋里有肉饼 , 我对家里人说:我只要吃那个小小的肉饼就可以了 , 多的那个蛋你们吃……
有一次不知怎的得到一只包子 , 不舍得吃 , 小心翼翼地吃 , 先吃外面的皮 , 想把里面的肉馅留到最后吃 , 结果肉馅不幸从包子皮中滑落 , 掉在地上 。 更不幸的是 , 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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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 , 我又被寄养到南通城里的姑妈家 。 说真的 , 当时实在没有体验到城市生活比农村好在哪里 。 但是 , 每周六的晚餐是非常令人期待的 , 因为在南通罐头厂工作的姑父会带回来一样特殊的食品:罐头凤尾鱼 。 这是一种刀形的小鱼 , 每年洄游长江 , 肉质细嫩鲜美 。 但这不是关键 。 关键在于 , 罐头凤尾鱼是用油炸的 , 色泽金黄 , 饱浸油汁 , 咬在嘴中 , 喷溅如仙液爆浆 。 这不是幻觉 , 当时城市居民食用油定量凭票供应 , 每人每月2两 , 用来油炸是不可能的 。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 , 都知道缺油是什么样的滋味 , 阿城的《棋王》里有过刻骨的描写 。 那缺的不是油 , 而是美食的精魂啊 。
好了 , 现在你该知道当时每周一次的凤尾鱼罐头大餐是如何的幸福滋味了 , 哪怕那凤尾鱼根本不是完整的一条条 , 而是一些碎片而已 。 但是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 这些凤尾鱼碎片中 , 还混合了玻璃碎片 。 世上真是没有免费的晚餐 , 姑父之所以能以低廉的价格带回来这些美食 , 因为那是玻璃瓶装罐头在高温消毒时爆裂后的废品 。 即使是这些废品 , 也只有厂内的人能通过特权享受到 。
不止一次 , 我的舌头被这些碎玻璃划得鲜血淋漓 , 我应该也不止一次把它们吞下肚去 。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我对这些凤尾鱼的热爱 , 和对油的渴望 。 我最喜欢把它们拌在饭里 , 让油汁把米粒浸得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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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以后 , 我在波士顿的Super 88超市中买到梅林牌凤尾鱼 , 当年南通罐头厂就是为上海罐头厂代工 , 贴梅林商标出售的 , 和这个一模一样 。 不同的是 , Super 88中的梅林牌凤尾鱼完好无损 , 体型健美 , 没有玻璃碎片 。 不同的是 , 再也没有30年前那种欲仙欲死的滋味 , 普鲁斯特小玛德兰点心式的时光再现没有再现 。 是世界变了 , 还是我变了 , 还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也许相隔30年的这两种罐头其实味道一模一样?
美味往往是一种记忆 , 而记忆其实是一种很靠不住的东西 。 近年来 , 食品安全变成了一个大问题 。 我看到有不少人怀念过去的“绿色食品” , 这些人要么是得了健忘症 , 要么是自虐成瘾了 。 那时的鸡蛋是有怪味的石灰蛋 , 还要凭票 。 点心和饮料是糖精做的 , 还吃不起 。 油是难吃又可造成无精不育的棉籽油 , 限量 。 蔬菜喷的是今天禁止使用的“滴滴涕”、“六六六” 。 那时候不是没有污染 , 而是不知道污染 , 是没有绿色环保观念 , 《寂静的春天》在当时是大毒草 , 《三体》里都有写到!春节蒸的米糕 , 要慢慢吃到春天 。 发霉长了绿毛 , 刮掉了再吃 。 为了掩盖怪味 , 就放在火上拼命烤焦……这还是在最富庶的城市之一:南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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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美食 , 确切地说我喜欢缅怀美食 。 这其实是一种撒娇 , 一种忆苦思甜 。 归根到底 , 这是一种对苦难的缅怀 , 伴随着自虐的快感 。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319期第8版 , 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 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 , 不代表本报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