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原文( 二 )


10、“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 。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 。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
11、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 。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 。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
12、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 。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 。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
13、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 。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 。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 。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 。试望门外,谁也没有 。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
14、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 。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 。——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
15、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