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人类帝国时代的终结

“我把苏联解体与20世纪主要帝国的灭亡归为一类，其中包括奥匈帝国、土耳其帝国、英国、法国以及葡萄牙。我把苏联称为最后一个帝国，不是因为我认为未来不会有帝国，而是因为苏联是最后一个在现代施行古典欧洲和欧亚帝国制度的国家。 ”

——《大国的崩溃》Serhii Plokhy

上一篇《27年前的圣诞，史上最大的黑社会散伙了》中，我把前苏联的解体比喻成黑社会散伙。对于这个国家，中国人的主观认知是两极分化的，一方面是十月革命、伟大领袖、老大哥、英勇地抵抗纳粹；另一方面，则是苏联红军对东北的掠夺、珍宝岛事件等强权的行径。那么，放眼人类历史长河来看，苏联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政权呢？

正如《大国的崩溃》一书中所写，苏联是一个大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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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怀鬼胎的多民族国家

很少有中国人会把苏联和“帝国”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在我们的概念中，帝国应该是那些搞侵略和殖民地的国家，而共产主义造福全人类，两者完全不同。

但西方人定义Empire ，是指靠强权和军事力量，去统治多个不同民族的政体。所以曾经疆域广阔的罗马帝国、奥匈帝国、奥斯曼、西班牙、大英帝国，以及鼎盛时期的汉、唐、清，都归为此类。

按这个理解，沙俄时期，也就是罗曼诺夫王朝，当然是帝国主义国家。当时为了获得出海口，向着东、西、南三个方向征服其他民族，打成了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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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俄的征服

但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却不同，虽然也有着复杂的民族结构，但在我们的概念中，苏联内部的各加盟国，是靠着共产主义理想连接在一起的，而非野蛮征服。

从地理结构上看，苏联所有加盟国的陆地都连在一起，很难让人联想到“殖民地”的概念。而经过漫长的时间，这些民族逐步混居，地理上并不那么泾渭分明。

从经济结构上看，不同于帝国主义国家的掠夺，以俄罗斯为主体的苏联，对其他加盟国在经济上是输出大于输入的。苏联的计划经济，给各个附属国做了明确的资源配置——俄罗斯搞资源、乌克兰搞农业、白俄罗斯搞轻工业等等，这和其他帝国也有极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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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及其加盟国

但这些并不改变其帝国本质，在苏联20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15个加盟国， 100多个民族。这些国家中，亚洲部分（中亚五国、高加索三国）都是沙俄时期吞并，而欧洲部分，则是斯大林时期的杰作。他在当初《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中，就并吞了波罗的海三国，瓜分了波兰。战后雅尔塔协定，又不归还侵吞的土地，导致整个中欧的版图向西“移动”：波兰的一部分归入了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包括著名的卡廷森林），德国的一部分又归了波兰（包括希特勒当时的总指挥部“狼穴”）。

红色帝国

作者在书中提到：

“布尔什维克在十月革命中的胜利让他们以一种近似联邦的整体拯救了俄罗斯，至少这种整体是在宪法框架下的。这一权宜之策延长了俄罗斯的帝国历史，但是，从长远来看，却没有逃脱与其他帝国相同的命运。 ”

乍看这段话，有点毁三观。我们的观念中，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开创了新时代，解放了人民。但作者的意思，苏联是沙俄帝国主义的延续，列宁只是换了一种政体，但依然是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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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深入品味，就发现不无道理。如果复盘一下，当时沙皇已被二月革命推翻，后来各方势力党派相继折腾。列宁靠着德国的“保驾护航”回来，发起了十月革命，本质上是布尔什维克的一次政变。为了夺得权力，列宁也用了很多非常手段和武力，获得了最终胜利。

这个过程和法国大革命是何等相似，先是人民暴动推翻皇帝，然后各党派一次次地政变夺权。几轮淘汰赛下来，剩下一个最极端的强人，只是列宁最左（苏共），而拿破仑极右（法兰西民族主义）。

沙俄变成了红色的苏联。当帝国变了颜色展现在世人面前，人们看不清他的样子。

之后的历史，苏共可谓是鸿运当头。一战中基本没有打过一场胜仗，但却跟着协约国赢得了战争，列宁“卖国求权”的《布里斯特条约》也作废，苏联大部分继承了沙俄的领土。二战又打赢了，战争中侵占的领土干脆就不还了。冷战期间，它又强力干涉东欧国家内政，甚至武装镇压布拉格之春这些解放运动，整个东欧都笼罩在苏联铁幕之下。

这些不都是帝国主义所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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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胜利后的红场阅兵

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验证了苏联的帝国性质：在雅尔塔会议上探讨联合国问题，几个帝国主义巨头都把自己的属地拿出来争取更多的票数。乌克兰和白俄罗斯都获得了独立的席位——俗称一国三票。而英国当时的几个殖民地有着同样的待遇，所以大英帝国和苏联，从法理上讲，两者也是相同的。

因此，并不是苏联的社会主义体制只能维持70年的时间，而是由于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让这个帝国延续了70年的寿命。

崩溃的根源

“我认同一些政治学和历史学家的观点，他们认为失控的军备竞赛、经济下滑、民主运动复兴、共产主义思想破灭，所有这些因素都导致了苏联的崩溃，但这些因素都没有直接导致苏联解体。帝国的根基、多民族构成以及苏联的伪同盟结构才是苏联解体的重要因素，而这些因素并没有得到华盛顿的决策者和莫斯科戈尔巴乔夫的顾问们的充分重视。 ”

——《大国的崩溃》

这个帝国在战火中登上巅峰，却在和平年代走向灭亡。

1991年的苏联，是一个百病缠身的老人，腐朽、贫困、落魄，摇摇欲坠。但是，在没有经历战争和国内革命的情况下，一个史上最强的军事帝国就这么和平地消失，也是令人诧异的。那究竟什么才是苏联崩溃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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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领面包成了习惯

我们用排除法来分析这个问题：

失控的军备竞赛

这是冷战最鲜明的标志。但冷战的高峰期是60年代的古巴导弹危机，在后来的几十年中，美苏的关系日益缓和，高层之间的互访也非常频繁，双方都有着“共同治理世界”的意愿。也达成了多项削减核武器的协议。

官僚腐败

这在几代苏联领导人身上都是严重问题，但戈尔巴乔夫执政后广开言路，承认苏共过去犯的错误，整治特权阶层。并且，他通过民主方式吸纳新鲜血液，叶利钦、克拉夫丘克都是民众的选择。

国外势力干涉

这一点常受到误解，因为美国策动了东欧剧变，然后多米诺骨牌一路倒过来，最后苏联解体。其实不然，东欧解体固然有西方民主胜利的成分，但并未对苏联国内产生直接影响。而且当时戈尔巴乔夫同美国关系相当不错，一个完整的苏联才能使国际局势稳定，西方国家并不希望苏联解体。

经济崩盘

苏联经济当时面临极大的困境，但这并没有发生恶性事件，没有饥荒，也没有因吃不起饭而起义的人民。而且，当年全世界的经济周期性下行，美国也好不到哪里去。

共产主义理想破灭

这点就更不靠谱了， 20世纪末，意识形态已不是治理国家的根基。而且当时中国改革已经13年，这么好的样板在，全世界并没有对共产主义失去信心。

所以以上这些，都是苏联当时需要面对的问题，但绝非它崩溃的根源。

苏联崩溃的根源，正是因为他的“帝国本质” 。它的瓦解和曾经的大英帝国、奥匈帝国、西班牙葡萄牙的衰落并无二致。

只是，大英帝国的衰落，是相继失去了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印度……这一进程长达数百年的时间，而苏联的瓦解像个自由落体运动，发生在短短的5个月内。这又是为什么呢？

民主加速器

作者在书中写到：

“我认为帝国的法规与民主的选举制度不能共存，二者的冲突导致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帝国的灭亡。 ” 。

戈尔巴乔夫自1985年上任以后，在经济上推进市场化，在政治上推行民主改革，也放松了对整个东欧的军事控制。但是，戈尔巴乔夫的民主，为各国的民族主义情绪松了绑。随着东欧国家一个个脱离苏联的控制，这一股民主旋风也刮到了苏联国内，波罗的海三国很快宣布独立。 1991年12月2日，乌克兰公投，以超过90%的赞成票宣布乌克兰独立。这一里程碑事件，让苏联的解体速度骤然加快。

正是“末代领袖”戈尔巴乔夫，为这个生命垂危的老人下了一剂叫做民主的猛药，要么回光返照，要么立即死亡。最后，他改变了世界，但新的世界又没有了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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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方的价值观角度看，赢得冷战，苏联解体，是自由民主的胜利，这一价值观是人类进步的标志。正如布什总统在1991年的圣诞演讲中说到：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你们和我一起目睹了20世纪的一场最伟大的变革，苏联的人民获得了解放。在过去40年中，美国带领着西方世界对抗共产主义，以及共产主义对我们最核心的价值观所构成的威胁。现在，对抗结束了。东欧自由了，苏联不复存在了。这是民主和自由的胜利，是我们的价值观的胜利。 ”

我并不认同美国式的民主可以适用于全世界，每个国家应有适合自己的治理方式。所谓“民主和自由的胜利”是美国的一家之言。但对全人类来说，帝国时代的终结，无疑是进步的，我们是幸运的。

不过，苏联的民主导致解体的过程并不是从底层发起的，而是几个大国领导人几次会议的结果。这又是一个异常复杂的博弈故事，在下一篇文章中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