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圣愚崇拜文化

自伊凡雷帝到尼古拉二世，十月革命以前俄罗斯土地上遍布着这样一些人。他们愚痴癫狂、衣衫褴褛，甚至赤身裸体。他们时而给人治病消灾、占卜祷告，时而诅咒下蛊、坑蒙拐骗。他们游弋在城乡也栖身于宫廷，成为平民与贵胄的座上宾。人们惧怕他们，又崇敬他们，称他们为“为基督的愚痴” 。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所谓“圣愚” ，不过就是一些装神弄鬼的疯子和骗子。世界各国都曾出现过他们的身影，可为什么惟独在俄国，他们成了一个民族的象征呢？

圣愚合法性的身份起源，长期以来便模糊不清。圣愚维护者认为，圣愚来自拜占庭基督教的影响。《哥林多前书》有言：“你们中间若有人，在这世界自以为有智慧，倒不如变作愚拙，好成为有智慧的” 。这句话被视为俄国圣愚的宗教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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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通过占卜、通神、进入癫狂状态的特质，可以看出圣愚除基督教的起源之外，还受到来自西伯利亚萨满教的影响。萨满教巫师的言行举止被“圣愚”借鉴。

通过基督教的五组二律背反概念（智慧-愚蠢、纯洁-污秽、传统-无根、温顺-强横、崇敬-嘲讽），在萨满教传统的汇合中，圣愚规则调和老人这些看似矛盾的概念。

譬如，圣愚的粗野放浪和道德败坏被视为一种逃避世人敬重和赞扬的方式；他们到处流浪，厌恶定居生活，被当作基督徒忏悔传统的表现；他们的精神变态或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则被誉为体现了上帝的大智大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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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6世纪起，莫斯科公国通过封圣主张自己的正统性。圣愚本身强烈的政治倾向有助于国家合法性的确立，另一个是国家通过事后追认圣愚的“基督性”（编造或夸大所谓的圣迹）来为自己贴金。

俄罗斯东正教从圣普罗柯比开始，共有36位这样的圣人。最有名的圣愚是圣瓦西里，全名是瓦西里·布拉任内，莫斯科的圣瓦西里大教堂以他来命名。他在街头上赤裸行走，甚至严寒也一丝不挂。瓦西里死后，莫斯科大主教亲自主持丧礼，伊凡四世沙皇亲自扶灵。

有趣的是，对圣愚的强烈反对从来来自俄国东正教会高层。认为圣愚的野蛮落后与基督教美德全然背道而驰，但在政府与民间崇拜的双重压力下，教会选择妥协而不是抗争，还尽心把“异教迷信推升到基督教神圣特性的水平” ，客观上起到了为圣愚现象“背书”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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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会下层，教士借教民无知寻求率真的倾向也有利于造成礼遇圣愚的气氛。这些教士经济拮据，生计基本依赖教民。如果教民愚昧迷信，那么教士就有机会因拥有“圣愚”的通神能力而受到尊敬，得到报偿。结果就是教会、以及俄国各阶层对“圣愚”优待有加。

历代沙皇宫廷都对圣愚很崇拜。亚历山大一世对他们予以特别赐见， 17世纪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更是把圣愚当作近侍一起出游。尼古拉二世沙皇时期的癫僧拉斯.普京更是把沙皇家庭当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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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国，东正教的牧首是教徒的精神领袖，而圣愚则是世俗生活中的精神领袖，他们权倾全国，不只是贵族与平民，连当时的俄国文学家都大为推崇和提倡。

比起政府和教会，俄国精神病学对圣愚的看法则更耐人寻味，在西方，精神病学分为精神健全和精神不健全这样的“二分法” ，愚人之前所负载的神圣性被剥夺殆尽，他们不再被尊敬、体恤和怜悯，而是遭蔑视和排斥，强制收监和治疗。

而俄国则秉持传统的“三分法” ，即精神正常、变态和“超感觉” ，圣愚即被列入“超感觉”之中。人们认为圣愚的行为虽然不无某些变态特征，但本质上，他们是“有意识”地从事他们的行为，亦即体现了基督教的价值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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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精神病学分类上的混淆不清对沙俄和苏联知识界产生重大的影响。 “圣愚不是疯子，精神健全并不代表不疯”成为政治思想攻讦的工具，也成为知识分子塑造“自我认识”的标杆。

圣愚崇拜反对社会习俗和习惯的发展，反对社会培育理性辩论的传统，人格的非理性方面受到了器重，而理性的和肉体的方面则被贬抑，从而加强了斯拉夫派对西方经验和“物质主义”的反感。并且，圣愚现象中的辩证矛盾渗入俄国精神生活为苏维埃俄国较为容易地接受马克思主义铺平了道路。

即使在后苏联时代，圣愚的幽灵仍然徘徊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连托尔斯泰早也述说过的圣愚美德，圣愚神话并不随政权更迭而泯灭，它的消解可谓道阻且长。俄国社会中的圣愚现象是一种力量，它既反对社会习俗和习惯，也反对社会培育理性辩论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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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愚崇拜中，人格的非理性方面受到了器重，而理性和肉体的方面则被贬抑。圣愚的行为否定西方逻辑，嘲弄西方经验，对圣愚的接受加强了俄国斯拉夫派对理性主义和重视物质的西方的轻蔑。

圣愚作为文化现象，对俄国文化的意义是复杂和多面的，但受圣愚现象影响最大的是俄罗斯民族心理——渴望殉难。在19世纪后期的俄罗斯文学作品中依然可以看到圣愚的影子，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和托尔斯泰的《童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从来历、穿着到行为和归宿都具有圣愚的特点。他始终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就像圣愚一样四处流浪；他拒绝把理性当作行为的主导原则；他对生活的理解是精辟的，其形象酷似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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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诗金公爵看起来思维单纯而古怪，行为不合逻辑，但他没有受到世俗的污染；他患有癫痫病，表明他永无止境地受难；他对于女主人公的爱情也像基督一样充满了怜悯和同情。所以他可以看作是基督的化身。

俄罗斯文化中的圣愚现象打破了人的这种常规理性，去掉了人的面具，把人释放到本性和自由之中。这样的人一般被认为是不正常和病态的愚痴，但俄国传统并不这么认为。

这就引出诸多问题：什么是人的常态和病态？判断的标准是什么？本真状态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的探索使得人的生存空间被扩大了，人的内心世界进入到一个神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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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罗斯文化里，哲学问题、宗教问题和道德问题不能用理性解决，只能通过直觉和宗教体验体现。俄国文化中神性和人性不是外在的关系，神不是永恒不变高高在上的存在，神与人处于内在关系中，神就是人。

俄国文化蕴含着对于精神智慧的寻求、谦逊学习的准备、对传统的依赖、目标的崇高。同时，又拒绝学习不易理解的事物……俄国文化，就像一个圣愚一样，有其温顺和可以信赖的一面，也有其残酷而诡秘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