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之母生前事再揭开 学者王赓武回忆黄逸梵
张爱玲之母生前事再揭开 学者王赓武回忆黄逸梵
旅居本地的历史学者王赓武教授 , 当年在伦敦与张爱玲母亲黄逸梵匆匆一别 , 竟成永诀!
他受访时不认为自己是黄逸梵晚年最后的人证 。 在他成长的岁月里 , 黄逸梵是时常拜访他父母的长辈 , 他更不知道她有个大名鼎鼎的作家女儿 。
王教授一家与张爱玲母女再次连上 , 是从一封书信开始……
张爱玲母亲黄逸梵(原名黄素琼)晚年在伦敦的第二位人证出现了 。 他就是旅居狮城的历史学者 ,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前主席王赓武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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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赓武的父母当年通过邢广生与黄逸梵结识 , 因此 , 王赓武在50年代与黄逸梵有数面之缘 。 (档案照)
这意想不到的发现来自黄逸梵生前写给吉隆坡密友 , 现年94岁的教育家邢广生的最后一封信 。 2月22日《早报现在》刊出《传奇的传奇》 , 报道邢在1948年 , 吉隆坡坤成女中教书时和教手工的黄成为忘年之交 。 不到一年 , 黄逸梵赴英长住 , 与邢鱼雁往来10年 。 邢广生在槟城受访时提供五封两人的书信 , 道出黄逸梵在伦敦最后一年的秘辛 。
黄逸梵1957年10月11日患癌去世 , 在她8月29日写给邢的最后一封信里 , 当年26岁的王赓武登场了 , 为黄逸梵最后的人生染上一抹传奇色彩:“王宓文的少爷上星期三赶来看我 , 送了一件棉被、一件皮大衣 , 还有一瓶麻油给我 。 他们八月二十三号已经下船了 。 本来王太太答应送我中国锅那些东西的 , 不想他们却送了这种东西来 , 我又用不着 。 不过人快死了 , 中国锅等东西也是没有大用处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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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赓武(中)与妻子林娉婷(左)1950年代在英国与黄逸梵有数面之缘 。 他们日前在本地与黄逸梵晚年密友邢广生(右)聚首 。 (戴柔星摄)
王赓武(88岁)父母与黄逸梵在伦敦素有来往 。 1957年 , 王夫妇回马来亚已一年 , 但仍关心着黄逸梵 , 嘱王赓武在异乡给病重的黄逸梵送暖 , 看得出王家对黄有情有义 。 1957年8月 , 王赓武在英国获得伦敦大学博士学位后 , 正准备和太太林娉婷与孩子乘船回返马来亚 。 他在上船前遵照母亲的吩咐给黄逸梵送东西去 。 王教授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办公室受访时说:“我的母亲很同情黄逸梵晚年的处境 , 写信来嘱咐我家里有什么她适用的就给她送去 。 我们那时已将行李打包好 , 就从打算留下的物件中选了棉被、我太太的皮草大衣和一瓶麻油给她送去 。 皮草大衣是我岳母给我太太的 , 我们回马来亚后也用不到了 , 把它送给她 。 家里还有一瓶麻油 , 就顺便带过去 。 我们那时住在伦敦Shepherd's Bush一带 , 离黄逸梵寄住的汉默史密斯(Hammersmith)很近 , 独自前往 , 匆匆送去 , 对她最后一面未留下特别的印象 , 当时都不知道她病重 。 ”王赓武一家三口在8月23日搭船返马 , 那匆匆一别便是他见到黄逸梵的最后一面 。
王赓武认为 , 严格来说 , 他并非黄逸梵晚年最后的人证 。 在他眼里 , 黄逸梵是一位常来拜访他父母的长辈 , 与他并无关系 , 真正与她有交情的是他的父母 。
在伦敦父母家见过黄逸梵
1955至1956年 , 他的父母到伦敦住了一年 , 不是“陪读” , 而是当联邦总视学官的父亲王宓文退休后在研究文字学:“父亲看中了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有着丰富的藏书 , 对他的学问有帮助才来伦敦 。 我年轻时在吉隆坡常见到邢广生 , 她跟我的母亲十分谈得来 , 交情很好 。 1958年 , 坤成女中一位老师病了 , 我父亲还去代课几个月 。 黄逸梵是我父母到伦敦后 , 透过邢广生介绍才认识的朋友 。 那时 , 父母租下伦敦维多利亚火车站附近的公寓 , 我随获奖学金深造的妻子住在剑桥 , 到伦敦父母家探望时见过黄逸梵五六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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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赓武父母王宓文与丁俨 , 摄于1950年代 。 (王赓武提供)
事隔60几年 , 王赓武对黄逸梵的面容没留下太多印象 , 只记得她是一位“瘦瘦小小 , 不怎么高大”的老太太 。 大人在饭桌上说话 , 晚辈王赓武就静静旁听 , 也很少直接跟黄逸梵说话 。 他记得黄逸梵总是坐着说话 , 因此也没见过邢广生所说的 , 令她走路不好看的小脚 。
王赓武说:“坦白说 , 我当时不知道她是张爱玲的母亲 。 我母亲也没跟我谈到这个事情 。 毕竟那个时候我还没看过张爱玲的书 。 50年代 , 我身边知道张爱玲的人不多 。 我是在60年代看了夏志清由耶鲁大学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 , 他将张爱玲评为当今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 才注意到她的小说 。 我研究的是学术不是文学 , 所以之前跟我讲黄逸梵是张爱玲的母亲 , 我大概也听不进去 。 ”
王母回忆录留下相知记录
王赓武去年出版的首本回忆录《非吾家》(Home is not Here)里 , 提到他母亲丁俨在1993年去世后留给他一叠用钢笔小楷书写、记载她从1930年代到1980年“半世纪的回忆录”——《略述我五十年之回忆》 , 他节选了数页译成英文 , 收录在书里 , 透过母亲的声音叙述他还未降临人世 , 以及当他年纪尚小时的家事 。 王赓武写道:“母亲说 , 她的人生有好多的事要跟我讲 。 但我们母子从没机会好好坐下让她对我细说从头 。 我带着忧伤的心情读着她写给我的回忆录 。 我因无法面对面倾听她的故事 , 而错过了她人生许多的片段 。 ”
王赓武透露 , 母亲虽与黄逸梵相识仅一年 , 但回忆录里有留下她俩相知的记录 。 访谈后 , 采访人员电邮要求看看那段有关黄逸梵的记录 , 两个星期后 , 王赓武寄来两页稿纸的图像 , 这原本不让外人过目的私家笔录 , 显现在手机屏幕上 , 变成黄逸梵伦敦晚年活生生的物证 , 让采访人员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 在征求他的同意后在这篇报道里引述这段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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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赓武教授的母亲丁俨留给他的《略述我五十年之回忆》里有关于黄逸梵的记录 。 (王赓武提供)
丁俨用半文言书写 , 她端丽的钢笔小楷像工整的铅字 , 印刻在时间的轨道上 , 循着她的字迹 , 让我们顷刻间穿越到1950年代的伦敦:
“住定不久我等拜访一位黄女士 。 本素未谋面 , 经邢女士用书面介绍而认识 。 以昔时眼光观之 , 两家均甚显赫 。 渠祖父系水师提督 , 其夫为李鸿章之外孙 , 张伯伦(张佩纶)之子 , 结婚时均甚年轻 , 生子女各一 。 其夫乃一花花公子 , 夫妇感情不甚融洽 。 适其夫妹欲赴英求学 , 渠愿同往作陪 , 在英约有两年 , 虽羡慕西方文化 , 惜未学一技之长 , 回国后即要求离婚 。 在民国初年风气尚未开 , 而两人均系臣家子女 , 一经提出令人以为奇闻 , 故经三年诉讼始能如愿 , 子女由其夫教养 。 俟上海战事发生即往外逃 , 其他经过未谈 , 以后再到英国 。 多年来将积蓄用尽 , 为生活计学制大衣成一劳工 , 每周所得七英镑余 , 可以自给 。 因我等时有往来 , 在随便谈话中得悉一切 。 汝等回马时拟将所余各物送渠应用 , 不料渠因病已赴乡间友人家住 , 汝居然按址前往拜访 , 使渠甚为感动 , 以后始知张爱玲小说家即其爱女 , 因经济不宽 , 多年来母女未能见面 , 如此遭遇令人十分同情 , 闻不久即已谢世 , 此一动人故事亦已告终也 。 ”(备注:“渠”即是“他”和“她” , “汝”是“你” , 标点符号为采访人员所加 。 )
捉襟见肘变卖古董
邢广生说 , 黄逸梵晚年在伦敦的岁月很穷很苦 , 从她们的书信得知邢还曾寄20英镑给她 。 具体有多苦 , 我们从丁俨透露她一周只赚七英镑才一目了然 。 王母记录 , 她与王父“抵英时已近九月下旬 , 住上次在英时所住之公寓 。 已谈妥常住每周房租连早餐打扫在内计共五英镑 。 房间不大 , 略有家具大床一桌椅各一 , 将衣箱零碎东西放下则地方所余无多……”一间小房间的租金都要五英镑了 , 黄逸梵每周的七英镑扣除她位于11A Upper Addison Gardens的公寓租金和伙食 , 所剩无几 。 仅管如此 , 她在1957年3月6日尚未患病前写给邢广生的信仍看出她人生飞扬的一面 。
当时61岁的她仍自食其力 , 打工维生 , 不但不觉卑微 , 还有一腔义无反顾的热血 , “做工多是一点不对立刻就不做 , 另换一家 。 ”这“老娘不高兴就不干”的打工和人生态度很符合读者心目中把自由摆第一的黄逸梵 。 她在信里提到开咖啡馆的梦想 , 但一周才赚七英镑 , 开“中国cafe”的资本从何来?《张爱玲与赖雅》作者司马新说 , “她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靠变卖她从中国带出来的几口衣箱中的古董 。 ”但带在身边的古董在英国极难找到门路销售出去 , 唯有靠闺蜜在南洋和香港代寻买家 。
黄逸梵在1957年3月6日和8月29日临死前写给邢广生的信都请她帮忙找人买下她的旧书 , 其中包括一套北京故宫博物院成立4周年时创刊 , 1936年停刊 , 共出了510期的绝版《故宫周刊》 。 信写周刊:“二次大战版都烧了……可以卖得很高的价钱 。 ”此外 , 她手上值钱的旧书还包括《鸠衣图》和用“中国纸印的”弹词小说《梦影缘》等 。 “自傲”、“任性”字句背后藏着经济上真实的忧虑——黄逸梵在伦敦无亲无故 , 必须自力更生 , 手一停 , 房租、三餐就没着落了 。
王赓武虽自认是不深刻的人证 , 但他对母亲人生的了解 , 让他能补充和注解母亲的记录 , 使母亲也成了有力的“人证” , 加入这有关于黄逸梵的对话 。
王母怜悯黄逸梵遭遇
丁俨说黄逸梵“虽羡慕西方文化 , 惜未学一技之长” , 或非她个人的判断 , 而该是和黄“在随便谈话中得悉” 。 这让采访人员想起张爱玲在《对照记》里对母亲个性的分析:“我看茅盾的小说《虹》中三个成年的女性入学读书就想起她 , 不过在她纯是梦想和羡慕别人 。 后来在欧洲进美术学校 , 太自由散漫不算……”在女儿眼中是“自由散漫” , 不是“自由浪漫” , 在她自己口里则是“自傲”和“任性” 。 就因为这点“自由散漫” , 她年轻时在欧洲忙着过“自由浪漫”的生活 , 美术学校也肯定没念完 , 所以才“真正的一文都没有” , 1948年到了吉隆坡坤成女中也只能教些美工课 , 不算是正式的教师 , 后来到英国也只能到工厂“制大衣成一劳工” 。
对于黄逸梵出自名门 , 却沦落异乡 , 丁俨是怜悯和心疼的 。 王赓武说:“母亲知道张爱玲是作家 , 但不知她多有名 。 她那个年代的人更清楚黄逸梵的家世 。 她出自这么不得了的大家庭 , 怎么会落到如此可怜的下场?母亲当时跟我谈起她的身世都很不舒服 。 她很少说人可怜 , 会这么对我说是因为她没见过这样凄凉的故事 , 对黄逸梵的遭遇很深刻 。 ”
黄逸梵在1957年3月6日的信 , 私底下对邢广生说:“王太太他们觉得做工是很失面子的 。 我自己可一点不是这样想……”经王赓武解释母亲的思维后 , 或许就更能明白她的出发点了:“我母亲50岁的时候把我叫去 , 说‘我现在50岁了 , 我已经老了 。 ’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是在50岁去世的 , 她以为到了50岁 , 时候也差不多到了 。 我的母亲后来活到88岁 。 但她认识黄逸梵的时候已经50岁了 , 黄逸梵大她将近10岁 , 所以母亲觉得她这么老了是不应该出来做工的 。 ”
离开英国以后 , 王家不太谈起黄逸梵的事 , 王赓武说:“若不是你这篇报道 , 我都忘了这件事 。 ”
折射一代女性的命运
然而 , 王赓武认为黄逸梵的人生不单是她个人的传奇 , 也折射出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 包括他母亲一整代中国女性的遭遇和命运 。 他说:“现在读了报道 , 才发现她是多么大胆、勇敢的女子 。 在那个时代离婚很不简单 。 民国以后到30年代那个新旧交替的时期 , 对中国妇女是很重要的一个转捩点 。
“女性那时候开始接受新思想 , 可以自由通婚 , 逃避封建风俗习惯 , 对旧式大家庭反感得很 。 你看巴金笔下的小说 , 这些五四文学与新思潮对那个时代的妇女的影响真的很大 。 我母亲本身对旧式家庭也很反感 。 她是南方镇江人 , 她自己的母亲 , 我的外祖母本来不愿意她嫁给我父亲 , 因为外祖母以为王家是北方人 , 家里规矩很大 , 男人势力大 , 妇女在家里的地位就很低 , 不好过 。 后来她发现我父亲的王家虽是北方人 , 但他的母亲 , 我的祖母本身也是镇江人 , 基本上还是南方人 。 ”
在那个时代 , 丁俨也差点像黄逸梵一样 , 难逃缠脚的命运 。 王赓武说:“民国初年 , 母亲才五六岁 , 刚好要开始缠脚了 。 她缠了一年多 , 很辛苦 。 佣人在地下哭 , 母亲也替她哭 , 但是照老规则一定要她缠 。 后来辛亥革命了 , 解放了 , 也放了她的脚 。 她运气好 , 没有影响到她的脚 。 ”
王赓武在1986年至1995年担任香港大学校长 。 无独有偶 , 张爱玲也曾在1939年至1942年在港大念过书 , 日军入侵后炸断了她学业的发展 , 回到上海后 , 孤岛时期却成就了她的写作传奇 。 王赓武说:“我在港大10年 , 学生、校友、同事常提起张爱玲是我们的校友 , 有几个同事和校友对她兴趣很浓 。 我跟查良镛(金庸)吃饭时 , 他也谈起张爱玲 , 欣赏她的才气 。 ”
这次黄逸梵的一封出土书信让王赓武与父母的名字和这对母女连上 , 有何感想?他以爽朗的笑声回答 , 或许这也是一个奇妙的传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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