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流沙坠简,一份穿越千年的爱恋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一枚流沙坠简 , 一份穿越千年的爱恋

民国八年(1919年) , 西北沙漠居延境内出土了一批汉代竹木简 , 内容大多是军政等事情 , 但其中夹着一封私信 , 内容是:“奉谨以琅玕一 , 致问春君 , 幸毋相忘 。 ”

翻译成现代文 , 即:“春君:我送给你一枚琅玕 , 向你问候 , 你不要忘了我!”

据考证 , 这是一位戍守在居延烽燧中的军人 , 明月之夜苦苦思念着万里之外家乡的春君姑娘 , 特地为她觅得的珍贵之物 , 想托付返回内地的信使带给她 , 写下这简牍 , 希望她不要忘记自己的爱情 。

而这汉简不知何因并未发出 , 就此流落在荒寒的大漠中……仅仅十四个字 , 言简意赅 , 字短情长 , 时隔两千多年 , 至今读来仍然令人怦然心跳 。


一枚流沙坠简,一份穿越千年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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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流沙坠简 , 一份穿越千年的爱恋 。

周作人七绝赞曰:“琅玕珍重奉春君 , 绝塞荒寒寄此身 , 竹简未枯心未烂 , 千年谁与更招魂 。 ”

琅玕 , 是用青色玉石雕琢而成的腰饰 。 曹植在《美女篇》有句:“腰佩翠琅玕” 。 据说琅玕产于昆仑山一带 , 就是当今的昆仑玉 。

居延汉简中还有一则长达300字的《搜神记》记载的韩朋的故事 , 也是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 读来令人为之动容 。

原文为:“宋康王之臣韩朋之妻美 , 王夺朋妻 , 并罚朋为刑徒 。 朋妻密遗朋书 , 朋得书自杀 。 朋妻与宋王登台 , 自投台下而死 , 遗书愿与朋合葬 , 王不听 , 分埋之 , 二冢相望其上一夜间各生一树 , 旬日大盈抱 , 彼此根交枝错 , 又有鸳鸯一对恒栖树上 , 交颈悲鸣 。 ”

但关于流沙坠简是否为情书一事 , 也有专家学者持不同的观点 。 如下面的撰文:(作者:玛特)

近读一位旧识的文章 , 才知道吴凌云女士又出了一本“追溯‘信物’的书”:《幸毋相忘—那些难忘的信物》 , 书中“考察的是历朝历代男女相悦定情的信物” 。 此前吴女士已出过一本《红妆-女性的古典》 , 对“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关于女性的一些习俗、器物和日常生活的内容、由来与涵义“探颐索隐、钩沉发微 。 ”这两本书中的文字 , 我以前在网上看过若干篇 , 虽觉婉曲深致 , 但毕竟非吾所好 , 并未太加留意 。

《红妆-女性的古典》一书 , 吴女士选用《流沙坠简》中一枚尼雅汉简的书迹“春君幸毋相忘”作为扉页;此次新书的书名又是取自这枚汉简 , 可见吴女士对其情有独钟 。 为何情有独钟呢?因为这枚汉简常常被当作“一封两千年前的情书” 。

(1)连老饕客沈宏非都写过一篇《幸毋相忘》 , 指其“言简意赅地抢答”了“为什么要写情书”的“兹事体大的问题”:“‘幸毋相忘’ , 别忘了我 , 别忘了给我回信” 。 1906 年 , 斯坦因 (Marc Aurel Stein) 在尼雅遗址N .XIV 号房址发现 11 件汉代精绝时期 。

(2)汉文木简 。 其中 N .XIV .iii · 5 号木简有14个字:“奉谨以琅玕 │ 致问 ( 正面 ) 春君幸毋相忘 ( 反面 ) ” 。 界隔符“|” , 沙畹(Emmanuel-Edouard Chavannes)释为数字“一” , 陆锡兴非之 。 则简文当读作:“奉谨以琅玕 , 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 其中 , “奉”与“春君”是人名 。 而钟叔河、沈宏非、吴凌云等 , 莫不将“春君”想象为“奉”的妻子或情人 , 于是这枚木简便成了一封“未能发出”的“不朽的情书”了 。

(3)这一批汉简是“未能发出”还是已经送达 , 考古学家并未对此进行考证;但以其发掘情况看 , 应属后者:斯坦因第二次中亚考察于1906年10月重访尼雅 。 他的考察队在“尼雅遗址北端西侧 , 东南距尼雅佛塔大约8公里处”发现一处大型建筑群 。 其中一处遗址早期废弃后当作马厩使用 , 室内堆积厚达2米多 , 其中心部位发掘出一个大木箱 。 斯坦因在这个木箱内清理出包括12枚汉文木简(1枚无字) 在内的一批文物 。 “尼雅汉简就这样被发现了 。 ”

(4)(尼雅遗址后来又发现了两批汉简 , 一批是斯坦因1931年发现的 , 约30枚;另一批是1993年由中日联合尼雅遗迹考察队发现的 , 仅两枚 。 )第一批汉简出土地点“应是精绝宫廷所在地” , 在木箱中还有织物碎片、绣花皮革片、漆器残片、木器具等物 , 却不见随信具礼致意的“琅玕” , 因此更像是主人将收到的各方谒问简与其他杂物放在一起 , 可能还有存档性质 。 那么这枚“春君幸毋相忘”木简是否一封情书呢?更加未必 。


一枚流沙坠简,一份穿越千年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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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汉简中提到“春君”的还有:

N.XIV.iii.1 大(太)子二美夫人叩头 , 谨以琅玕│致问 (正面)夫人春君 (背面) (林梅村解释简文读作:“太子、太子美夫人叩头 , 谨以琅玕 , 致问夫人春君 。 ”)

N.XIV.iii.7 苏且谨以琅玕| 致问 (正面)春君 (背面)

N.XIV.iii.8 苏且谨以黄琅玕| 致问 (正面)春君 (背面)则“春君”虽为女性(“夫人”) , 却地位尊贵、大概还上了点年纪(连太子夫妇尚要向其“叩头”) , 大家都在向她“致问” , “苏且”还寄了双份;且所有这些给“春君”、给别人的简牍都被混在一起存放 。

因此 , “春君”不大可能是“奉”的情人 , 而是一位贵妇人 , 这些木简即使是致书者的私人谒问 , “春君”阅过却也交由“有关部门”保管了 。 引人遐想的便是“幸毋相忘”这四个字了 。

然则 , 秦汉之际 , “毋相忘”是常用的吉语 , 于竹木简牍、瓦当、铜镜铭文中都很常见 , 比如汉代铜镜就多有“长相思 , 毋相忘 , 常富贵 , 乐未央”、“长毋相忘 , 长乐未央”、“愿长相思 , 久毋见忘”、“见日之光 , 长毋相忘”之类的铭文 。

出名的“毋相忘”当属这句:“陈涉少时 , 尝与人佣耕 , 辍耕之垄上 , 怅恨久之 , 曰:苟富贵 , 无相忘 。 ” (《史记·陈涉世家》)古人一无相机二无电话 , 驿路也不甚方便 , 远行之后 , 每与亲友消息断绝、音容两忘 , “毋相忘”确是由切实的焦虑而生出的愿望 , 并不限于恩爱欢好的男女之间 , 而是对所有亲朋故旧的祈求 。

这个恼人的问题是四海皆同的 , N·Z·戴维斯在《马丁·盖尔归来》中就问道:“但在一个没有照片 , 罕见肖像 , 没有录像机 , 没有指纹 , 没有身份证 , 没有出生证明 , 教区还没有按常规进行记录-要是果曾记下什么东西的话-的时代 , 人们如何准确无疑地确认一个人的身份呢?”人们最有把握能“毋见忘”的 , 恐怕只有他/她的名字了 。

而这名字 , 哪怕念兹在兹 , 都有可能已作“可怜无定河边骨” , 却“犹是深闺梦里人”呢-但即便这样 , 也比“相忘”好一点点吧 。

而“琅玕”一物 , 按《书经·禹贡》:“厥贡球、琳、琅玕” , 孔传:“琅玕 , 石而似玉” 。 孔颖达疏引《尔雅·释地》 , 谓“石而似珠” 。

又《管子·轻重甲篇》:“昆仑之墟不朝 , 请以璆琳、琅玕为币乎 ? ”则“琅玕”在汉代的西域 , 可能是某一种或几种贵重的玉石珠子 , 或有饰物功能 , 但兼具财富的象征性 , 可用以流通 。

关于此物有青玉、绿松石、珊瑚诸说 , 但不论依何说 , 都不是“奉”以私人贴身物件(钟叔河引后世曹植《美女篇》句“腰佩翠琅玕”指为“用青色玉石雕琢而成的腰饰”)相赠“春君” 。

尼雅出土文物中 , 简牍多处提及琅玕一物 , 如:N .XIV . iii · 4 号木简:“王母谨以琅玕 │ 致问 ( 正面 ) 王 ( 反面 ) ”、 N .XIV .iii · 6 号简:“休乌宋耶谨以琅玕 │ 致问 ( 正面 ) 小大子九健持 ( 反面 ) ” , 还有上述诸简 , 可见琅玕作为随信赠送的礼品在这一时期颇为流行 。

(5)“随书赠物这一尺牍交际的礼仪先秦时已经在民间普遍存在 。 ......致物类 , 即带物为问 。 《流沙坠简》中有八简 , 致问之余 , 伴以书仪礼物 。 如:‘臣承德叩头谨以玫瑰一再拜致问(面)大王(背)’ , ‘奉谨以琅玕致问(面)春君幸毋相忘(背)’ , 等等 , 此不尽举 。 ”

(6)以上这些皆为“物谒简” , “琅玕”只是通常的具仪 , 不含亲昵私狎之情 。 把“春君”、“幸毋相忘”、“琅玕”一一考据过之后 , 我并不是要解构吴凌云女士们附会的这一份浪漫绮思 , 而是想说 , 如果这是浪漫 , 它也不是特别的 , 而是那个时代共有的 , 它甚至不必是一封情书 。

在那古早时 , “折花逢驿使 , 寄与陇头人 。 江南无所有 , 聊寄一枝春”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 鲜花快递这项服务还没开办呢 。 东西万里 , 驿途迢遥 , 马匹不堪重荷 , 只能托去一片木简 , 刻上寥寥数个字程式化的“谨致问” , 再附上一颗琅玕 , 至于何时送到、能不能送到 , 都存着疑问 , “毋相忘”也真不过是一句吉语了 。

这样渺茫的事 , 对方是不是你的爱人 , 区别会很大吗?若说浪漫 , 寄给谁 , 都很浪漫呀 。 “春君简”最早的误读者是周作人 , 其翻阅《流沙坠简》 , 见此简之摄影 , 感而作七绝一首:“琅玕珍重奉春君 , 绝塞荒寒寄此身 , 竹简未枯心未烂 , 千年谁与更招魂 。 ”可我想对知堂先生说:您言重了 。

竹简虽未枯 , 何必言招魂?若要招 , 得招来多少边将戌卒、罪人赘婿的亡魂?他们哪个不是背井离乡、不知归期 , 只盼着旧交故人“幸毋相忘”?那个时空背景再也无从复制 , 在历史的尘沙之下 , 他们白骨已枯、魂魄已渺 , 也无须我们妄为“招魂” 。

古物或可供我们把玩 , 古人的心事却不该任由我们谬托知己、积非成是地哪怕是深情款款地“戏说” 。


一枚流沙坠简,一份穿越千年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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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情如此速成、“相忘”如此不痛不痒的年代 , 仅仅为了用文字催情 , 又何苦把古人从故简中拉过来 , 让他们无端地恋上这一把?

吴女士此二书 , 一从扉页、一从书名 , 只因错读了春君简、枉讬了情思 , 于我 , 顿觉无甚足观 。 如今市面上借古名物、古诗词起兴而抒发跨时空情怀的书不少 , 但它们往往有欠严谨而情感泛滥 。

其实 , 真实的历史不用煽情也够感人 。 “幸毋相忘” , 它不是情话 , 却寄托了无尽期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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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 转载自肖中成博客:www.xiaozhongch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