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是从欧洲传入中国的?人家是正经国货好不好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玻璃是从欧洲传入中国的?人家是正经国货好不好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孟晖】

在87版《红楼梦》的名场面“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 , 有一个小细节每每引起观众的瞩目 , 在我们心目中属于“古人”的红楼人物 , 在开Party喝酒时用的却是“现代风格”的玻璃高脚杯 , 似乎和今天的我们喝红酒没有区别 。 “是不是穿帮了?”“道具为什么这么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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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很多人可能误以为 , 直到近代 , 玻璃才由欧洲传入 , 从那一刻起中国人才见识到这种亮晶晶的人工制品 。 然而历史的真相却绝非如此 , 中国本土玻璃生产传统与外来物、外来技术的交相辉映 , 最适合作为例子 , 用来说明亚洲文明交流在过去两千五百年中是多么活跃 , 多么丰富 , 有着远超我们想象的广度与深度 。

早在春秋末年、战国初期 , 就有地中海地区生产的蜻蜓眼玻璃珠经过辗转的路线来到中国 , 受到国君与贵族们的珍视 。 当时 , 中国已经发展起相当成熟的玻璃制造工艺 , 在外来玻璃珠传入之后 , 立刻激发了仿制的热情 , 于是 , 本土制造的蜻蜓眼玻璃珠也出现了 , 据学者们研究 , 似乎很神奇的“随侯珠”其实就是外来玻璃珠的仿制品 , 一如东汉王充《论衡》所道:“兼鱼蚌之珠 , 与《禹贡》‘璆琳’ , 皆真玉珠也 , 然而随侯以药作珠 , 精耀如真;道士之教至 , 知巧之意加也 。 ”

在中国历史上 , 似乎没有任何其他一个工艺门类 , 在漫长的历史中 , 像玻璃这样 , 拥有过那么多不同的称呼 。 从先秦一直到南北朝时期 , 中国本土生产的玻璃制品有一个专称为“五色玉” , 同样见于《论衡》的记录:“天道有真伪:真者固自与天相应 , 伪者人加知巧 , 亦与真者 , 无以异也 。 何以验之?《禹贡》曰‘璆琳琅玕者’者 , 此则土地所生真玉珠也 。 然而道人消烁五石 , 作五色之玉 , 比之真玉 , 光不殊别 。 ”

玻璃在中国文化中的起点相对于其他文明有一点不同 , 因为自古重视美玉 , 于是道士们便试图以人工的方式造玉 , 他们通过实践发现 , 玻璃制品最能接近玉的效果 , 于是便尽可能地生产效果类似玉的玻璃精品 。 战国时代便有精美的玻璃璧 , 而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的玻璃盘 , 对玉质的模仿几乎可以乱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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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胜墓出土的玻璃盘

不过 , 道士们在具体的探索中发现 , 玻璃制品可以产生多种颜色 , 在美观上反而非真玉可比 , 于是也便刻意烧炼各种不透明的彩色玻璃 , 称之为“五色玉” , 亦即彩色玉、多彩玉的意思 。 唐宋以后 , 本土玻璃产品获得了新的叫法 , 五色玉一词逐渐被遗忘 , 而代之以药玉、瓘玉等等 , 但制造各种彩色不透明玻璃的传统 , 仿造温润玉质的传统 , 却一直延续到当代的料器 , 成为中国玻璃传统的一大特色 , 在世界玻璃景观中独树一帜 。

从汉代开始 , 随着陆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开拓 , 中亚与西亚的玻璃制品作为昂贵的进口货运抵中国 , 成为上层社会奢侈生活的标志 。 《晋书》“王济传”就记载 , 晋武帝司马炎临幸王济家 , 看到侍圣的宴席上“供馔甚丰 , 悉贮琉璃器中” 。 《洛阳伽蓝记》则描写河间王元琛举办宴会的风格是:“琛常会宗室 , 陈诸宝器 。 ……自余酒器 , 有水晶钵、玛瑙、琉璃碗、赤玉卮数十枚 。 作工奇妙 , 中土所无 , 皆从西域而来 。 ”

晋人潘尼的《琉璃碗赋》则具体介绍 , 这些玻璃器皿“济流沙之绝险 , 越葱岭之峻危” , 是沿着陆上丝绸之路万里远来 , 其特点为“凝霜不足方其洁 , 澄水不能喻其清” , 是透明玻璃 , 与五色玉迥然不同 , 因此在当时的中国人眼里特别新鲜 。 另外 , 外来琉璃器还拥有着异域风格的造型 , 晋人傅咸在谈到自家的一件琉璃卮时 , 就提到是“逞异域之殊形” 。

伴随异国玻璃器的绵绵远来 , “玻璃”与“琉璃”这两个词汇也出现在汉语文献当中 , 如《汉书》:“(罽宾国)出……珠玑、珊瑚、虎魄、璧流离 。 ”《魏略》:“大秦国出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流离(琉璃) 。 ”《魏书·西域传》云:“波斯国 , 多大真珠、颇梨(玻璃)、琉璃、水精、瑟瑟、金刚、火齐……”《旧唐书·西域传》则云:波斯国“出……琥珀、车渠、玛瑙、火珠、玻璃、琉璃……”

据学者们研究 , 琉璃一词来自梵语 , 而玻璃则是波斯语中“bulūr”的音译 , 后者在今天的现代波斯语中依然存在 , 既指“晶体、水晶” , 也指“雕花玻璃 , 铅玻璃”(《波斯语汉语词典》) 。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频繁使用的词称 , 却是在十几个世纪之前从外语中引入 , 有趣吧!

实际上 , 在这个时期 , 还有一个波斯语词进入了中国文化 , 那就是“瑟瑟” , 来自于波斯语中的“shishei” 。 shishei这个词至今仍是波斯语中的日常词汇 , 指称玻璃、各种玻璃制品如玻璃杯 , 也指玻璃窗、橱窗 , 而阿拉伯语也借用了这个词 , 在今天甚至用于称呼电脑上使用的液晶屏 。 在唐人那里 , 由外来词形成的瑟瑟则狭义化 , 固定为单指优质的透明蓝色玻璃制品 , 因此 , “半江瑟瑟半江红”一句是说江水一半被夕阳染红 , 另一半则如蓝色透明玻璃那样澄明透彻 , 一望见底 , 乃是无工业污染时代人们会看到的景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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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江瑟瑟半江红”

与异国产品同步 , 外来的玻璃制造技术也分别从南北两条路线抵达中国 。 《抱朴子》有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外国作水精碗 , 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 , 今交广多有得其法而作之者 。 今以此语俗人 , 殊不肯信 , 乃云水精本自然之物 , 玉石之类 。 ”“合五种灰”作水精(晶)碗 , 显然是指烧制玻璃来制造假水晶器皿 。 实际上 , 西汉南越王墓出土的彩色半透明玻璃饰品便是采用外来技术制造 , 其成分与中国本土出产的玻璃不同 , 这就说明 , 早在公元前二世纪 , 相关的文化交流已经达致很高的程度 。 不过 , 《抱朴子》的记载引入瞩目之处在于 , 具体指出了制造无色透明玻璃的工艺借助印度洋贸易 , 搭着万里海船 , 大致在晋代登陆广州 。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晚唐玻璃茶杯与茶盏 , 则展示了透明玻璃在中国的土地上绽放出怎样美丽的花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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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门寺出土的玻璃盏

南北朝时 , 由陆上丝绸之路也发生了一波玻璃技术的重要交流:“大月氏国 , 都剩盐氏城 , 在弗敌沙西 , 去代一万四千五百里 。 ……其王寄多罗勇武 , 遂兴师越大山 , 南侵北天竺 。 自乾陀罗以北五国 , 尽役属之 。 太武时 , 其国人商贩京师 , 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 。 于是采矿山中 , 于京师铸之 , 既成 , 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 。 乃诏为行殿 , 容百余人 , 光色映彻 , 观者见之 , 莫不惊骇 , 以为神明所作 。 自此 , 国中琉璃遂贱 , 人不复珍之 。 ” (《北史》“西戎传”)

北魏太武帝时期 , 有人从北印度地区带来了“五色琉璃”即彩色玻璃的制造技术 , 使得玻璃在北朝一下失去了原来外来珍宝的尊贵身份 , 身价大跌 。 利用这一新技术 , 太武帝下令制作了一座大帐 , 帐顶与帐帷都开有成排的窗口 , 窗口内则镶上五彩玻璃 。 这座大帐设计得具有宫室的基本形状 , 但可以折叠起来由车马运载 , 也可以随时打开并在地上撑起 , 因此叫做“行殿” 。 此一移动的宫殿异常巨大 , 一旦张撑开来 , 足以容纳上百人在其中就坐 。 阳光由密集排列在帐顶与四围幕帷上的彩色玻璃窗映入 , 帐内光彩变幻 , 斑斓陆离 , 这让太武帝的臣子们无比惊奇 , 以为是神仙用魔法化出的作品 。

带有玻璃窗的移动大帐大概维护成本太高 , 所以后来就没了下文 。 但是 , 在这一波技术传入之中 , 有一项制作玻璃珠的工艺却在中国文化中留下了久久的回响 。 由北印度传入的这一新技艺称为“拉制法” , 大致是把半融状态的热玻璃坯拉成中空的长条 , 然后一一切断 , 分成众多中间带孔的小管 , 因此制出的玻璃珠并非真正的圆珠子 , 而是管状珠 。 此种工艺能够高效率而低成本地制造大批量的珠子 , 由此而引发“珠帘”的产生 , 在南北朝时代 , 上层社会形成了一种新时尚 , 那就是悬挂彩色玻璃珠串成的“五色珠帘” 。 北魏永宁寺的西门遗址在考古发掘中出土了十五万余枚小玻璃珠 , 均为拉制法制成的圆管状穿孔珠 , 当年便极可能是一面挂在门楼上的五彩珠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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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寺出土的玻璃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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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寺佛塔复原图

及至唐代 , 随着玻璃制造工艺的进一步精进 , 珠帘的材料转变为无色透明珠 , 能够在帘上映出隔帘的物影 , 当日光烛影射上之时 , 更是璀璨晶亮 , 如云如水 , 因此唐人美称其为“水晶帘”或“珍珠帘” 。 当唐诗中咏及珠帘之时 , 如“美人卷珠帘”之类的名句 , 那是非常具体的在描写一挂玻璃珠帘呀 。 此般透明水晶珠帘在宋元两代都颇为流行 , 不过 , 到了明清时 , 也许是审美趣味发生转变 , 上层社会对珠帘失去了兴趣 , 不再时兴于生活场所中悬挂这种帘子 。 但是 , 在神圣的祭祀场所却会悬挂“青帘”——以蓝色管状玻璃珠串成的帘饰 , 直到清末 , 北京天坛的祈年殿还挂饰青帘 。 另外 , 圆明园内也使用水晶帘作为装饰 , 可见 , 玻璃珠帘在传统生活中留下了悠长的余韵 。

公元七世纪 , 阿拉伯力量随着伊斯兰教兴起 , 西亚地区的政治景观随之改变 , 相应的 , 从那里远来的高档精品 , 也由从前的波斯、大秦琉璃 , 变为大食琉璃 。 法门寺出土的蓝色玻璃盘及透明玻璃瓶 , 便是典型的伊斯兰时代西亚玻璃产品 。 这一情况一直延续到宋元 , 与我们今天想当然的误解不同 , 在宋代 , 中国的本土玻璃生产极其发达 , 尤其在吴越一带形成了繁荣的玻璃制造业 , 从宫廷到民间 , 从元宵节悬挂的各式花灯到饭店里快餐用的碗 , 大量使用玻璃器 。 在那时 , 酒席上亮出玻璃酒杯才算最有档次 , 插花器中也以玻璃花瓶为最佳选择 , 牡丹花也好 , 桂花也好 , 若是能衬在一只半透明的玻璃瓶里 , 则会引来特别欣赏的目光 。

不过 , 宋人生产的始终是低温玻璃 , 这也形成了漫长的中国玻璃史的一大特点 , 其缺点是不耐热并且易于碎裂 。 程大昌《演繁录》中对此说得十分清楚:“中国所铸琉璃 , 有与西域异者 。 铸之中国 , 则色甚光鲜 , 而质甚清脆 , 沃以热酒 , 随手破裂 。 至其来自海舶者 , 制差朴钝 , 而色亦微暗 , 可异者 , 虽百沸汤注之 , 与磁银无异 , 了不损动 , 是名蕃琉璃也 。 ”进口玻璃器因为坚牢与耐热 , 长期成为中国上流社会所宝爱的一种奢侈品 。

在这种情况下 , 宋人在使用玻璃与琉璃两个词时形成了约定俗成的区别 , 把玻璃制品中质量上乘者称“玻璃” , 而水平比较一般的制品则呼作“琉璃” 。 如《西湖老人繁胜录》中列举“七宝社”的中外“奇宝” , 其中有“玻璃盘、玻璃碗”;《武林旧事》“灯品”中 , 说新安创烧的“无骨灯”是“混然玻璃球也” 。 值得一提的是 , 宋人最重赏牡丹 , 而南宋宫廷为赏牡丹开设华宴的时候 , 讲究以大食玻璃瓶作为花器 , 如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赏花”一节 , 写禁中赏牡丹 , “间列碾玉、水晶、金壶及大食玻璃、官窑等瓶” , 卷七再次写到“又别剪好色(牡丹)花儿一千朵 , 安顿花架 , 并是水晶、玻璃、天青、汝窑、金瓶” 。

晚至明朝中叶 , 欧洲人终于绕过了好望角 , 到达印度洋 , 才掀开了玻璃贸易与技术交流的新一页 , 对于已经活跃了两千年多年的亚洲文明交流史来说 , 这属于非常后起的事情了 。 需要说明的是 , 迄今为止 , 中国学界的研究大多用力于外来玻璃技术与产品进入中国的历史 , 对于中国玻璃制品对外影响的注意仍然有限 。

元人周达观《真腊风土记》中就提到 , 真腊人在贸易中很愿意得到中国运去的玻璃珠 , 这种“水珠”实际上承担着货币的角色 。 此外 , 在明代及前后时期 , 曾经把中国本土产的仿水晶制品称作“硝子” , 这一名词传入了日本 , 至今日语仍然把玻璃呼为“硝子” 。 因此 , 在玻璃领域 , 历史上的中国绝不是单向的被动接受 , 而是与周围文化有着活跃的互动 , 这一方面 , 还有待进一步的关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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