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城市是否存在“第二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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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城市是否存在“第二社会”?

古代中国城市是否存在“第二社会”?// //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王杉杉/文

什么是城市?什么是公共生活?按照惯常的理解 , 传统中国 , 有城有市 , 却独没有“城市” 。 “城” , 即环绕四周的城墙及外围的护城河 , 城门定时关闭 , 与外界联系的渠道被官府集约化管理;“市” , 即官府批准形成的交易服务场所 , 其规模和时间同样受到限制和约束 。 因此 , 通常认为 , 这样的“城”和“市” , 都并非滋生“公共生活”的土壤 。

然而 , 韩书瑞的《北京:公共空间和城市生活》却将我们对于城市和公共空间的概念完全置换重组 , 她试图在中国的语境下 , 寻找属于帝国都城民众的“公共生活” 。

要展开这种论述并不容易 。 作为美国历史学家 , 韩书瑞并未受到西式概念的束缚 。 她以丰富的一手史料 , 沉浸式地还原了明清时期北京城市的官吏、居民、景观、寺庙、社团、仪式等内容 , 尤其以寺庙为圆点 , 联结起皇权贵族和普通民众 , 重新构筑了一个深植于帝国传统城市的“第二社会” 。

帝国的寺庙:作为公共空间的实体

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城市缺乏开阔的广场、喷泉、花园、运动场 , 公共空间极为有限 。 而人们能够进行聚集的酒楼、戏院也是临时性公共场所 。 真正将传统中国的国家与社会联结起来的空间 , 是寺庙等宗教场所 。 一方面 , 寺庙受政府批准存在 , 甚至接受政府捐助和管理;另一方面 , 寺庙成为民众定期和长期活动聚集的合法场所 , 并且附带着社会救济、庆典、商业、社交、市场等一系列公共功能 , 成为城市的有机体 。

据作者统计 , 明清时期北京城内的寺庙数量一直在稳步增长 , 到1880年已经达700余座 , 而整个城内和郊区的寺院总数则至少2500座 。 当然 , 这不仅仅是正统的佛教 , 还包含道教、伊斯兰教和其他形形色色的民间信仰 。 寺庙是供奉神灵和僧侣日常活动的场所 , 其城市意义在于:首先 , 它为追求信仰的普通民众提供了活动空间 。 信仰对象通过寺庙与民众联结 , 并衍生出一系列仪式;其次 , 对僧侣等神职人员来说 , 他们虽然始终处于国家的有效控制之下 , 但神职人员与民众发生的社会关系 , 却也是城市生活的有机体 , 他们为民众提供各种宗教服务 , 包括求雨、驱魔、葬礼等等;最后 , 寺庙也是承载社会边缘群体避世的场所 , 某种程度上 , 扮演着城市社会缓冲器的作用 。

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寺院经济 , 这也是寺院与城市最紧密的关系所在 。 正如作者所言 , “寺院依赖捐助人和城市居民的经济支持 , 才得以根植于北京社会 。 ”为寺院出资的捐助者遍布各个阶层 , 包括皇族及其近亲的统治阶层;还有一个特殊群体:太监;以及僧侣本身和普通居民 。 为捐助者保存的重要证据之一是捐赠的碑刻 , 事实上 , 把捐赠者名字刻在碑上这种习惯直到今天的寺庙还在传承 。 而依接受捐助的程度和阶层 , 寺庙也就产生了等级 。 第一等是由皇帝或皇家直接捐助甚至拥有的庙宇 , 这些庙宇或是国家符号的象征 , 或是皇家禁地 , 很大程度上是与皇室产生联系;第二等级则是间接由官府管理和捐赠的官方庙宇 , 由当时的内务部拨款 , 以及吸收民间的捐助 , 生存状况往往比较优渥;第三等级则是数量最多但是规模也最小的民间庙宇 , 捐助主要来自民间的零散金钱 , 平时还会依赖僧侣的劳动和化缘维持寺院的开支 。

出于经济目的 , 寺院本身也提供一系列宗教服务 , 并通过寺内和尚的募款来创收 。 这也成为寺院与城市社会互动的重要面向 。 以寺院为空间的仪式活动 , 也是民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 作者认为 , 正是因为这种寺院经济 , 各种大庙小庙“不仅是节日、慈善、客栈和政治的一种组织形式 , 而且也可以用于图书馆、博物馆和公园这些不同的公共场所 。 ”

通过寺庙捐助来源的考察 , 作者发现大比例巨额的金钱实际上来源于皇室和官府 。 这样 , 就不难理解寺院作为公共空间的政治意味 。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 , 帝国的寺院 , 尤其是主流寺院 , 本身就是与朝廷合谋的实体 。 寺院依赖朝廷的捐助获得生存乃至发展 , 保证了香火旺盛 , 在众多寺院中脱颖而出 , 势必要承担朝廷赋予的任务 。 作者以社会救济为例 , 道出官府在赈灾时与寺院的合作 , 甚至将救济用的粥厂设在指定的寺院里 。 其实 , 合作远不止这些 。 一旦接受御赐的捐助或封号 , 寺院亦将成为维护和捍卫朝廷合法性的重要场域 , 种种仪式和庆典 , 其背后都无法避免为政权秩序站台 。 这在改朝换代时期主流寺院的活动中尤其清晰可见 。

当然 , 帝国统治的限度也决定了 , 并非所有寺庙都牢牢为朝廷所彻底掌控 。 扎根在北京中庞杂的小庙 , 其实也呈现出其公共性的另一面 。 大量的私人活动、民间行会、会馆和寺院中的宗教团体 , 又如何在城市中开辟出一块属于民众的活动天地?僧俗团体 , 又是否已经演化成为一种我们所理解的现代民众社团的雏形?

僧俗团体:民众社团的雏形

有庙即有人 , 有人即有团体 。 作者认为 , 寺院依其扮演的角色 , 衍生出与之相连的各形式团体 。 比如以家族为单位的家庭祭祀和家庙活动 , 抑或寺院本身的僧侣组织 。 而比较特别的是 , 明末依靠家乡和职业发展起来的行会、会馆 , 成为与寺院存在高度交集的一种公共空间 , 其背后是强大的社团组织 。 如何体现这种交集?许多情况下 , 会馆当中会修建祠堂、庙宇 , 或是行会成员与特定寺院建立捐助关系 , 或是集中在特定寺院中进行活动 。

到清末民初 , 大大小小的会馆已经有500多处 , 他们的功能 , 首先是服务于繁荣的商业活动 , 同时 , 也会为本省籍同胞提供庇荫空间;更重要的 , 会馆成为主持者的一种政治经济符号 , 强大的凝聚力和募款能力 , 已经让这种王朝之下合法存在的非官方组织 , 带有准民众社团的色彩 。

如果说影响力较大的会馆多少都有官方间接的背景 , 那么宗教团体本身就更加具有自主性了 。 明末后 , 大量“圣会”之类烧香拜佛的群体性组织存在于北京 。 如作者所言 , “会”的中心含义是“集结” 。 在政府眼里 , 所有的集结都是危险的 。 但对朝廷来说 , 寺院中的会是个例外 。 作为民间活动 , “圣会”远离政治而得到官方的宽待 。 值得注意的是 , 这些组织多是自发形成 , 发起人具备运筹帷幄的热情和奉献精神 , 组织内的成员都是密切配合的共同体 。

有趣的是 , 如果我们细细考察白莲教和太平天国组织的内部结构 , 会发现它们早期的发展路径和各色宗教团体十分相似 。 这或许说明 , 在官府控制外的广阔空间 , 自发性而又严密的宗教团体大量存在 , 明清时期的民众在这方面也具备充分的结社经验 。 这让我们刷新了对帝国心脏北京的认识 , 这片“天子脚下”的专制地带 , 却能容纳如此多元的群体 , 并支撑起足够丰富的城市生活 。 我们可以想象 , 帝都尚且如此 , 那么在天高皇帝远的京城之外 , 民众会以何种娴熟的组织方式进行社团化的活动 , 他们所组成的强大人际互助网络 , 又如何成为地方举足轻重的力量?

作者呈现出的宗教和世俗团体社团化的面貌 , 自然让我们得以重新评估 , 帝制时代晚期中国社会的“公共空间”是否存在?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 尽管它没有西方社会的基本要素 , 但是民众的确是在借助民间的宗教活动 , 形成一套与自己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秩序 。 最重要的是 , 这样的秩序是民众以约定俗成的方式一手建立起来的 。

活跃的准民众社团 , 赋予寺庙这个古老场所更多的现代意义 。 官府、寺庙、社团、民众共同构成了城市的枝干 , 而寺庙和社团就是各种人群的连接点 , 城市得以运转、人得以获得沟通渠道 , 无不以此为依托 。 可以说 , 这为中国现代国家的形塑提供了基础 。 然而 , 在帝制结束后 , 现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并未按照民众社团的方式继续生长 , 反而走上了另一种反现代的不归路 。

进入1900 , 公共领域如何蜕变?

韩书瑞将叙事下限止步于1900 , 并非简单因为公元纪元走到19世纪最后的节点 , 更因为在中国 , 20世纪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已经演化出完全不同的形态 , 公共领域看似更加纷繁热闹 , 但实际上传统的公共秩序正面临轮替 , 以寺庙为场域的社会肌理也逐步瓦解 。

一种观点认为 , 现代国家的形成 , 多是伴随国家的扩张和统治的下移 。 这种论点虽不能概括所有国家的发展轨迹 , 但至少适用于20世纪初的中国 。 与以往的改朝换代不同 , 民国的建立 , 一方面当然是对帝制的终结 , 但同时 , 一个更加庞大的现代政府也逐步建立 。 尤其是1920年代国民党建立新秩序后 , 许多城市的寺院 , 因其庞大的寺产庙产而遭厄运 , 寺院被没收而转为政府机关、公共机构的案例比比皆是 。 以往学者常常认为 , 国民政府时期修建的一系列公共建筑 , 如中山公园、中山广场、中山堂等 , 虽有塑造政治符号的意味 , 但至少在形式上是在接近西方社会的公共空间 。 但若探究其内部 , 大部分所谓公园广场 , 其产权并非如西方社会般掌握在社区居民手中 , 而是完全由政府操办的政治宣教的场所 。

此外 , 科举制度的废除 , 使得精英阶层的秩序被打破 , 新的精英阶层若想控制社会资源 , 则必须利用“民”的合法外衣来行其事 。 一时间 , 舆论和社团成为精英活动的两大阵地 。 原本面临复苏和转型的公共领域 , 在精英的手中发生质的蜕变 , “通电全国”成为国人不知的舆论空炮 , “民众社团”成为与民众无关的皮包组织 。

进入20世纪 , 有关“民”的讨论已成为一种核心价值 , 但我们在回溯20世纪时 , 却会发现 , 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时期 , 民众的真实触感都被淹没了 。

公共领域的官民力量消长 , 背后是国家与社会的沟通能力 。 如果民间社会的力量得以蓬勃发展 , 真正进入舆论和社团的场地 , 与国家沟通 , 其带来的局面就是 , 国家能够在政策上及时获得民众的反馈 , 并与社会处于一种良性互动的状态 。 反之则相反 。

因此 , 帝国的寺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中国语境的独特视角 。 传统西方社会与国家的互动似乎已经形成了标准框架 , 即选举和监督 。 一方面 , 无论是何种政体 , 参与政策立法的民意代表应当具备普遍的民选基础 , 并为选区民众发声 , 以议会来监督行政部门 , 在体制层面获得沟通管道;另一方面 , 法律对舆论“第四权”的保护 , 以及社团法团的日常行动 , 也成为体制外影响国家政策的强大力量 。 但我们并不能断定 , 如果没有类似的运行轨迹 , 就完全没有公共空间和社会的存在 。 寺庙在帝制时代的存在 , 让我们看到皇权统治下 , 一个“第二社会”的强大生命力 , 比起圣旨和告示 , 寺庙的存续与民众的日常更息息相关 。 这种“第二社会” , 本应成为20世纪中国公共领域走上台面的有力基础 , 然而历史开的玩笑 , 却让我们与其失之交臂 。 因此 , 重构公共领域 , 依然我们今日须要面对的深刻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