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爱登高的杜甫，在高处都看到了什么？

导语：登高，有人抒怀悼故，有人怀远思乡；有所望的人是望人望乡，无所望的人看见深沉的生命意义。杜甫一直在登高，从20多岁登到年近60 。从年轻的时候，会当凌绝顶，到晚年一次一次登高楼，杜甫一直都是站在高处望见沧桑的人。他望见了什么呢？在无尽的长夜中，他想到了什么？

一生爱登高的杜甫，在高处都看到了什么？// //

钱锺书先生评价中国古人的登高望远说：“忧来无向，悲出无名” 。这种忧伤不一定有具体的理由， “极目而望不可即，放眼而望未之见” ，达到这样一种境界，于是人“惘惘不甘，忽忽若失” 。人登高只不过是望见了苍茫，视觉上那种朦胧应和了人心里的迷思，物境的高旷又与自己心志的高远暗暗地契合，强烈感受到天地无穷，人间一瞬。这种无穷跟有限，且悲且壮。

杜甫在仕途上一直不顺，考进士不中去看望父亲，并第一次登了泰山， 24岁写下了著名的《望岳》：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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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并不一定要熬到年龄很大才能写得出来。一个人的眼界、胸襟、才情要趁早，早早做自己，早早结下天地缘。

中国人爱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一定要向高处出发出发再出发。所以你能够一直站在高处凌绝顶的时候才可以体会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孟子·尽心上》）的意味。

一个人心中怎能没有天下，怎能没有自我呢？对于中国人来讲，登山临水是必备的功课，登到最高峰的时候才知道“海到天边天做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林则徐《出老》）。杜甫早早就站在这么高的高度上，层层云气缥缈从胸臆中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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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的诗千锤百炼，李白的诗纯然天生、流淌而下。他的诗是捶打出来的，功力深厚。

杜甫的沉重苦难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他严谨工整的诗体与日月同辉。这样的千锤百炼到了他晚年的时候，写出了称为千古好诗的《登高》：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看看暮年人的仓惶之感，风是急的，天是高的，一切是那么的仓惶。而这个时候飞鸟回来了，又静下去了，让你安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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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无边落木萧萧下是什么？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什么？是新时代的来临。该走的一切都会走，该来的一切都会来。该走的不因为你喜欢眷恋而多留一会儿，该来的不因为你抗拒胆怯而迟来一刻。历史的交汇在一个人的眼中可以以这样一联就呈现出来。他在哪里？他大历史的交接点上。这个浊世何曾是我的家乡，我一直是穿行的客者。

杜甫不是一般的孤单而是孤决，这样的暮年依然有历史，依然有天地。他的那种不赢不溺，赢是对未来，溺是对过往。一个人既不赢未来，也不溺过往。多欢喜的事情不赢，多胆怯的事情不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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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诗人，一般分为两种：一种就是像陶渊明那样朴素清闲，像李白这样光明天真，生命没有秘密，一切都晒给大家；另外一种就是如同李商隐，如同杜甫，甚至苏东坡的诗也是带着很多秘密。他们把自己藏起来，藏得很深，你能看见他们表面的故事，接近他心里的真相，但却永远不可抵达。

从天宝十四年（755）11月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到763年（代宗广德元年）正月史朝义吊死于温泉栅的林中，安史之乱整整延续了七年零三个月。杜甫“陷安史叛军中，为官时期”是在他45岁到48岁的时候。那时的他在局势急骤的转变中开始了流亡生活。天宝十六年（756），杜甫把家人安顿在鄜州后，就开始了他的流亡。

《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写的就是这一段，因为他要只身去找皇上。灵武在今天的宁夏，太子李亨，就在宁夏的灵武继位。

杜甫衣衫褴褛奔到灵武，要去拜见唐肃宗。但在路上被叛军抓了，直接押回敌战区，就是已经沦陷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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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德二年（764) ，杜甫在成都严武幕府中写下了《宿府》：

《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我几乎能想象，杜甫肯定是严重失眠的人。他的诗几乎都是夜里写的，杜甫的长夜特别长，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陪着他的声音是呜呜的轻角吹喊，悲伤就像喃喃自语。又有谁去陪他，谁去懂他？

李白再怎么说行路难，也总会给自己一条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但是杜甫没有这条路，他告诉自己“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 ，这是庄子的典故。小麻雀，你给它一座森林也就只能在一个树枝上搭窝，我也是如此。我仅栖息一枝，暂时安顿于乱离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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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阳光下往往把尊严的铠甲亮出来给世界，但是在月光下人会虚弱得卸去铠甲，给自己安顿。谁是真自我呢？这个时候的杜甫律诗写出了一世心情。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765年，杜甫离开成都东向夔州，一叶偏舟让他飘摇在一个辽阔江湖之上，他写出了人生的淡定与苍茫。这首诗是真正的杜甫画像。

你看他在哪里？一叶偏舟，就在这细草微风岸，一天的旅程过去了，又要停在这里了。现在栖息一枝安都没有了，只能停泊在旅途的岸边。但是境界不减，杜甫到什么时候都不改境界。

抬眼一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正因为星星压得特别低才显得原野特别开阔。正因为月色涌动，月色充沛，所以江流的涟漪，波浪在眼前多么清晰。杜甫把视线放到极远方的时候，终于望见自己，望见了一生，望见了写给自己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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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8年，他到了岳州，到了传说中的岳阳楼：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读杜甫的诗像一幅画，每次自我出现的时候，一定给你一个非常大的环境。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你可以感觉到杜甫是一辈子等家书的人吗？在乱离中等待，在安宁中等待，在旅途中等待，在栖息中等待。从青春年少一直等到鬓发衰悲，等来的都不是好消息，到了768年了，战乱还没有完。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是流了很多眼泪，经常一个人在窗边泪纵横。人在什么时候流泪呢？极度欢喜和极度悲伤都会流泪，但是很多泪水没有理由。杜甫流的泪很多，他的泪里面藏了许多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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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登上岳阳楼，已经是在他生命终结的前两年，那个时候他真的是一个老病之人了。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在成长中不断地扬弃，身躯可能会越来越孱弱，但精神会越来越蓬勃；容颜会堆积越来越多的皱纹，但心胸会变得越来越辽阔。杜甫就是如此。

早就耳闻洞庭水浩渺、岳阳楼壮观，今天终于登上了岳阳楼，纵目四望，辽阔的吴、楚大地被浩渺湖水分开，日月乾坤就这样日夜漂浮在水波之上，辽阔苍茫。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整整一年，杜甫都飘零在一条孤舟之上。这样一个总想归乡的人，身后四十三年，才由孙子把他的灵柩送回故乡。他所感叹的一世飘零是真飘零，孤舟是他能够找到的唯一的托身之所。一叶孤舟，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水上，如一片随波的落叶，那么无助，那么孤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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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会因为这种悲凉，而意气低迷吗？他心中记挂的更多还是国难，他最深处的忧患还在社稷江山，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战争还在继续，大唐还在守疆，想到这一切，双泪长流，只为这样的苍茫世相。

一座一座的山登上来，一步一步的坎坷走过去，杜甫有一种罕见的空间意识，使得他不登高时也能视界宏阔。哪怕局促在一只小船里、一间茅屋中，你也会觉得他的生命气象是辽阔的。

杜甫毕生没有做过高官，没有享过荣华富贵，生前也并没有收获太多肯定和荣誉，他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境界呢？我想这跟他爱登临一定有关。因为他上的楼多，登的山高，所以他的空间意识总能够把一种生命的崇高感、尊严感调动出来，让自己的气息提高到与山、与楼同等境地，流露出一派端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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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这首《江汉》也是杜甫去世前两年写的。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这十个字概括了他的一生。他是谁呢？他是远方思归的客子，他是乾坤之间一介迂腐的儒生，如此而已。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家很远，思念很长，但是有天涯一片云做伴，心托付在上面，思绪就跟它一样延伸到了远方。长夜不寐，心很凄苦，但就在耿耿长夜中，仍有明月孤悬在天上，做一份孤单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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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虽然这么大年龄，日薄西山，但是他知道他壮志未酬，他没有放下。他看到秋风乍起，想到秋高马肥，正是征战的季节，觉得自己的病快要好了。落日秋风往往都是人生的萧瑟之景，而在杜甫的暮年，却是豪迈的意象。

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杜甫还有一份不甘，雄心犹在，觉得自己还有未来，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这样的诗，空间感不大吗？乾坤仍然在他的把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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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年轻的时候，会当凌绝顶，到晚年一次一次登高楼，杜甫一直都是站在高处俯瞰沧桑的人。他在无数个不眠的漫漫长夜想起思念的亲人和无尽的家国惆怅，在空间和时间无尽的永恒中眺望生命的波澜壮阔。杜甫的挫折和我们相似，但是在挫折之后，他在遍体鳞伤中依然选择无悔。他是“我们堆里的人” ，但是有着更高贵的灵魂。这就是杜甫，这就是杜甫诗里面写出的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