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陈志让先生︱李天纲评《军绅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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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让(1919.10.2-2019.6.17)

著名历史学家、约克大学 (加拿大)资深教授陈志让先生于2019年6月17日逝世 。 现重刊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李天纲教授发表于2008年10月26日第十六期《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的书评 , 纪念陈先生 。

1980年代 , 复旦大学历史系开出了一批由中年教师担纲的近代史课程 , 已故杨立强教授的“北洋军阀研究” , 和南开大学来新夏教授的“北洋军阀史”南北呼应 , 很多人选修 。 修到半路 , “湘”“淮”“直”“奉”“桂”“滇”“川”“粤”军阀之间的复杂关系 , 把大家都弄晕了 。 课代表邱俭同学告诉说:系资料室里有一本新书《军绅政权》 , 分析特别清楚 , 很值得看 。 找来薄薄一本 , 当时觉得真的不同凡响 , 梳理得非常透彻 。 然而 , 三十年过后 , 本书再版重印 , 读来却有了一点新的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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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 , 陈志让著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 1980年9月出版 , 169页 , 0.5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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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 , 陈志让著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08年8月出版 , 196页 , 24.00元

陈志让(Jerome Chen )先生的《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 (1980年 , 三联书店初版;2008年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清理“军阀政治” , 意在揭示清末民初的政权性质 。 《军绅政权》讨论了一段难堪的往事:民国以后的各色政权 , 都是“军政府” 。 可是 , “军阀”们倒也没有单独执政 , 大约和南美“独裁者”(Dictator)的军政府还是有所不同 。 军阀们联合受过教育、有着功名、占据田地、获得官衔的“士绅”们共同执政 。 换句话说:民初政权的结构是复合的 , “军”与“绅”共天下;民初政权的形态虽然混乱 , 不够“统一” , 但却难称“专政” 。 《军绅政权》用“军-绅”关系分析社会 , 陈志让先生认为:1860年到1895年 , 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都是“士绅”出身 , 他们尚能控制湘、淮军人 , 辅佐清廷 , 是“绅-军政权”;1895年到1949年 , “绅-军”关系逆转 , 中国政治转为“军阀”主导的“军-绅政权” 。 军阀横行 , 乾坤翻转 , 搅得清末民初社会大乱 , 中国的“近代化”因此而遭遇挫折 。

从“士绅社会”的解体 , 看传统政治的破产与现代社会的重建 , 这种分析方法在民国学者 , 以及海外“汉学家”中间相当普遍 , 视为自然 。 Gentry(缙绅)、Literati(文士) , 至今还是海外汉学著作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 。 把儒家和欧洲基督教会对照 , 指出明清是“士绅社会” , 西方是“僧侣社会” , 这种比较确实能够揭示中西社会的某些特征 。 “士绅”列“四民”(士、农、工、商)之首 , 是支撑社会的骨架 。 按顾炎武在清代初年的估计 , “合天下之生员(秀才) , 县以三百计 , 不下五十万 。 ”按张仲礼《中国绅士》的统计 , 清末的“生员”加上“监生” , 总人数达一百四十四万 。 加上他们的家属 , 则有七百二十万 , 约占全国总人口三亿七千万的百分之二 , 比清代统治阶级满族的总人口还要多 。 这些“耕读传家”、“满腹经纶”的“缙绅人士” , 分享中央权力 , 料理朝野事务 , 明清的“文治” , 赖此以成 。

自清末以来 , 百年动荡 , 弱肉强食 , 令“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渐渐演化为真理 。 “太平天国”以后 , 中央体系崩溃 , 军事割据兴起 。 “辛亥革命”后 , 士绅、商人、买办、帮会、农民、教授、政客、党人等等势力 , 都必须和“军阀”打交道 。 “共和”政府 , 不能靠宪政来运作 , 却纷纷借助武力来维持 , 导致中国在十九、二十世纪各国的“现代化”竞争中成为“失败国家” 。 《军绅政权》的“结论”认为:“从日本、德国、俄国这三个比较晚近的工业化的国家的经验来看 , 政府对工业化、现代化有很重要的作用 。 首要的作用是维持政治安定的局面 , 即使政府不积极参加工业发展的工作 , 至少也应该使货币制度统一、稳定 , 发展交通运输 , 发展一般的科学技术教育 , 用关税或其他政策来保护本国工业的发展 。 ” (182页)清末民初的“维新”和“革命” , 都失败了 , “前有绅-军政权 , 后又军-绅政权 , 阻挠中国的进步几乎达一个世纪” (186页)

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与北洋将领的合影

《军绅政权》中的历史观 , 代表了“二战”前后那一代中国人渴望结束战乱 , 重建国家的热切心情 。 “书同文 , 车同轨 , 人同伦”的帝国“大一统”瓦解后 , 近代中国缺乏一个军事、外交、治安、教育、交通、市场、货币 , 乃至度量衡的国民体系 , 难以和“列强”竞争 。 “乱世” , 是一代华裔学者的中心焦虑 。 另一位海外历史学家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认为:国民党完成了上层组织(superstructure)的改组 , 共产党完成了下层组织(infrastructure)的改造和统一 , 是两党的大功劳 。 其实 , 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历史证明 , 所谓“改造”并非成功 , “统一”也远不是中国人的全部任务 。 国、共两党 , 重建一统 , 在国际社会展示了一个完整的“民族国家” 。 然而 , 中国的上层和下层组织却仍有很多羁绊 , 至今还纠缠着一个庞大民族的现代步履 。

在“抗战”大后方求学的陈志让先生 , 也是忧患中人 。 对民族统一的渴望 , 在《军绅政权》不动声色的描述中显露出来 。 陈志让先生是四川成都人 , 西南联大经济系毕业(1943) , 获得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硕士学位(1945) , 又在燕京大学经济系任教(1944-1947) 。 他是在进入伦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1947-1956)的时候 , 方才改学历史 。 经济学家治史 , 善于用统计数字说话 , 读《军绅政权》每每都有此过硬之处 。 陈志让引证说:1927年“北伐”后的裁军会议 , 全国商界只是央求军阀们把军费开支控制在总预算的百分之四十 。 中央和地方政府收入中的十块钱 , 有四块钱用去养军队 , 当然没法搞现代化 。 蒋介石占领上海后 , 利用江浙市场上的游资 , 发行公债一亿四千七百万元 , 每月用去两千万元 , 这样才把东北、陕西、山西、云南、广西的地方军阀陆续收编起来 , 形成初步的统一 。

陈志让那一代学者都厌恶蒋介石的专制作风 , 《军绅政权》并不肯定蒋介石的统一事业 , 认为“蒋介石的政权 , 基本上还是‘军-绅政权’” 。 其实 , 这一论点是可以商榷的 。 即使按本书的“定义” , 把南京政府和北洋军阀混为一谈也比较勉强 。 首先 , “四一二事变”之后 , 蒋介石得到“江浙财团”的支持 , 陈光甫、虞洽卿等现代商人不同于明清“士绅”;其次 , 南北军队在1928年后渐次统一 , “统编”后的“国军”虽然还有“嫡系”和“杂牌”、“中央”和“地方”之分 , 但相互征战已经结束 , 和北洋时期的四分五裂迥然不同;第三 , “国军”开始以军事强势 , 履行民族国家机器的职能 , 对内压制异己 , 对外保卫利权 , 收回租界 , 后又组织抗战 , 俨然已经是民族利益的代表 。 统一的南京政权 , 和分裂的北洋政权有很多不同 。 最大的不同 , 就是蒋介石以国民党主席的身份 , 担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 , 取得陆海空三军的指挥权 。 蒋介石政权以党权、军事、政务、财经和意识形态的一统资本 , 统一了全国的政治、金融、商业、教育 , 乃至文化和思想 。

蒋介石军事政权的结构中 , “商权”吸收进来 , “绅权”再受挤压 。 史无前例的是 , “党权”强力介入民国政治 。 查一下袁世凯制定的《中华民国约法》(1914) , 这部带有“帝制”痕迹的宪法 , 强调“大总统”的权力 , 却没有一处提到“党”字 。 蒋介石主持制定的《训政时期约法》(1931)全然不同 , 全文有十二处提到“国民党” 。 1924年重组的新国民党 , 至1937年“抗战”前 , 已经靠军事力量逐渐完成了“一个政党 , 一个主义 , 一个领袖”的体制建设 , 言必称“党国” 。 加上后来竭力争取城市商人、农村士绅的支持 , 南京政府不止是一个“军-绅”双核政权 , 毋宁说是一个以“党-军”为主体 , “商-绅”为辅翼的复合政权 , 这种现代集权体制 , 是南北“军阀”们没有做到的 。

人的认识 , 必然受到历史的局限 。 “贫穷”的时候 , 大家向往富裕;“分裂”的时代 , 人们渴望“统一” 。 “境由心生” , 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也很难脱离时代的认识 , 兀自裁断 。 1970年代陈志让先生写《军绅政权》的时候 , 中国大致结束了分裂 , 还没有摆脱贫穷 。 回溯历史 , 触景生情 , 陈先生自然会较多考虑“军阀割据”对现代化的阻碍 , 较少考虑到在重建“大一统”的过程中 , 中华民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 事实上 , 为了达成“富强”的目的 , 中国社会在1920年代走上了一条军事化、党治化的集权专断道路 , 尾大不掉 , 积重难返 。 近三十年来 , 海峡两岸的中华民族已经在国际社会再度“崛起” , 重续清末以来的“现代化”伟业 。 我们这一代人的经验更加证明:“统一”和“富裕” , 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业 。 然而 , 真正引领中国走上长治久安道路 , 不再陷入族群分裂和社会混乱 , 永远让国民安居乐业 , 身心舒畅的现代制度 , 建设起来仍然相当困难 。 三十年前初读《军绅政权》 , 感到了老一辈海外学者殷切盼望祖国富强的拳拳之心 。 三十年后再读《军绅政权》 , 我们这一代人理应有属于自己的关切 。 在“统一”和“富裕”之后 , 与“民族”和“民生”同时 , 中国仍然有着一个“向何处去”的老问题 。 中国的近代历史远没有终结 , 且任重道远 。

1992年的秋天 , 在多伦多大学一次有关中国教育的学术会议上 , 见到了仰慕已久的陈志让先生 。 其时 , 陈先生已经从约克大学荣休 , 也赶来多大参加小组讨论 。 茶歇时间 , 我向他转达了唐振常先生的问候 。 唐、陈两人都是著名历史学家 , 更谊兼成都同乡和燕京校友 。 唐先生曾在“文革”后的上海社科院历史所接待过陈先生 , 很希望他择日再回祖国访问 。 陈先生端着咖啡 , 意味深长地说:回中国已经不习惯了 , 最能安顿他晚年的地方是“英语国家” 。 我不知道陈先生是否真的“乡愁”已淡 , 或许他只是和那几年的汉学家们一样 , 因为某种失望而避谈中国事务 。 然而 , 我终究不相信一个写过《军绅政权》 , 还写过《袁世凯》《毛泽东与中国革命》等重要著作的中国近代史专家 , 会不关心中国社会的最新变化 。 如果不是年事已高 , 我们真的还应请陈志让先生再描写一次他在晚年遥看的东方 , 听他分析“军绅政权”以后的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