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为何能做到帮理不帮亲？

杨佩昌

人与人之间发生矛盾、出现争执不可避免，德国人也不例外。有趣的是，德国街头很少有吵架的现象，我问一位德国朋友，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告诉我：“人可以讲理，也需要讲理，吵架仅仅是发泄情绪，能解决什么问题？”当然，他的回答并不全面。据我所知，一旦情绪失控，发生暴力，哪怕只是一巴掌，德国警察都是要抓人的，他们可不会熟视无睹或只是过来调解几句就完事。

“人可以讲理，也需要讲理” ，这话说得好，大家也都能理解。而在某种特定场合，如果争执双方之中有一个是自己的亲人，问题就复杂了。

德国人对此的处理方式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多年一直没有忘记。

那是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我和克里斯蒂安是同学，更是好朋友。一次，他妹妹带着男朋友来看哥哥，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饭后喝咖啡聊天。聊着聊着，妹妹和男朋友为一个问题争执了起来。哥哥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因此生气。当妹妹声音有点升高的时候，克里斯蒂安突然打断他们，说：“请允许我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尤利娅，我不能支持你的观点，我个人认为……”坐在旁边的我惊呆了，怎么会出现哥哥不帮妹妹说话的情形？

妹妹听了哥哥的反驳，觉得也有道理，争执很快停止了。我是一个见不得争吵的人，看到一场可能的冲突得以避免，内心暗暗高兴。事后我问克里斯蒂安，为何不帮妹妹说话？他很奇怪地看着我，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支持占理的一方？”

我当然知道尤利娅的男朋友说得更有道理。问题是，哥哥帮外人说话，我内心难以接受。为此，我和克里斯蒂安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就“帮亲和帮理”问题谈了以下看法——

帮亲原本是动物本能，更是生存的需要。试想一下，在食物匮乏的环境下，老虎妈妈不为孩子捕食，孩子岂不饿死？如果食草动物不群居不互助，如何抵挡食肉动物的野蛮攻击？亲情，这是几乎所有动物都天然具有的本性，是动物得以繁衍和壮大的内在基因。

人在原始阶段和困难时期，同样也需要亲人的帮助，除了获得必要的食物，还有安全的需要和感情的慰藉。这几个方面，其实人和低等动物并无本质区别。但是，人终归和低等动物有本质的不同：这就是人的理性。人会进行复杂的思考，会根据不同的情况进行取舍，更知道控制情绪和尊重规则。如果丧失理性，在冲突的时候只考虑亲情，只知道帮亲，那就和低等动物无异。因此，除了帮亲，更应该帮理。

帮理对人有什么重要意义呢？在人类社会，如果只重视亲情而不讲道理，会出现什么情况？很糟糕：那就是没有是非，没有规则。只要一发生冲突，先看谁和我一头，谁和我亲近，看谁更顺眼，然后据此作出行动抉择。这样做的结果可想而知，人类就进入了丛林社会，完全靠拳头说话，争端没法平息。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只看立场不问是非” 。照此下去，人类就不需要仲裁，更不需要法庭了。如果没有仲裁和法庭，弱小一方受到的委屈到哪里伸冤？当然，我说的仲裁和法庭指的是在法治社会的框架下。事实上，任何人都需要讲理，而不是依靠蛮横。这个原理说来也很简单：弱小者需要讲理获得公平公正的对待，强者在更强者面前还是弱者。况且，谁说今日的强者日后不会变成弱者？

从这个意义上说， “帮理”是维系社会正常运转的灵魂。如果不讲理，社会别说进步，就是基本的运转都困难。可以说，帮理既是帮助别人，也是在帮助自己。

克里斯蒂安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接着，我请教了克里斯蒂安如何才能把理讲清楚？他认为讲理有三个层次：

讲理的第一层次是重事实。不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任何辩论都是胡搅蛮缠，也没法进行辩论。因此，讲理最起码的条件是讲事实。真相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没有事实就谈不上真相。如果不讲真相，那就是可耻地欺骗别人。

讲理的第二层次是尊重逻辑。如果一个人讲话没有逻辑，就无法让人理解更不会令人信服。逻辑是一个人对外表现的名片。如果一个人不讲事实还有点欺骗性的话，很快会被人看穿，遭到人们的鄙视，让人觉得你缺乏基本的学术训练，水平很低。以为偷换概念、偷换论题、因果倒置、循环论证等把戏能蒙骗人，其实人们眼光是雪亮的。

讲理的最高层次是审问良知。如果你仅仅为了赢，既不尊重事实，也不讲逻辑，只知道搬弄是非，即便你受过正规的教育，具有高超的语言水平，曾经获得过辩论赛冠军，但你在公众面前只不过是一位徒有外表、内心肮脏的小丑。一个没有良知的人，不仅满口谎言，而且身体内流淌的是肮脏的血。

制图/黄艳玲

作者：杨佩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