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战国四公子,孟尝君为什么显得特殊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维舟:战国四公子 , 孟尝君为什么显得特殊

长久以来的大一统史观 , 常使人们习惯从“中国”这个整体去看待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 , 而相对忽视各个组成部分的特殊性 。 英国汉学家魏根深曾在《中国历史研究手册》中抱怨说 , 中国历史的书写常常不假思索地把历史讲述的“单元”定为国家 , 其盲点在于:很多情况既非中国特有 , 仅看中国也无法理解 , 还会遮蔽地方上的多元丰富性 , 因此 , “这种以民族国家为中国历史研究之自然单位的假定 , 需要由超国家和次国家的两个层面加以质疑” 。

在看待诸如春秋战国、南北朝这样分裂与混乱的历史时期时 , 这种情况尤为值得关注 。 公平地说 , 这也不完全是现代人的民族主义观念使然 , 因为这种“中国作为整个整体”的观念似乎早在先秦就已逐渐成形 。 不过 , 以战国而论 , 虽然孟子等人都提出“定于一” , 但这在当时而言不如说是一个希望 , 身处时局中的人谁也不知道能否实现(就像欧洲在罗马帝国崩溃之后也有无数人念兹在兹重建罗马的统一 , 但欧洲这种分裂、制衡的局面延续至今);然而 , 在我们的历史书写中 , 向来惯于将战国时的诸国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论述 , 其间虽有差异 , 那也是“在整体之下的个别差异” , 因为统一国家的结构本身就会让我们忽视一些差异性和复杂性 。

杨宽《战国史》的书写就很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在论述各国变法的情况时 , 他举证各国的情况 , 笼统地都看作是“变法” , 但忽视了像“邹忌讽齐王纳谏”这样的事例 , 与三晋、秦国的变法远不是一回事;同样地 , 他将战国的封君归纳为几个特点:在封邑内征收租税的特权;封君在其封邑之内 , 必须奉行国家统一的法令 , 接受国君的命令;赵、秦等国封君的“相”往往由国君从中央派遣到封邑 , 并由“相”主管治理和掌握兵权;封君的封邑在传统的习惯上是可以世袭的 , 但实际上极少能世袭 。 这些诚然存在某些共性 , 但相应地 , 他并未去强调各国的差异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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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战国四公子”这样的称号 , 也不免会让人以为孟尝君(齐)、信陵君(魏)、平原君(赵)、春申君(楚)是同一类人 , 确实 , 他们都是以“养士”著称的封君 , 也都是一时风云人物 , 但如果深入分析他们的行为和在权力结构中的位置 , 就会发现 , 孟尝君是其中尤为特殊的一位 , 甚至可说与其他三人存在根本性的差异 。

在此不妨重温一下“冯谖客孟尝君”的故事 。 当孟尝君被齐王罢免时 , 其门客冯谖为他营造了“狡兔三窟”:封邑薛作为退路;说服魏惠王聘孟尝君为相 , 以此迫使齐王让步 , 恢复孟尝君职位;请先王之祭器 , 立宗庙于薛 。 最后一招尤为重要 , 因为“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 , 无曰邑”(《左传·庄公二十八年》) , 本来薛因为与齐国本土远隔 , 在面临楚国进逼时可能被舍弃 , 但后来这一局面出现时 , 孟尝君暗示齐王“先君之庙在焉” , 齐王就不得不出兵救援(《齐策三·孟尝君在薛》) 。 最终 ,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 , 无纤介之祸” 。 这可以理解为:孟尝君由于手中有三个筹码 , 因而他享受着一种事实上的半独立地位 , 君王也不能不有所忌惮 。

相比起来 , 信陵君魏无忌虽是魏安釐王的胞弟 , 有功于国(《史记》所谓“诸侯以公子贤 , 多客 , 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 但受兄长猜忌后 , 不得参与国政 , 只能饮酒纵乐 , 郁郁而终;平原君赵胜一度不肯纳税 , 结果国君委任的田部吏赵奢“以法治之 , 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史记·赵奢列传》) , 这表明他在封地之内无权抵制国家征税;至于春申君黄歇 , 则更为特殊——他是四公子中唯一非王族出身者 , 其贵族身份本身就是楚考烈王所赐 , 并非宗室 , 更未能世袭 , 因此他权位的独立性最弱 , 依附于国君对他的宠信 。

当时虽然仍维持封建制度 , 但列国的社会风气也大大受到“尚贤”的影响 , 贵族也不能仅仅因为血缘便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其地位 。 《战国策》中的名篇“触龙说赵太后” , 便已明白指出:从当时(前265年)上推三代 , 甚至自赵国立国时起、以及诸侯各国 , 国君子孙几乎没有能长久保持其地位的 , 原因是“位尊而无功 , 奉厚而无劳 , 而挟重器多也” , 所谓“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 , 犹不能恃无功之尊 , 无劳之奉 , 已守金玉之重也 , 而况人臣乎” 。 这意味着内在于后世科举制中的精神已经悄然兴起:只有才干和功业才能给自己的地位赋予合法性 , 并确保其延续性 。 也因此 , 许衡认为:“战国之四君 , 其可称者 , 唯一春申耳 。 至如孟尝、平原、信陵三子 , 乃尸位素餐者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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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时代的封邑 , 传统惯例是世袭的 , 但正如杨宽所指出的 , 到战国时已很少有世袭的情况 。 各国所封宗室 , 只有齐之孟尝君、魏之安陵君、赵之平原君是世袭 , 其余也不见世袭 , 他认为这是各国在“实行变法以后 , 加强了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 , 注意取消封君世袭的特权” 。 的确 , 像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时便有“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的限制 , 孟子所谓“君子之泽 , 五世而斩” , 均表明世袭的权位越来越难得到保障 。 不过 , 常被人忽视的一点是:世袭并不一定就是封建 , 唐代藩镇封建化之后 , 内部权力移交不一定世袭 , 但仍独立于朝廷;反之 , 从西汉到明清 , 宗室贵族受封王侯之后 , 往往虽得以世袭 , 但却未必有独立性 , 清代的亲王、郡王甚至完全与封地脱离 , 变成了纯粹的贵族称号 。

战国正是世袭贵族的独立性弱化的关键时期 , 当时除了齐国之外均已推行郡县制 , 其必然的结果 , 便是这些封君的自主权大大缩减 。 在封邑之内亦须听命于君王 , 由国君直接委派的“相”则相当于郡守 , 在一定程度上与郡县无异 。 封建时代的领地原本是独立单位 , 国君不能直接插手诸侯领地上的事务 , 因为封建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权力的层级化 , 没有统辖一切的中央权力机构 , 但由于新兴的国家力量有了更强大的财税基础 , 就能供养得起常备军和领薪官员 , 从而压制封建诸侯的力量 。 按历史社会学家理查德·拉克曼的观点 , 这是某种“横向绝对主义”(horizontal absolutism) , 即王权成功地在全国范围内制服具有独立行动权的大贵族和教士 , 垄断武装力量并支配全国性教会 , 原先独立的封建巨头由此逐渐变成在职官员 , 不得不仰王权之鼻息 。

就此而言 , 孟尝君在当时的自主权是不寻常的 。 冯谖为他在薛邑“烧券市义” , 本身就旨在收买人心 , 强固他制衡王权的资本;相比起来 , 信陵君在魏国有难时 , 谋士薛公、毛公却都劝他为了魏国的宗庙 , 舍己为国 。 实际上 , 按《史记·孟尝君列传》的记载 , 孟尝君长期在封邑内培植势力 , “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 , 所谓“鸡鸣狗盗”之徒 , 先后“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 。 封地薛邑和三千食客则是支撑他在“天下”这一政治舞台上竞逐权位的基本资源 。 威廉·麦克尼尔曾说 , 三十年战争中 , 波西米亚之于独立军事统帅华伦斯坦而言 , “是一种个人财产 , 可以从中汲取人力物力以支援在德国的战争” , 那么 , 对孟尝君而言 , 道理也一样 。

在这样一个纵横家的时代 , 他需要的是比自己封邑更大的舞台 。 杨宽认为当时封君在封邑内权力有限 , 故其在中央失势后不能为所欲为 , 所举一例便是孟尝君之父、靖郭君田婴将在封邑薛筑城时 , 有人劝告:“失齐 , 虽隆薛之城到于天 , 犹之无益也 。 ”(《战国策·齐策一》)但这个说法也可以这样理解:直接在中央攫取权力 , 相比起固守自己封邑 , 可以获得更大的利益 。 只有这样 , 才能理解孟尝君的权力之路:他在约公元前310年即已世袭薛的封地 , 但之后更近一步进入朝廷 , 到前301年齐湣王即位后 , 一度甚至专权到“闻齐之有田文 , 不闻有其王”(《史记·范雎列传》) 。 荀子因此指责他“上则得专主 , 下则得专国” , 弄得“诈臣乱之朝 , 贪吏乱之官”(《荀子·强国篇》) , 将他与赵之奉阳君都列为“篡臣” , 这类封臣“上不忠乎君 , 下善取誉乎民 , 不恤公道通义 , 朋党比周 , 以环主图私为务” , 故而“用篡臣者危”(《荀子·臣道篇》) 。

荀子从儒家的视角指责孟尝君不守“臣道” , 其实是在以领薪官员的标准来要求一个不依附于王权的封建贵族 。 因为这种“上不忠乎君 , 下善取誉乎民”的做法 , 正是其独立性的体现 。 战国四公子中的另外三人 , 都不曾接受他国的官职 , 信陵君虽然有大功于赵 , 但赵王也不过只是“以鄗为公子汤沐邑” , 相当于一笔特别报酬罢了 , 但孟尝君一生却曾先后出任齐、秦、魏三大国的相国 。 杨宽在《战国史》中指出 , “孟尝君不仅是个封君 , 掌权的齐的相国 , 而且是个烜赫一时、声势浩大的纵横家” , 他一生中既曾与魏相公孙衍一同合纵抗秦 , 又曾在出任齐相时接连主持齐、魏、韩合纵攻楚、攻秦 , 都大获全胜 , 苏秦所谓“薛公相齐也 , 伐楚九岁(当作五岁) , 攻秦三年 , 欲以残宋 , 取淮北”(《战国纵横家书》八) 。 但他虽曾与秦为敌 , 到了前299年 , 竟又应秦昭王之召 , 入秦为相 , 因为他是当时声望最高的纵横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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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人物 , 显然不以任何国君或国家的利益为依归 。 最能体现这一点的 , 便是在齐国危亡时他的表现:前286年 , 齐湣王灭宋 , 贸然打破原先各国权力均衡 , 诸侯震恐 , 两年后遂有五国伐齐之举 , 齐国一度只剩即墨、莒两城未下 , 差点亡国 。 然而在此之前的294年 , 孟尝君由于在贵族田甲用暴力“劫王”的事件(所谓“田甲劫王”)中遭齐湣王怀疑而出奔回薛邑 , 旋即出任魏昭王相国 , 这不仅破坏了原先齐魏韩三国联合对外的合纵局面 , 还使他与齐湣王的关系恶化 。 当齐湣王骄横招致各国进攻时 , 他却任魏相 , 与各国一同攻打自己的“祖国” 。 齐国经此一役 , 一蹶不振 , 再无力争雄天下 , 但孟尝君个人却从中得益:正因齐国中央权力的衰落 , 他才能“中立于诸侯 , 无所属” , 成为名副其实的独立王国 , 继任的齐襄王甚至不得不对他做出让步 , “齐襄王新立 , 畏孟尝君 , 与连和 , 复亲薛公”(《史记·孟尝君列传》) 。

从前284年五国伐齐 , 到前279年田单以火牛阵反攻复国 , 齐国在这五年里岌岌可危 , 元气大伤 , 而孟尝君在做什么?历史记载中找不出他为挽救齐国的危亡而奔走的片段 。 事实上 , 他当时身为魏相 , 倒是在请求赵、燕两国分别出兵十万、八万拯救被秦国猛攻的魏国——在齐国被削弱后 , 自前283年秦初次围攻魏都大梁起 , 二十年间七次围攻大梁 , 五次攻入了魏王游乐的梁囿 , 几度兵临城下 。 信陵君一生的事迹也都与这一国家走向衰落的大背景相关:他于前276年受封于信陵 , 前257年窃符救赵 , 前247年率五国联军击败秦军 , 直至前243年去世 。 固然 , 当时毕竟还没有抽象的“国家”观念 , 因此信陵君返国救魏时在意的是“先王之宗庙” , 是一个人格化的“国家” , 但毫无疑问 , 他对本国的认同感要比孟尝君强烈得多了 。

两人的生平事迹均表明 , 他们在行事时可能将个人恩怨置于国家利益之上 。 孟尝君在路经赵国时 , 因为有人讥讽便屠灭了一县 , 似乎也不担心这引起外交纠纷 , 此后更因为“怨秦” , 联合韩魏两国接连攻打秦楚(楚当时与秦结盟);但信陵君其实也一样 , 因此在赵国被秦进逼时 , 平原君请求救援时说动他的并非国家利益 , 而是他姐姐是平原君夫人(“独不怜公子姊邪”) 。 在《史记》中 , 司马迁显然对信陵君特别优待(唯独他的列传被命名为“魏公子列传” , 而不以封号称呼 , 传中“公子”一词凡147见) , 对其人格推崇备至;但现实是:随着国家权力的日益非人格化 , 这种出于个人动机而与国家利益不一致的行动自由 , 是在日益缩减 。 信陵君本人甚至曾从魏国的国家立场出发 , 威胁发兵十万攻打安陵君的封邑(《战国策·魏策四》) , 在这方面 , 他的立场与孟尝君完全相反 。

孟尝君身上最突出的一点不同 , 就是他作为封君相对于君王的独立性 , 这不仅是因为他所在的齐国本身一直未实行郡县制 , 或许也因为他与“战国四公子”中的另外三人相比 , 几乎是两代人:孟尝君在前279年去世时 , 那三人都还未登上历史舞台 。 在战国中后期 , 战争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 对比欧洲近世的情况来看 , 可说是国家之间对外战争的时代 , “再也没有一个封臣反对封建主的战争 , 也没有封臣反对封臣的战争 , 只有国家反对国家、政府反对政府的战争了” 。 新兴的绝对主义君王很清楚独立行事的封臣是对王权的潜在威胁 , 因而变法最彻底的秦国在这方面也最决绝 , 虽有封君但独立性最弱 , 所谓“昭王得范雎 , 废穰侯 , 逐华阳 , 强公室 , 杜私门”(李斯《谏逐客书》) , “战国四公子”没有一人出身于当时最强大的秦国 , 这不是偶然的 。

在孟尝君去世后 , “诸子争立 , 而齐魏共灭薛” , 他“绝嗣无后”(《史记·孟尝君列传》);但就算他再世 , 以往那种中立于诸国之间的封建权利也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 , 因为整个时代的形势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巨大变化 。 战国晚期 , 韩非子的法家思想对越来越强的秦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巧合的是 , 韩非子出生于孟尝君去世前一年 , 死于秦置薛郡后一年) , 他认为晋齐两国的被“分”“夺” , 是因“群臣之太富” , 因而君主必须要“散其党” , “夺其辅”(《韩非子·主道篇》) 。 在孟尝君的时代 , 个人和地方纽带依然是最重要的、压倒一切的关系 , 这使他可以荫庇食客 , 依靠领主的人格权威来建立自己的权力 , 但他去世后薛邑的覆灭 , 正如英法战争中勃艮第家族的垮台一样 , 意味着封臣再无能力挑战国君 。 秦灭六国后废止封建制 , 却未引发宗室贵戚和封君的叛乱 , 这很可能是因为此前各国已在实际上完成了郡县化 。

不仅如此 , 社会观念也在发生变化 , 在各国都在向编户齐民的总动员战争模式发展时 , 人们的价值观也逐渐趋向“尚贤”与“平等” , 像孟尝君这样独立性较强的封建贵族 , 除了在齐国这样较为宽松、经济又相对发达的环境之外 , 已越来越不受欢迎 。 在秦国向东征服六国的过程中 , 也发现旧贵族、大工商业者最“难制御” , 例如魏国旧都安邑的旧贵族“其俗刚武 , 上气力” , 爱好“游侠通奸” , 因而秦政的举措就是将这些人流放 , 以至于西汉初期由冶铁而成巨富的“豪强之家” , 几乎没有一家不是战国后期被秦流放出来的 。 实际上 , 从中央集权的视角来看 , 这类旧贵族之地均是“难治”的 , 所谓“土豪劣绅” , 意味着他们总要获得一定程度的分权或自治 。 司马迁在《史记·孟尝君列传》末尾谈到 , 薛邑直至西汉仍民风不淳朴(“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 , 原因是当年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 。 显然 , 司马迁对孟尝君的道德评价不高 , 但这也正是中国社会的悲剧之一:在秦国统一天下的过程中 , 社会秩序趋于安定 , 但代价却是中间阶层独立性、自治程度和社会活力的消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