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风雨中的青云谱主人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薍石枒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 ——八大山人自题诗

去南昌，特意仔细逛了趟青云谱。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读了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写青云谱的篇什开头“恕我直言，在我到过的省会中，南昌算是不太好玩的一个，幸好它的郊外还有个青云谱” ，给我印象至深。在余先生心中，青云谱的地位能排在“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腾王阁之前，必定大有内涵。

青云谱在南昌城南，既是一处道院，也是一处江南园林，最重要的身份是八大山人故居。相传周灵王太子晋即到此开基炼丹。西晋时许逊治水在此开辟道场，命名“太极观” ，始创“净明宗教” ，形成道统，属净明道派。后经历朝兴衰，在清顺治18年（1661年）迎来了八大山人。当时叫天宁观，八大山人改名为“青云圃” 。 “青云”两字，源于道家神话“吕纯阳驾青云来降” 。清嘉庆20年（1815年），状元戴均元改“圃”改为“谱” ，以示“青云”传谱。这位戴状元史上固有政声，为青云谱扬名最大的还是八大山人，尽管他当时是隐居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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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画像

园内游人不多，老实说，景致固然优雅，但还谈不上惊艳。不做一些功课，只图观景定会失望。还好，我早有心理准备，仔细研读了一番八大山人，越读越觉得真乃神人。八大山人，真名朱耷，为明太祖朱元璋的第17子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生于明天启四年（1624年），崇祯17年（1644年）明亡时，年方十九，不久父亲去世，悲愤出家。直到36岁，他想“觅一个自在场头” ，相中了天宁观，由僧人变为道士，在此居住20多年。他60岁后用“八大山人”署名题诗作画，四字连缀似“哭之笑之” ，实为一生哭笑皆非苦痛心境的写照。

朱耷为皇氏后裔，本应安享荣华富贵，遭灭国大难，沦为一介平民。他甚至比平民还要提心掉胆，频繁改换笔名，雪个、个山、个山驴、驴屋、驴汉、人屋、刃庵、拾得，不一而足；由僧改道亦非信仰，而是躲避清廷追查朱明宗亲。据考证，朱耷曾带着母亲和弟弟住在南昌抚州门外，为下里巴人聚集之地，蓬头垢面，买醉不归，活脱脱一幅落魄文人模样。而他心中悲戚，非一般文人所能比。作为清初画坛“四僧”之一，他把无限心事付诸笔下的花鸟虫鱼，画作布局用笔都极为简略，却极有张力。一只翻白眼的鸟，一条张大嘴巴的鱼，一枝昂然挺立的荷，一点迎霜绽放的梅，都有一股抗争重压的怆然之气。

清康熙17年（1678年），朱耷53岁，清廷诏举博学鸿词，其意之一为招纳前明遗老。临川县令延请，朱耷假装疯癫，撕裂僧服，扬长而去。他62岁不再主持青云谱，云游四方，最后在南昌城郊潮王洲上，搭盖了一所草房，号为“寤歌草” ，直至81岁孤寂离世。观其一生，正如自题诗所云：“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薍石枒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 ”

朱耷在南明风雨中度过人生的黄金年华。 1662年永历帝死于昆明正朔亡， 1683年郑克塽降清，名义上的明脉完全消失，朱耷均在世。南明和农民军缠斗清军，东西两线战场极为惨烈，江西不是影响全局的主战场，但也有过大战。说到此，就要提及金声桓。此人为辽东人氏，全家被清军所俘，只身入关，投左良玉军中，后随其子左梦庚降清。 1645年，清军阿济格部追击李自成至九江，着金声桓部攻取南昌，此为第一次南昌战役。三年后金声桓反正归明，被清军围困于南昌，永历朝廷从广东派出的援军也被阻。南昌“城中粮尽，杀人而食” ，金声桓杀妻焚舍，投帅府荷花池而死。这两次战役发生时，朱耷遁身宜春奉新县深山耕香寺，躲过兵燹。宜春王朱议衍、贵溪王朱常彪都被擒斩首，宁王府90余口人被杀，朱耷能活下来，已属命大。

此后南昌再无战事，南明其它政权也陆续覆灭，清廷统治趋于稳固，对朱明宗亲不再赶尽杀绝，改为怀柔招抚，于是有了临川县令延请一幕。朱耷如《大清相国》的破山和尚，深知复国无望，亦绝不效命新朝。此时清廷也知道仅余的朱明宗亲掀不起什么波澜，对朱耷网开一面。离开青云谱的朱耷已年过六旬，在游历中迸发出旺盛的创作力，家国痛楚仍是画作诗文书法的灵魂，有了一生颠沛经历做底色，艺术成就已达天人合一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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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画作

在南明的血雨腥风中，朱耷遭遇了身世逆转的大不幸。他又是幸运的，没有如众多帝胄殒命，还得享高寿。中国艺术也是幸运的，收获了一座“国家不幸诗家幸”的高峰。作为一位文化人物，朱耷的气节品格值得敬仰，胜过钱谦益、侯方域、吴伟业、龚鼎孳、王铎、曹溶这般贰臣文人，而足与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冒辟疆、陈贞慧、方以智等忠义之士并列。

在青云谱宁静的院落里，我仿佛看到南明的波谲云诡中，华夏变色时刻，文化人的生死抉择。其时朱耷并不耀眼，画作也未流传，直到有一天后人发现，得有多深沉的苦难和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在廖廖数笔中传达震人心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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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青云谱内的八大山人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