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文化遗址考古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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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人知的是 , 良渚文化背后的考古往事跨越了七十余年岁月 。 如果没有战争 , 良渚文化本应更早被世人所熟知

法治周末特约撰稿 江隐龙

中国人常常以“五千年文明”自豪 。 然而长久以来 , 中国的信史却一直止步于四千年而难以向更古老的文明源头回溯 。 上世纪末 , 轰轰烈烈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将夏朝开始的年代暂定为公元前2070年 , 中国四千年信史在传统的“上下五千年”观念面前 , 终究似乎差了一口“气” 。

这口“气” , 直到良渚文化被发现、被肯定 , 才渐渐舒展开来 。 根据对碳14测定 , 位于钱塘江流域的良渚文化距今大约4700年至5300年 , 前后延续达千年之久——这一片文化肇兴之地 , 直接将中国长久以来“失落”的千年岁月填补 。

7月6日 , 在第43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 , 良渚古城遗址获准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 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从此为世界所公认 。 中国考古人萦绕在心头许久的心结 , 就此了结 。

少有人知的是 , 良渚文化背后的考古往事跨越了七十余年岁月 , 可谓书写了一篇辉煌的近现代考古史诗 。

战乱年代的开场

如果将良渚文化的考古看成一部小说 , 那这部小说的开场则是由两位年轻的学者书写的 。 其中之一是何天行 。

何天行于1913年出身于一个医学世家 , 其父、其弟均为颇有名望的医生 , 然而何天行熟读诗书 , 走上了一条“文人”之路 。 后何天行考入复旦大学中国文学系 , 其中有一门课为考古学——就是这门并非主流的文学课程 , 开启了他的考古之路 。

出于对考古学的浓厚兴趣 , 何天行开始利用假期四处探访 , 搜集各种古代器物 。 当时良渚一带盗挖文物之风盛行 , 但盗挖者往往将视线聚焦于“贵重”的玉器 , 而对石器与黑陶不屑一顾 。 在看到这些被随挖随弃的器物之后 , 生性敏锐的何天行当下判断这绝非普通器物 , 埋藏这些石器、黑陶的良渚 , 一定藏着一个优秀的古文化遗址 。

一年寒假 , 何天行前往良渚考察时发现了一个刻有十几个符号的黑色陶盘 。 在与甲骨文、金文对照分析后 , 何天行确定其中十个符号在甲骨文和金文中有同形字 , 因而进一步断定这些符号为初期象形文字 。 就这样 , 他成为发现良渚黑陶文字的第一人 。

将古代符号定性为文字是一件需要魄力的事情 。 当时的何天行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 。 然而他当时还不知道 , 一年之后 , 另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 将为良渚文化打下更清晰的烙印 , 那就是风华正茂的施昕更 。

施昕更是土生土长的良渚人 。 他出身贫困 , 却天资聪颖 。 13岁时 , 施昕更辍学在家 , 余杭县瓶窑区立第二国民小学的校长见他勤奋上进 , 主动借钱送他到杭州贡院读初中 。 校长的苦心没有白费 , 施昕更毕业后考入浙江省立高级工业学校 , 因表现优异 , 经老师推荐前往西湖博览会担任讲解员——这在当时 , 可是个难得的机遇 。

1929年的西湖博览会是中国会展史上一次规模极大、影响深远的展销会 , 观众前后达10万多人 , 号称“洵吾浙旷代之盛典 , 湖山空前之嘉会” 。 担任讲解员的过程中 , 施昕更眼界大开 , 同时对考古学、地质学产生了兴趣 。 西湖博览会结束后 , 施昕更便到西湖博物馆工作 。

到博物馆的施昕更很快迎来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转折点:在一次位于古荡的考古工作中 , 施昕更发现一件石斧与他家乡盗挖者们所挖掘、遗弃的器物石器颇为相似 。 为什么良渚会有石斧?良渚与古荡的石斧形制又为何如此相似?抱着这些疑问 , 施昕更回到良渚开展调查 , 并搜集到了不少陶片 。

面对这些陶片 , 施昕更作出了与何天行一样的判断:良渚一定有古遗址存在 。 这一年是1935年 , 施昕更25岁 , 而何天行刚刚23岁 。

在西湖博物馆馆长的支持下 , 施昕更很快主持了对良渚遗址的发掘 。 自1936年12月至1937年3月 , 考古发掘共进行了3次 , 获得了大量的石器、陶片、陶器 。 在大量的考古基础之上 , 施昕更写就5万余字的《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的初步报告》(以下简称《良渚》) , 详细介绍了良渚地区的发掘经过、收获 。 只可惜 , 这本书问世时正值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的前夜 , 国乱岁凶 , 四方扰攘 , 其印刷也不得不中断 。

战争年代 , 考古工作成了与时间赛跑的游戏 。 1937年4月 , 何天行出版了《杭县良渚镇之石器与黑陶》 。 1937年12月23日 , 《东南日报》刊登了施昕更考古发现的报道 , 正式提出良渚文化乃“在殷商以前”的“构成中国最早历史期文化重要分子” 。 第二天 , 杭州便在日军的战火中沦陷了 。

两个年轻人的开场就这样被战争中断 。 施昕更在《良渚》中写道:“我们上古的祖先 , 坚忍地开辟这广袤的土地 , 创下了彪炳千秋的文化 , 我们今日追溯过去 , 应当如何兢兢业业的延续我们民族的生命与光荣的文化呢?可是 , 我们现在的子孙 , 眼看到这祖先开辟遗下的国土 , 一天天的沦亡 , 我们的文化 , 也被敌人疯狂的摧残 , 这正是存亡绝续的重大关头 。 ”斑斑血泪 , 非亲历者难以体会 。

良渚文化的新坐标

如果没有战争 , 良渚文化本应更早被世人所熟知 。 乱世之路 , 人命卑贱如蝼蚁 , 更何况埋在土地中的遗迹 。 经过漫长的抗战 , 中国人民终于实现了民族独立的目标 。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 , 良渚的史诗又一次断断续续地书写开来 。

上世纪50年代 , 良渚出土的陶片再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 这些陶片数量众多且相对完整 , 因此考古人员判断这应当是一个古代黑陶作坊的遗址 。 1959年 , 结合解放前的种种考古成果 , 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奠基人之一夏鼐正式提出“良渚文化”的名称 。 两年后 , 浙江省人民委员会又将良渚遗址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

1963年 , 良渚发生了一个小误会:当时刚刚年满30岁的考古学家牟永抗带队在良渚遗址进行考古作业时 , 挖掘出了半件玉琮 。 凭考古经验 , 牟永抗认为这件玉琮为西周文物 , 还为此颇为自责 , 认为是自己未将地层清理干净 , 才导致良渚混进其他时代的器物 。

然而十年之后 , 牟永抗的自责就被另一个考古发现冲得烟消云散——1973年 , 吴县草鞋山遗址出土了大量玉琮、玉璧等玉制礼器 , 长期被视为“周汉古玉”的良渚玉器事实上有着更久远的历史 。 牟永抗挖出的玉琮 , 正是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的代表性器物 。

定位一旦明确 , 考古工作便迈出了新的一步 。 上世纪80年代是良渚玉器大发现的时代 , 江苏张陵山、寺墩 , 上海福泉山 , 浙江反山、瑶山、莫角山等遗址纷纷出土了大量玉制品 , 其中以反山遗址的挖掘最为耀眼 。

1986年5月30日 , 3200多件玉器、陶器、石器等在反山出土 , 其中还包括称为良渚“玉琮王”“玉钺王”的两件超大型玉器 。 在中国乃至世界的考古地图上 , 良渚文化的坐标愈加清晰 。

“玉琮王”“玉钺王”等玉制品的出土 , 意义非凡 。 《周礼·春官·大宗伯》中记载“以苍璧礼天 , 以黄琮礼地” , 《尚书·牧誓》中云“王左杖黄钺 , 右秉白旄以麾” , 琮与钺均是中国封建王朝王权与军权的重要象征 。 而在更古老的新石器时代 , 这些雕刻神人兽面纹的礼器 , 也只有具备崇高宗教地位的巫师才能持有 。 反山遗址中的墓葬出现了琮钺合葬 , 那此中埋葬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 就不难猜测了——这些被百姓翻越过无数次的小山头 , 会不会是五千年前的王宫?

这个猜测令考古人员热血沸腾 , 而考古工作也在这种期盼下继续开展 。 直到上世纪90年代 , 庙前、汇观山、梅园里、卢村、姚家墩、塘山、文家山、卞家山等一系列遗址渐次被发掘 。 截至1996年底 , 良渚遗址群约34平方公里的范围内 , 共发现遗址50余处 。 2002年 , 遗址群内发现的遗址点已增至135处 , 良渚遗址保护区的范围也扩展到50多平方公里……

西汉长安城不过36平方公里 , 唐朝长安也不过约90平方公里 , 当时没有任何一个考古学家敢预测良渚究竟埋藏了多少秘密 。 但毫无疑问 , 这些秘密一旦被解开 , 必将震惊世界 。

震撼世人的古城遗址

2007年 , 瓶窑古城墙被发现 , 考古人员赶紧跟进 , 进一步找到了北城墙、东城墙、南城墙……当年11月 , 一座面积与颐和园差不多大小的良渚古城终于展现在世人面前 。

如果说“玉琮王”“玉钺王”的出土令人惊艳 , 那良渚古城则让人震撼 。 良渚古城自核心区、水利系统至外围郊区 , 总占地面积达100平方公里 , 规模极为宏大 。 其布局分为三重 , 最中心约30万平方米的莫角山宫殿区堪称中国最早的宫城 , 其面积远远超过年代更晚的龙山时代的石峁、陶寺和夏代的二里头宫殿区 。

良渚古城拥有9座城门 , 其中8座为水门 。 沿着水门通向内城 , 纵横交错的古河道多由人工开凿或改道 , 组成了一套发达的水路交通和水利系统 。 五千年前 , 神态威严的祭祀站在高台上俯瞰城外的人工水库 , 君主在王宫的层层高墙内训诫着官员 , 女子们乘独木舟、竹筏穿梭在水网之中 , 男人们挥舞着石镰刀在稻田田埂中劳作……这一派田园牧歌般的景象 , 实在让后人悠然神往 。

对于考古人员来说 , 规模宏大、设施齐全的良渚古城足以代表文明的发展程度——如此规模的工程 , 没有健全的组织、有效的规划 , 是不可能完成的 。 可想而知 , 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长江流域一定存在过一个发达的文明 , 这个文明兼具土筑文明、水利文明、稻作文明的特色 , 在世界范围内独树一帜 。 同时 , 这一文明还有高度发达的玉器工艺、文明体系 。

良渚古城给了考古人员极大的热情与信心 。 在2016年良渚文化发现8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 , 考古学家严文明提出:“假若良渚是一个国都的话 , 那些就是各个州郡所在地 , 这就是一个很像样的广域王权国家了 。 ”

考古学家李伯谦也认为良渚文化已正式进入王国阶段 , 是中国王国阶段的开端 。 到此基本可以断定:良渚文化已处于成熟的文明阶段 , 且是同时期中国最先进的文明 。 2019年 , 良渚古城遗址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 其背后的东方古老文明终于走出中国 , 在世界大放异彩 。

良渚文化之于中国人 , 其意义不仅是拓展了文明的起源 。 良渚文化的发现者施昕更曾说:“我这样冥想着 , 良渚遗址初步发掘是完成了 , 而我还盼望第二次良渚发掘的时候 , 在焦土瓦砾中 , 找出敌人暴行的铁证 , 同胞血和泪的遗迹 , 供世界正义的批判 , 这意义比较起来是更加重大罢!”

而今 , 当后人站在饱经战火而又重归和平的土地上 , 是否也当有此一问:从良渚文化到夏商周 , 中华文明经历秦汉晋唐宋元明清及至今天 , 其五千余年岁月不中断 , 依靠的究竟是什么呢?

责编:高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