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钓翁之意不在鱼 在乎天地人间也
水边垂钓 , 本是工作之余的小情雅趣 。 从纷繁杂乱的日常中抽身出来 , 享受一下闲云野鹤的悠悠自在 , 减压去困 , 修心养性 , 常人之常态也 , 司空见惯 , 无需解读和感慨 。
然而 , 徐徐打开历史的画卷 , 却发现三个不同凡响的垂钓者 , 在水边钓出了大情怀、大思想、大格局 , 钓出了画风 , 钓出了精彩 , 钓出了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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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让我们将目光回望到一千年前的大唐 。 大唐时代最不同凡响的垂钓者 , 应是大文豪柳宗元(公元773—819年) 。 柳子厚一首旷世绝伦的《江雪》 , 给异彩纷呈的大唐诗画卷帙里增添了一幅光耀千年的大画作 。
“千山鸟飞绝 , 万径人踪灭 。 孤舟蓑笠翁 , 独钓寒江雪 。 ”千山之巅 , 本该群鸟翱翔欢声鸣啭 , 万径之上 , 本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 但一个“绝”字、一个“灭”字 , 让鲜亮生动的世界变得死寂充满了恐惧;一个“孤”字、一个“独”字 , 却展现出垂钓者在冷酷世界里矢志不渝追求理想的坚定信念 。 寒江清冷的画风里涌动着炽烈澎湃的激越豪情 。
生于世族大户人家的柳宗元 , 21岁高中进士 , 32岁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 , 激情满怀地参加了帝师王叔文发动意在中兴大唐的永贞革新 。 但是 , 随着短命皇帝唐顺宗李诵的禅位夭亡 , 轰轰烈烈开始的永贞革新只短命地存在了180多天 。 随着永贞元年8月王叔文被唐宪宗李纯贬谪又被赐死 , 9月 , 改革派的柳宗元也被贬为邵州刺史 , 在11月赴任途中 , 再被加贬为永州司马 。 半年之后 , 因贬随行的柳母不堪颠沛流离而患病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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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踵而来的多重打击 , 摧残着柳宗元的身心 , 却并未摧毁柳宗元心中的理想与道德 。 作为一个改革家 , 对朝廷大事虽已无能为力 , 但对永州之事 , 却可以殚精竭虑 。 他发布政令 , 访贫问苦 , “革其乡法” , 兴办学堂 , 启蒙开化 , 兴修水利 , 开荒拓田 , 寄情山水 , 咏物铭志 , 在万马齐喑凄风冷雨的时代背景中 , 孤独求败 , 砥砺前行 , 求变图新 。 《江雪》一诗展现的正是诗人感性于外励志于心的火热情怀 。
永州十年 , 是柳宗元历经磨难的十年 , 也是他收获一生硕果的十年 , 他在这里不仅吟诵出《江雪》、《渔翁》等脍炙人口的诗篇 , 还创作了《永州八记》、《捕蛇者说》等散文名作 , 还写就了《黔之驴》、《临江之麋》等因物肖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寓言故事 , 还留下了《天说》、《天对》等哲学的思考……永州十年 , 成就了孤独钓客柳宗元思想家、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人生标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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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柳宗元 , 同为唐宋八大家的苏东坡说:“所贵乎枯谈者 , 谓其外枯而中膏 , 似淡而实美 , 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 ” 欧阳修说:“天于生子厚 , 禀予独艰哉 。 超凌骤拔擢 , 过盛辄伤摧 。 苦其危虑心 , 常使鸣心哀 。 投以空旷地 , 纵横放天才 。 山穷与水险 , 上下极沿洄 。 故其于文章 , 出语多崔嵬 。 ”
再让我们将目光回望到两千年前的战国中期 。 此时 , 最不同凡响的垂钓者当是庄周(公元前369—前286年) 。 庄周是宋国公室的后代 , 被后人尊称为庄子 , 是继老子之后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 , 与老子并称为老庄 。 其代表作《庄子》被称为“文学的哲学 , 哲学的文学” , 行文汪洋恣肆 , 做人淡泊名利 , 是中国历史上出类拔萃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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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水 , 是庄周垂钓的地方 。 《庄子?秋水》篇有《庄子钓于濮水》为记:庄子钓于濮水 , 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 , 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 , 曰:“吾闻楚有神龟 , 死已三千岁矣 , 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 此龟者 , 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 ”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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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成现代文:庄子在濮水边钓鱼 , 楚王派两位大夫前往表达心意 , 请他出来做官 , 他们对庄子说:“希望能用全境的政务和国家大事来劳烦您 。 ”
庄子拿着鱼竿 , 头也不回 , 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 , 死的时候已经有三千岁了 , 国王用锦缎将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于庙堂之上 。 这只神龟 , 是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骸骨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下来拖着尾巴爬行在烂泥里呢?”
两位大夫说:“宁愿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爬行 。 ”
庄子说:“你们回去吧!我宁愿活着在烂泥里拖着尾巴爬行 。 ”
同为孤独的钓客 , 柳宗元垂钓的画面沉郁凝重 , 满满的使命感 , 庄周则追求自由放形无拘无束 , 满满的避世超脱 。
庄子哲学的核心是天人合一清静无为 , 理想是“无所待而游无穷”的逍遥 , 追求对世俗之物无所依赖且与自然化而为一的精神境界 , 希望不受任何束缚而自在地悠游于世间 , 希望做北冥之鲲击水三千里 , 再扶摇直上九万里化为南海之鹏 , 远离劳力又劳心的蝇营狗苟 。
庄子不但鄙弃功名利禄而甘愿终生做一个孤独清贫的钓客 , 做一个内心清白清净清新的逍遥隐者 , 甚至是做一只“宁生而曳尾涂中”身体脏兮兮的龟也在所不惜 。 庄子做过最大的官只是个漆园小吏 , 而且没干多久就甩手辞职了 。
关于逍遥快乐 , 庄子和好友惠子有一段“子非鱼”的经典对话: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 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 , 是鱼之乐也 。 ”惠子曰:“子非鱼 , 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 , 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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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功名利禄的现实世界和孤傲高洁的精神世界 , 两人间也有一个精彩的故事:惠子在梁国做宰相 , 庄子去看望他 。 有人告诉惠子说:“庄子到梁国来 , 是想取代你做宰相 。 ”于是惠子唯恐失去相位 , 在国都搜捕了几天几夜 。 庄子前去见他 , 说:“南方有一种鸟 , 它的名字叫鹓鶵 , 你知道它吗?那鹓鶵从南海起飞飞到北海去 , 不是梧桐树不栖息 , 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 , 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 。 这时 , 鹞鹰捡到一只腐臭的老鼠 , 鹓鶵从它面前飞过 , 鹞鹰仰头看着 , 发出‘喝!’的怒斥恐吓声 。 现在你也想用你的梁国相位来威胁我吗?”
在庄子的内心里 , 功名利禄只是一只腐臭的老鼠而已 。 这是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庄子对世界的思考和刻画 。 庄子和庄子的思想屡屡成为被后人追求或自我标榜的旗杆 , 李泽厚先生说:“中国文人的外表是儒家 , 但内心永远是庄子 。 ”
当我们将目光回望至更远的三千年前 , 发现了又一位孤独的钓客 。 这个钓客是殷商末年的姜尚姜太公姜子牙(公元前1156年—公元前1017年) 。 大凡一个中国人 , 都知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传奇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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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伐纣平话》卷下:“姜尚因命守时 , 立钩钓渭水之鱼 , 不用香饵之食 , 离水面三尺 , 尚自言曰:‘负命者上钩来!’”
别人钓鱼 , 都是弯钩倒刺美食香饵 , 姜子牙钓鱼却是直钩无饵 , 而且高离水面三尺有余 。 路过的砍柴人武吉讥讽这个七八十岁岁的白胡子老头说:像你这样 , 一百年也钓不到一条鱼!姜子牙回敬说:我宁愿在直中取而不在曲中求 , 我的鱼钩不是为了钓鱼 , 而是要钓王与侯 。
历史总是充满了偶然与必然 。 偶然说的是 , 姬昌这个未来的周文王周天子外出打猎出发前占了一卦 , 卦辞说路途之上见到异人异事一定要珍惜 , 并明示“所得猎物非龙非螭 , 非虎非熊;所得乃是成就霸王之业的辅臣 。 ”而必然说的是 , 姜子牙自称是受天界师傅之命 , 下界帮助文王 , 故而守株待兔 , 施计钓王 。 奇人奇事 , 奇言奇语 , 一拍即合 , 一合即成 。 随着一通神神秘秘的对话 , 一个直钩钓鱼的无厘头画面就变成了一个封侯拜相的神圣画面 。 就这样 , 姜子牙变成了太公望 , 辅佐姬昌励精图治 , 辅佐姬发会盟八百诸侯 , 完成武王伐纣大业 , 建立周王朝 , 自己也被封侯于齐国 , 成为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谋略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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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钓鱼的故事看似八卦传奇 , 但史上真有其人 , 其故事细节是否真实无暇 , 已无从考证 , 也无需细加考证 。 千百年来 , 故事早已被津津乐道传为佳话 , 李太白有诗曰:“太公渭川水 , 李斯上蔡门 , 钓周猎秦安黎元 , 小鱼鵕兔何足言 。 ”苏东坡则感叹:“闻道磻溪石 , 犹存渭水头 。 苍崖虽有迹 , 大钓本无钩 。 ”孔尚任更是在《桃花扇》中借戏文大发期待:“金鳌上钩 , 金鳌上钩 , 好似太公一钓 , 享国千秋 。 ”
姜尚垂钓的画风与柳宗元和庄周等后辈全然不同 。 改革家柳宗元在永州钓得寒冷辛苦却坚定执着 , 哲学家庄周在濮水钓得慵懒寒碜却心怡神乐 , 谋略家姜子牙在渭滨钓得踌躇满志胸有成竹 。
醉翁之意不在酒 , 在乎山水之间也 。 钓翁之意不在鱼 , 在乎天地人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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