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马盟书:有盟会,有誓词,还有严谨的统战策略

侯马盟书是1965年在侯马出土的玉片文书 , 是中国最早的朱书文字和玉石档案 。 剖析其历史背景和文化内容 , 对了解古代设坛祭祀 , 歃血寻盟的内涵 , 以及盟书中的斗争策略 , 对盟书的研究将大有裨益 。


侯马盟书:有盟会,有誓词,还有严谨的统战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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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马出土的玉片盟书

宗亲内争 姻亲联合对阵

《左传·定公十年》注:“赵鞅围卫 , 卫人惧 , 贡五百家” 。 三年后(公元前497年)夏季某天 , 族长赵鞅显得焦躁不安 。 几天前他命族弟邯郸宰赵午 , 将卫国贡来的500家奴隶由邯郸迁往晋阳 , 赵午应承后 , 却一直迟迟未动 。 原来 , 赵午迁徙卫贡500家 , 遭到了家人反对 。 因邯郸离近卫国 , 如迁徙卫贡五百家 , 必然割断邯郸与卫国的联系 。 赵午正思谋着一条权宜之计:他想出兵齐国 , 引诱齐军来打邯郸 , 那时组织抗齐 , 不就有托辞了吗?然而 , 赵鞅却已急不可奈 , 他随即诱骗赵午到晋阳 , 将赵午诛杀 , 赵午之子赵稷便举兵造反 。 赵鞅派上军司马籍秦率军攻打邯郸 , 结果被赵稷打败 。

春秋末期的晋国 , 是一个杀机四伏、波云诡谲的时代 。 在公室内部 , 此时已是礼崩乐坏 , 诚信缺失 , 六卿间关系也是犬牙交错 , 错综复杂 , 对国公、对主君持不同意见甚或反对者 , 都大有人在 。 赵鞅与赵稷是宗亲 , 是世传的宗族关系 , 《左传·定公十年》注:“邯郸本属卫 , 后属晋 , 午为宰” 。 直到这时 , 赵氏有了邯郸系与晋阳系之分 。 但赵稷是晋卿范吉射的外甥 , 范吉射与另一晋卿中行寅 , 又是姻亲关系 。 赵鞅鲁莽地诛杀邯郸午 , 与其说是处理了一宗家族公案 , 倒不如说是捅了一个蚂蜂窝 , 一场席卷晋国六卿间的争斗便就此拉开帷幕 。 赵鞅的军队在邯郸被击败 , 此时姻亲胜宗亲 , 范吉射与中行寅便发兵攻击赵鞅在新田的官邸 , 赵鞅在慌慌中退守晋阳 。

在晋都新田 , 同为晋卿的智跞虽与中行寅是宗亲 , 此时却站在赵鞅一边 。 经过邯郸短兵相接 , 经过新田一场鏖战 , 赵稷阵营似乎占了上风 , 其实双方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 《史记·赵世家》载:晋定公十五年十一月 , “荀跞、韩不佞、魏哆奉公命伐范、中行氏” , “十二月辛未 , 赵鞅入绛 , 盟于公宫 。 ”这里其实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 , 一是说智、韩、魏已经奉公命出征 , 成为平叛的正义之师;二是说赵鞅返回新田参加了三家结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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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件事的意义是重大的 , 它显示出赵鞅一方已结成广泛的统一战线 , 在公室六卿中 , 有四卿站在赵鞅一边 。 赵鞅诛杀赵午虽受到晋公的责备 , 但与智韩魏结盟后 , 有了这些盟军的支持 , 自然壮大了赵鞅阵营的力量 。 此后便展开一场长达八年地激烈较量 , 连晋的盟国齐、卫、郑、宋也卷了进来 , 它使晋的盟国从此分崩离析 , 晋的霸主地位也寿终正寝 。 成为春秋末期时间最长、最为酷烈的一场争斗 。

大敌当前 分清敌我友

通过古朴厚重的文字 , 通过盟书的诤诤誓辞 , 人们从侯马盟书中 , 看到在长达八年的搏杀中 , 赵鞅组织同室宗亲、同盟军、友军 , 举行过多次盟誓 , 将盟誓作为了团结斗争的重要武器 。

从参盟人几种不同的誓辞中 , 可以看出他们是几种不同宗族的人群 , 他们属于统一战线内不同方位的角色 。

在37个祭坑中 , 分埋着514篇“宗盟类”盟书 , 宗盟类既是“宗盟” , 即是指同宗同族者在一起盟誓 。 《左传·隐公十一年》有“周之宗盟 , 异姓为后”的记载 , 盟书中多次出现“事宗祀” , “守清庙”的盟辞 , 表示参盟人要遵守盟约 , 竭诚祀其宗祀 , 绝对服从主盟人的指意 , 不敢涣漫于宗庙之守 。 盟辞中“敢不半其腹心以视其宗而敢不尽从磊之明” , 其意思是:敢不剖明心腹尽心尽力祭祀宗庙 , 敢不执行英明的盟誓誓辞…… , 都要受到惩处 。 很明显 , 宗盟类人群既是盟誓的宗室人员 , 又是盟誓的主体人员 , 也是盟誓阵营的主力军 。

这类盟书中除宗族人员外 , 还出现史、辅、竺等4氏7家异姓人员的盟书 , 他们的盟书与宗盟类埋在一起 , 说明他们是赵氏的家臣或邑宰 , 是赵氏宗族不可分割的部分 。

“委质类”盟书有75篇 , 分埋在18个祭坑中 。 从此类盟书看出 , 这类人原是追随赵稷一方的宗亲或家臣 , 现在自愿把信物“质于君所”(主盟人居所) , 坚决与旧的主君断绝关系;不再同逃亡出国的敌对势力勾结而使其回国;倘若以后路遇敌对势力的人 , 坚决杀掉 , 表示永不背主之意 。 这类人虽没有“事宗祀”、“守清庙”之义务 , 但须到“皇君之所(太庙)”进行“绎祭”(再祭) , 他们必须忠于国君 , 忠于新主 。 盟辞中:“丕显晋公大家明亟舐(视)之 。 ”其意思是:晋国先公们在太庙里监察着参盟人的一举一动 。

当然 , 这类人本来就是自家人 , 他们只是站错了队 , 跟错了主 , 现在改弦更张 , 表示效忠新主人 , 他们便是最可靠的同盟军 。

黑色墨书是诅咒类盟书 , 原辞不全 , 篇数不多 , 但内容是针对敌人的诅辞 。 这类盟书中 , 盟辞使用了直斥其姓名的手法 , 直斥“□无恤”、“中行寅”、“先□”等人 , 他们应是主盟人的敌人 。 盟辞中诅咒的“赵尼” , 有人认为是指与主盟人赵鞅敌对的邯郸午之子赵稷 , 有的盟辞还将赵尼咒骂为赵狂 。 被诅咒的“中行寅”、“范吉射”等人 , 正是《左传》、《史记》记载的赵鞅的敌人 。 诅辞指责他们“不恤庶难 , 斩艾百姓” , 受到民众痛恨 , 故而赵鞅伐而胜之 。 诅辞对他们所犯的罪行加以谴责 , 将他们明确为共同的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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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室类盟书58篇 , 分埋在2个祭坑中 , 多表示参盟人不敢私自“纳室” , 且听到本族兄弟有纳室行为而不拘捕之、不缴上去 , 则愿受神明诛灭的制裁 。 “纳室”之意 , 是指私纳(主君)主盟人的经济财产:包括土地、财物、劳动人手和贡品等 。 这类盟辞强调的是 , 无论是主力军还是同盟军 , 都必须遵守条规戒令 , 提高自律性和诚信度 , 对宗主的经济利益有维护保障之义务 , 对宗主财产自己绝不侵犯 , 更不许他人侵犯 。

除了主力军、同盟军之外 , 争取的另一支重要力量是友军 。 此时政坛有赵、韩、魏、智、范、中行六卿 , 韩魏智便成为团结、争取的重要对象 。 在诅咒类盟书中出现了“韩子” , 他应该就是卿士韩氏 , 称呼“韩子”同“孔子”、“孟子”一样 , 在古代属于尊称 , 自然有恭维、笼络之意 。

盟书作为一种特殊体裁的文字 , 无法直接写出其策略办法 , 但通过分析不同的盟辞 , 分析不同的人群 , 可看出其包含着不同的统战策略 。

新田结盟 以盟誓凝聚力量

在《左传》中 , 前后记载了赵鞅阵营八次对范、中行氏用兵的记录:

《定公十三年》 , “夏六月 , 上军司马籍秦围邯郸”:

“冬十一月 , 荀跞、韩不佞、魏哆奉公命伐范、中行”;

《定公十四年》 , “晋人败范、中行于潞 , 郑出兵助范 , 亦败 。 ”

《定公十五年》 , “齐、鲁、卫、鲜虞救范 , 取棘蒲 。 赵鞅攻朝歌 。 ”

《哀公元年》 , “齐送粮救朝歌 , 郑出兵护送 , 范吉射出城迎粮 , 为赵鞅所败” 。 赵鞅发令:“克敌者 , 上大夫受县 , 下大夫受郡 , 士田十万 , 庶人、工、商遂(仕进) , 人臣隶圉免 。 ”

《哀公二年》 , “赵鞅围朝歌 , 杀士皋夷 , 荀寅奔邯郸 。 ”

《哀公三年》 , “赵鞅破朝歌 , 荀寅奔鲜虞:齐与鲜虞助荀寅入柏人 。 ”

《哀公五年》 , “晋围柏人 , 荀寅、范吉射奔齐 。 ”

盟誓时首先焚香告天 , 再结队起誓 , 赌咒发誓之后 , 然后将誓辞瘗埋于坑中 。 从发掘盟书的现场看 , 同批盟书中有59篇盟辞相同 , 每批盟书还有许多相似点;每篇盟书各书写一篇誓辞 , 一般为92个字 , 内容基本相同;只是盟誓人名字不同 , 盟辞的书法不同 。 这说明是同一类人同时进行的盟誓;盟书分葬在多个祭坑中 , 说明盟誓不止一次 。

如何让良莠不齐、思维不一的人员组成一个冲锋陷阵的团队呢?赵鞅的紧箍咒就是盟誓 。 《三国志》有“立坛杀牲 , 昭告神明 , 再歃加盟 , 副之天府”的记载 。 模拟当时盟誓的情景:先由主盟人写出誓辞 , 各参盟人手抄一册 , 随后手捧玉册 , 列队于祭祀之所 , 人们神情肃穆 , 毕恭毕敬地举行宣誓 , 然后虔诚地将玉册埋入奉有坎与牲的祭坑中 。 这样 , 日月可鉴 , 天地有知 , 其后的一言一行便受到天地鬼神的监督 。

从古至今要形成合力 , 必须外有压力 , 内有动力 。 在歃血求信的喧嚣中 , 在诚惶诚恐的气氛中 , 通过举行集体盟誓 , 向天地鬼神宣读自己的誓辞 , 可以借助鬼神的外力 , 裹挟人们一起盟誓 , 一起战斗 , 一起接受监督 。

通过集体盟誓 , 意志在盟誓中坚定 , 信心在盟誓中递增 , 力量在盟誓中凝聚 , 激情在盟誓中绽放 。 既然已在天地间盟誓 , 天地鬼神就是见证人 , 如果违背了誓辞而又亵渎了神灵 , 自然要受到天地鬼神的惩戒 。 盟誓给人们敷设了一道天地鬼神监督的精神桎梏 , 诤诤誓辞又激励着内心的情绪 , 使人们在枪林箭雨的战场上 , 只能是勇往直前 , 冲锋陷阵 。

河南沁阳曾出土与侯马盟书内容相关的“沁阳盟书” , 专家认为 , 沁阳位于太行山山口 , 是赵鞅出兵朝歌的必经之地 , 临战前组织一二次盟誓再行开战 , 并非偶然 。

从这里已经了解到盟誓的初步情况:大约在每次出征前 , 甚至在临战之前 , 赵鞅总要组织一次盟誓 。 赵鞅以盟誓的办法凝聚了阵营的力量 , 提高了战胜敌人的勇气和信心 。

赵鞅通过盟誓 , 将主力军、同盟军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 使其成为征讨范、中行的生力军;又通过协调与韩魏智友军的关系 , 这就最大限度地调动了一切积极因素 。

统战策略 重于泰山

搞统战 , 搞联合 , 当然要讲究策略 。 在纳室类盟书中 , 有不少内容就是针对具体事项 , 有的放矢 , 有所目标地提出了具体警示 。

“室”自然也包括奴隶 , 赵鞅理直气壮地索要卫贡500家 , 就是属于此类盟书规定的内容 。 赵午因私“纳”卫贡五百家 , 便被处死 , 其子赵稷等亦成为被征讨对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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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马出土的玉片盟书

盟书中“不再同逃亡出国的敌对势力勾结而使其回国;倘若以后路遇敌对势力的人 , 坚决杀掉”的誓辞 , 自然也是确有所指 , 确有真实具体的案例 。 《史记·赵世家》载 , 晋平公六年 , 晋卿栾盈获罪被驱逐出境 , 两年后栾盈潜回曲沃 , 拉拢大夫魏舒 , 发动攻击新田固宫的事件 。 如果不是有人接纳“三栾” , “三栾”便不可能在曲沃立足;如果没有魏舒配合 , “三栾”便不敢去攻击新田固宫 。 后来“三栾”虽然被诛杀 , 但却留下了深刻的教训 。

对韩魏智这类友军 , 不仅不能轻易得罪 , 即便暂时舍痛割爱 , 还要投其所好 , 顺其所求 。 韩魏智能站在赵氏一边 , 除了《史记·赵世家》记载的晋定公十五年 , “十二月辛未 , 赵鞅入绛 , 盟于公宫”的结盟外 , 主要的还是有着共同的利益关系 。 《史记·晋世家》载:“出公十七年 , 智伯与赵韩魏共分范、中行地以为邑” 。 定公十五年三卿共同出兵时 , 可能已达成某种默契 , 这才会有“出公十七年”的“共同分地” 。 名言说:“只有永恒的利益 , 没有永恒的朋友 。 ”在赵韩魏智之间 , 从来就是既互相勾结又尔虞我诈的关系 。

在四卿结盟的第二年 , 便出现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 《左传·定公十四年》载 , 赵鞅需要与智跞联合 , 而智跞却趁火打劫:梁婴父对智跞说 , 不杀了董安宇 , 让他给赵氏治政理事 , 赵氏一定会得到晋国 。 为什么不凭他首先发动祸难 , 去向赵氏问罪? 智跞差人去问赵鞅:“范、中行虽然发动叛乱 , 可那是董安宇引发的 , 法律规定先发动叛乱者犯死罪 , 今范、中行已受罚 , 董安宇该怎么办?赵鞅当时很为难 。 谁知董安宇却顾全大局 , 他说:“臣死 , 赵氏定 , 晋国宁 , 吾死晚矣 。 ”作为家臣的董安宇 , 很懂得统一战线的重要性 , 他立即自杀谢罪 , 赵鞅也假意将尸体陈于市 , 并告诉了智跞 。 《国语·晋语九》记载了董安宇的言辞:“臣少时给主人作文书 , 宣扬先世勋绩 , 立大义于诸侯;壮时为主人左右臂随军作战;……及臣为官吏 , 治理晋阳无二心 , 今臣犯法影响主人安宁 , 遂自杀保全主人 。 ”表现了他“活着尽心尽力 , 死时尽责尽忠” , “士为知己者死”的高尚品质 。 董安宇以自杀挽救了赵氏 , 也换回了赵氏与智氏的松散联合 。

赵鞅在铁之战时说:“克敌者 , 上大夫受县 , 下大夫受郡 , 士田十万 , 庶人、工、商遂(仕进) , 人臣隶圉免 。 ”从参战的七类人员中 , 可看出参战人员之广泛 , 人员结构之繁杂 , 大族兼并之惨烈 。 直到晋定公二十二年(公元前490年) , 范、中行被彻底击败 , 晋国才开始四卿专权 。

通过对盟书盟辞及盟誓过程透视分析 , 可以勾勒出这样的线条:赵鞅通过盟誓手段 , 凝聚了主力军的力量;又通过让同盟军“委质”盟誓 , 等于让他们押了宝 , 卖了身 , 使他们认识到只有冲锋陷阵 , 才能解脱自己 , 这样便增强了同盟军的协同作战能力;通过诅咒敌人 , 斥责敌人 , 将一切脏水污水泼在敌人头上 , 使大家同仇敌忾 , 则雷同于现在的“声讨罪行” , 又提高了阵营的战斗力;还通过恭维、笼络韩魏智大族势力 , 使他们尽可能地站在自己一边 , 至少不要妨碍自己的行动 。 赵鞅正是使用了这些策略 , 才奠定了取得胜利的保证 。

晋国在称霸诸侯期间 , 其主持的结盟、会见达七十四次之多 , 结盟等级多属于诸侯与诸侯间的结盟 。 至于结盟的宗旨 , 《左传·昭公三年》说得很清楚:“令诸侯三岁而聘 , 五岁而朝 , 有事而会 , 不协而盟 。 ”尽管《诗经》指责“君子屡盟 , 乱是用长” , 但结盟活动从未停止 。 侯马盟书是士大夫家族内部的盟书 , 虽然级别较低 , 但它向世人提供了2500多年前的朱书文字和玉石档案 , 故显得弥足珍贵 , 意义重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