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按:最近热播的《长安十二时辰》中 , 长安制香女闻染不幸离世 。 她去世前的一番话 , 道出大唐制香技艺背后的深意 。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今天 , 我们分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尚刚的文章《大唐香囊》 。 尚教授在文中详细讲述唐代香囊的材质与精妙设计 , 以及古时中国的香囊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 。 】

【文/尚刚】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尚刚 , 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史家 , 1952年生 , 北京人 。 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导、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 著有《古物新知》《天工开物》《中国工艺美术史新编》《极简中国工艺美术史》等 。 (图源自清华美院信息网)

中国古代有许多设计巧妙 , 制作精工的器物 。 由于联系着主人的高贵身份 , 联系着主人后代刘备的赫赫声名 , 河北满城西汉窦绾墓里的长信宫灯最为人熟悉 。 不过 , 设计、制作更精妙的还是唐代的金属香囊 。 用香方式 , 古今不同 , 今人偏好香水 , 古人喜爱熏香 , 常靠燃烧香料吸闻香味 。 金属香囊的精妙正在于烧香的结构 。

唐代的金属香囊一般形体小巧 , 固然也有大到将近13厘米的孤例 , 但绝大多数作品的直径仅在5厘米上下 。 它们造型若球 , 分上、下半球 , 可以开合 。 为进空气散香味 , 囊身通体镂空花纹 。 其内部构造令人赞叹 , 原理与现代陀螺仪的万向支架相同 , 有同心圆的两个机环和一个焚香盂 , 囊壁与外环、外环与内环、内环与焚香盂分别活铆 。 使用中 , 铆接的两个部件相互垂直(图1) 。 不论香囊如何转动 , 焚香盂依靠自重和部件的联接方式 , 始终保持水平 , 令内置的香料与香灰、香火不外漏 。 香囊之外有链钩 , 可随身挂配 , 能满足喜张扬的唐人随身携带 , 处处熏香的愿望 。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图1 沙坡村香囊

魏晋以来 , 佛教盛行 , 不过 , 释家的经典大抵译自梵文 , 总有难读的字、难解的词 。 于是 , 为了诵读、理解方便 , 有学高僧便编撰辞典释音解意 。 在今存的这类唐代辞典里 , 解说最多、最全的是慧琳和尚的《一切经音义》 , 它成书在9世纪初 。 书里 , 两次为香囊专立条目 , 其卷7里的解释尤其详备:

“按香囊者 , 烧香器物也 。 以铜、铁、金、银玲珑圆作 , 内有香囊 , 机关巧智 , 虽外纵横圆转 , 而内常平 , 能使不倾 。 妃后贵人之所用之也 。 ”

不仅说清了名称、材料、形制、设计、功能 , 还指出了使用者 。

金属香囊可以佩挂在衣外 , 也常常置于袖中 。 使用者不仅有“妃后贵人” , 还有风流少年 , 随身携带香囊甚至成了贵胄的典型标志 , 故章孝标《少年行》诗云:

“平明小猎出中军 ,

异国名香满袖熏 。

画榼倒悬鹦鹉嘴 ,

花衫对舞凤凰纹 。 ”

唐代的金属香囊虽有铜、铁、金、银等多种材质 , 而如今能见到的 , 只有银质的一种 , 好在 , 它们数量尚多 。 今日的西安是大唐都城所在 , “妃后贵人”云集 , 所以仅仅在那一带就出土了8枚 。 同时 , 海内外还有不少公私收藏 。 一千多年过去 , 数量依然众多 , 当年银香囊的风靡可以想见 。

在西安一带收获的香囊里 , 何家村窖藏和法门寺地宫的出土物最受关注 。 何家村窖藏入埋在8世纪中叶 , 其主人应为达官显贵 。 法门寺地宫封闭于874年 , 其遗物最高贵 , 是皇家礼敬释迦牟尼真身舍利的贡献 。 一般说 , 器物等级越高 , 就越精美 。 可是法门寺遗宝的等级虽然最高 , 但以其香囊(图2)比对何家村的收获(图3) , 那么 , 两者艺术造诣相去悬远:何家村作品装饰灵秀 , 法门寺遗物花纹呆板 。 其实 , 这种情形不独见于香囊 , 唐代金银器 , 甚至工艺美术的各品类都有后不如前的现象 , 而8世纪正是大唐艺术的高峰期 。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图2 法门寺香囊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图3 何家村香囊

这类熏香器具怎么称呼?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 学界称之为“香囊”还是晚近的事情 , 以前 , 研究者则称“熏球”、“熏炉”、“香薰”等等 。 转折发生在1987年 , 这一年 , 在法门寺寺塔地宫的大批宝物里 , 包含着一大一小的两枚银质圆形熏香器具 , 而同在地宫的石刻《衣物帐》明确把它们记为香囊 。 按功用、看形制 , 以“熏球”等等命名不算离谱 , 但特别是在法门寺地宫发掘后 , 倘若仍然如此称呼 , 性质却绝似起外号 , 而“熏球”之类的称谓如今还被许多艺术史、设计史学人沿用 , 又显示着这两个学科的闭塞 。

然而 , 对于这种熏香器具 , 香囊只是称呼的一种 , 唐代还有两个名词也指它 。 在官府文献里 , 有个加标主要用途的称谓——“衣香囊” , 它见于玄宗皇帝下令编修的《唐六典·少府监》 。 再一个就是诗歌中的“香球” 。 按照一般的语言理解 , 囊的形状扁平近袋 , 与圆形了不相干 。 应当为着避免歧义 , 唐人又把它称为“香球” , 元稹还借以赋诗讽喻 , 其《香球》诗称:

“顺俗唯团转 ,

居中莫动摇 。

爱君心不恻 ,

犹讶火长烧 。 ”

因为“香球”更能揭示造型的特点 , 在后世 , 这个称谓也被通用 , “香囊”之名反而不彰 。

唐代的宫廷奢侈品大多由少府监的中尚署成造 , 而中尚署也是今日能准确指认造作金属香囊的唯一衙署 。 《唐六典》说 , 每年腊日(十二月初八) , 中尚署都要进“衣香囊” 。 当年 , 中尚署造作的香囊一定不少 , 因为 , 除宫中自用之外 , 帝王还以之赏赐重臣 , 如《安禄山事迹》卷上载 , 日后叛乱的祸首安禄山便曾受赐 。 香料燃烧会生热 , 金属传热能发暖 。 所以进献衣香囊挑选在寒冷的腊日自有用意 , 应当牵连着香囊的另一个用项——暖手 。 对于这个用项 , 唐人早已点明 , 在描写姣好女子时 , 白居易就有“拂胸轻粉絮 , 暖手小香囊”之句(《江南喜逢萧九彻》) 。

银香囊太过精彩 , 故唯独它们今日声名赫赫 。 但在当年 , 香囊还有玉石的、丝绸的 。 可惜 , 它们的实物均已不存 , 只能靠文献勾稽了 。

关于玉石香囊 , 唐代文献里仅知一则记录 , 出在《松窗杂录·物之异闻》 , 还简洁到仅仅提到名词 。 记录绝少 , 应当表明当年的作品相当罕见 。 至于形制 , 也不难推测 。 为透香进气 , 香囊表面的花纹应当镂空 , 囊身造型则大体顺随玉材形状 。 材质所限 , 囊内无法如同金属香囊那般“机关巧智” , “纵横圆转 , 而内常平” , 因此 , 香料也不会燃烧 。 清代的玉石香囊今日留存颇多(图4) , 应当可作形制的参考 。 伴同香文化的兴起 , 今日的苏州玉工也开始制作玉香囊 , 不过 , 以当代的工艺手段 , 制作难度依然很高 。 在更早的时代 , 香囊的罕见应当与制作艰难有关 。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图4 清代白玉香囊

和玉石制品的罕见不同 , 古代的丝绸香囊数量很多 , 仅仅唐五代的宫廷用品就有不少记录 。 除去正史里的杨妃蹙金香囊之外 , 还有小说中的懿宗爱女同昌公主步辇上的“五色锦香囊”(《太平广记》卷237《同昌公主》) 。 杂史则说 , 五代后蜀国主孟昶生性“畏懦” , 怕被人看到 , 竟在步辇上垂挂“环结珠香囊”的重帘以蔽面(《五国故事》卷下) 。 丝绸畏火 , 丝绸香囊内置的香料一定不会靠燃烧生味 。 至于形制 , 应当如慧琳和尚称引的《考声》的解说——“斜口香袋” , 起码唐代如此 。

加上后世小说、戏剧的渲染 , 李隆基、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尤其悱恻缠绵 , 因此 , 在唐代的丝绸香囊里 , 最著名的自然是杨贵妃自缢马嵬坡时佩带的那只 。 安史乱起 , 君臣仓皇亡命西蜀 , 香囊仍不离左右 , 可见杨妃对它的珍爱 。 杨妃香囊早载入正史 。 《旧唐书·杨贵妃传》说:

“上皇自蜀还 , 令中使祭奠 , ……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 。 初瘗时 , 以紫褥裹之 , 肌肤已坏 , 而香囊犹在 , 内官以献 。 ”

尽管史家记下了杨妃香囊的故事 , 却未明言材质 , 于是 , 又引出了问题 。 或许因为银香囊声名太著 , 今日的专家总将它指为金属制品 。 然而 , 它却一定是丝绸的 。 之所以如此断言 , 线索是张祜的一首诗 , 其《太真香囊子》云:

“蹙金妃子小花囊 ,

销耗胸前结旧香 。

难为君王重解得 ,

一生遗恨系心肠 。 ”

张祜赋诗之时 , 去杨妃自缢尚不足百年 , 此为杨妃香囊的现存最早文献 , 自然较少以讹传讹 , 三人成虎的毛病 。

其实 , 仅仅一个“蹙金” , 已经说清质地 。 以今日的知识 , 蹙金仅为装饰丝绸的一种刺绣做法 , 即把捻金线盘钉在绣地上以为花纹 。 唐代的蹙金绣(图5)已有多件出土于法门寺地宫 , 而在当年的诗文里 , “蹙金”一词也屡见不鲜 , 仍无一不是在说刺绣 。 如杜甫《丽人行》里的名句“绣罗衣裳照暮春 , 蹙金孔雀银麒麟 。 ”《唐摭言·海叙不遇》则称:“赵牧 , 不知何许人 。 大中、咸通中 , 效李长吉为短歌 , 可谓蹙金结绣 , 而无痕迹 。 ”其实 , 关于杨妃香囊的材质 , 北宋初年依然清楚 , 那时的小说还明确地说它是“锦香囊”(《杨太真外传》卷下) 。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图5 法门寺蹙金绣小拜垫

议论过杨妃香囊的当代学人大多说它为金属质 , 理据在改葬之时的杨妃“肌肤已坏 , 而香囊犹在” 。 但是 , 从玄宗亡命西蜀 , 途中杨妃自缢 , 到重归长安改葬 , 前后不过一年半 。 时间短暂如此 , 则“肌肤已坏 , 而香囊犹在”极合事理 。 香囊上还有蹙金绣 , 如果香囊亦坏 , 反倒难以理喻 。

金属香囊的结构机巧绝伦 , 这种设计起于何时?古籍曾有说法 。 《西京杂记》号称记述西汉长安轶闻 , 其卷2说:

“长安巧工丁缓者 , ……又做卧褥香炉 , 一名被中香炉 。 本出房风 , 其法后绝 , 至缓始更为之 。 为机环转运四周 , 而炉体常平 , 可置之被褥 , 故以为名 。 ”

据此 , 则香囊的结构设计不晚于西汉 。 可是 , 《西京杂记》历来疑案重重 , 仅作者就有东汉刘歆、东晋葛洪、南梁吴均等不同说法 。 而根据描述的工艺美术品看 , 此书至少还留存着唐代的痕迹 。 回到金属香囊 , 已知的物证最早在唐 , 而说其初始时代不晚于西汉 , 则仅有《西京杂记》 。 看来 , 稗官之言确实未可轻信 。 这样 , 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之前 , 说金属香囊的结构是唐人的创造当该更有道理 。

精妙的发明自然要被后世延续 。 《宋史·礼志》、《金史·仪卫志》、《元史·舆服志》、《明集礼》、《皇朝礼器图式》等都记录过历代宫廷的金属香球 。 与唐代相同 , 后世的香球不仅出现于宫廷 , 富贵人家也往往有之 , 如北宋汴京城中 , 贵妇人乘牛车出行时 , “袖中自持”两枚小香球 , 随车的两个丫鬟仍持香球侍奉 。 “车驰过 , 香烟如云 , 数里不绝 , 尘土皆香”(《老学庵笔记》卷1) 。 明代的大户也爱使用香球 , 《金瓶梅》里 , 李瓶儿便有“熏被的银香球 。 ”似应留意的是 , 明人称熏被的香球为“闺房之雅器”(《留青日札》卷22) , 这应该表明 , 那时这类民间香球的使用者或以女子为主 , 而其形体也应较大 。 明代金属香球至今还有保存 , 如国家博物馆的收藏 , 其腹径13.3厘米 , 黄铜质(图6) 。 这样的香球形体偏大 , 自然也不易携行 , 所以也不配钩链 。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图6 明代黄铜香囊

玉石香囊和丝绸香囊后世当然也会制作、使用 。 玉石的 , 如前面提到的清人、今人之作 。 丝绸的 , 则有更早的实例 。 在福州的南宋黄昇墓(1243年) , 就曾出土绣花的罗香囊 。 其香囊形制似袋 , 长5厘米 , 宽4.8厘米 , 贴绣莲荷鸳鸯的满池娇图案 。 其鸳鸯纹“用钉金针法绣出轮廓” , “钉金”就是杨妃香囊蹙金绣法的别称 。 黄昇嫁为赵宋宗室妇 , 身份高贵 , 已知的唐宋上层妇女的丝绸香囊都取用同样的装饰手法 , 这难道是巧合?

据研究 , 蒙元时代 , 中国的香囊还西传伊斯兰世界 。 马穆鲁克王朝(1250~1517年)地在西亚北非 , 其巧匠已能用黄铜仿制中国的金属香囊(图7) , 唯形体颇大 , 常不设钩链 , 也被称作“暖手器” 。 不过 , 马穆鲁克工匠摹仿的只是结构 , 作品的镂空装饰虽有伊斯兰特点 , 但美妙、灵秀却远远不及盛唐的制作 。 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 , 若干穆斯林工匠迁居到了威尼斯 , 还把香囊的制作带到了那里 。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尚刚:大唐香囊的善与美// //

图7 马穆鲁克黄铜香囊

朝鲜半岛距离中国最近 , 双方的交流历来频繁 , 那里自然也有金属香球 , 如12世纪初高丽国王的三彩舆之一 , 便专贮“大金香球”(《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15) 。 而在盛唐时代 , 金属香囊已经东传日本 。 在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北仓里 , 就珍藏着一枚银香囊 , 其内部结构虽然与唐朝不异 , 但形体甚大 , 直径18厘米 , 也不配钩链 。 巨硕如此 , 自然可用在“卧褥”之中 , 也能陈设室内 。

顺带说说 , 正仓院是东亚古物的宝库 , 在其北、中、南三仓里 , 北仓的珍宝最受推崇 。 因为相信它们大多是奈良王朝圣武天皇喜爱的宝物 , 在天皇故去的第49天 , 由妻子光明子献给东大寺的卢舍那大佛 , 时在756年 。 还有 , 东大寺同中国大有渊源 , 为其卢舍那大佛开光的高僧就是东渡的鉴真法师 。 那时的中日关系可不像今天 。

(本文曾刊于《书城》 , 载于微信公众号“雅理读书” , 观察者网已获授权转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