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江晓原:中国“四大发明”的争议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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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四大发明”是中国古代科技的重要成果 , 一直以来 , 这都被视为中华文明的先进成果而在中小学基础教育中广为人知 。 然而 , “四大发明”本身存在的争议在学界早就引起了讨论 , 这些声音也曾出现在媒体平台 。 近期 , 伴随高考而来的“吐槽教科书”现象 , 又将此问题拉入人们的视野中:“四大发明”存在怎样的争议 , 教科书中关于中国古代科技成就的“溢美之词”是如何产生的?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就此问题采访了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江晓原教授 。


访谈江晓原:中国“四大发明”的争议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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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澎湃新闻:关于“四大发明”的争议在学界已经有些年头了 , 这些争议是怎么产生的?

江晓原:“四大发明”一直就有争议 。 “争第一”可以说是产生争议的一个症结点 。 本来我们认为 , 中国的“四大发明”稳居世界第一 , 但是现在看来 , 这是有问题的 。

首先说印刷术的问题 。 韩国跟中国争印刷术发明时间的世界第一 , 这是不成立的 。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韩国认定的是金属活字印刷术 , 这已经是印刷术后期的发展 , 前期是木活字印刷术 , 这个发明权还在中国 , 且争议不大 。

尽管在韩国也有发现雕版印刷的纸条 , 比如1966年发现的《陀罗尼经咒》 。 但存在的问题是 , 这很有可能是从中国带过去 , 遗留在韩国的文物 。 历史上 , 日本和朝鲜半岛上的达官贵人都喜欢中国的佛经 , 有些经卷因此流入 , 所以韩国发现的雕版印刷的残卷可能是从中国过去的 。 还有一点证据是 , 这个纸条上有武则天时期的特殊汉字 , 这是朝鲜半岛上应该不会使用的汉字 。 所以 , 印刷术的发明权在中国基本争议不大 , 只是在雕版印刷出现的时间上 , 目前学界仍有争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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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完整的古雕版

火药的问题 , 我以前曾写过文章 。 中国发明的是黑火药 , 西方后来发明的是黄火药 , 所以火药的发明权在中国也没有争议 。

存在问题比较大的是造纸 , 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发明造纸术的国家 , 这个说法已经明显动摇了 。

这个问题纯粹是我们自己搞坏了 。 原本 , 我们说蔡伦是世界上第一个造出纸张的人 , 我们所谓的“纸” , 就是指用蔡伦的这套方法造出的“纸” 。 后来 , 有人在陕西灞桥墓发现了“纸”——其实就是扁平的絮状物 , 上面也没有文字 , 学界产生两种意见 , 一派坚决认为这是“纸” , 一派则坚持蔡伦所造的才是“纸” 。 前者或许是想因此而提前中国发明纸张的时间 , 但是这里的问题是 , 主张“灞桥纸”是“纸” , 实际上就改变了“纸”的定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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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出土的灞桥纸

一旦修改定义 , 这个事情就坏了 。 它提示人们 , 可以通过修改定义来“争第一” 。 如果灞桥墓发现的这个东西可以称为“纸” , 那么 , 埃及人早在公元前三千年就发明了纸——埃及人的莎草纸 , 就符合一些学者修改后的定义 。 现在很多博物馆也都藏有埃及人的莎草纸作品 , 其上有大量的文字 , 还有绘画作品 , 如果我们承认存在“灞桥纸” , 那么 , 为什么埃及人的“莎草纸”不能称之为“纸”?如果可以 , 埃及发明纸张的时间就比中国早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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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的莎草纸

这个事情已经说不回去了 , 所以 , 中国最先发明了造纸术 , 这个说法已经动摇了 。

再说指南针存在的问题 , 这不在于要不要“争第一” , 而是本身的存在就有问题 。 最初 , 我们说中国人发明了指南针 , 这个说法的依据不是实物 , 而是文献记载 。 有文献记载说 , 在航海中用这种东西可以指明方向 。

但是为了要把指南针的发明时间提前 , 就只能寻章摘句 。 先秦时代的文献记载说 , 将天然磁石做成勺子的模样放在一块平板上 , 可以指明方向 , 这就是司南 。 在小学课本上都有一幅图 , 我们国家也曾发行过邮票 , 用的也是这张图 。 实际上 , 这是经不起推敲的 。

司南是什么样的 , 文献上有记载 , 但是谁也没见过 。 后来我们广泛使用和看到的这幅司南的图出自王振铎之手 。 王振铎在1949年以前就搞和考古有关的工作 , 与科技史也有点关系 , 比如复制古代的某些器物 。 1949年以后他在大陆的文物部门工作 。 1940年代王振铎曾发表一篇文章 , 说自己“复制”了一个司南 , 那张广泛使用的司南图就是他文章中的插图 。 但他的司南从来没有学者见过 , 他的同事们回忆中也不曾见过实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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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见的司南图

还有一个很不利的事例 。 郭沫若去苏联访问 , 希望带一个司南作为礼物 , 当时他就让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钱临照院士去做司南 , 郭沫若、钱临照都知道是王振铎的 , 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让王来做这个事情 。 后来 , 钱临照造不出来 , 因为天然磁石的磁力很弱 , 那一点磁力很难克服勺子和平板之间产生的静摩擦力 。 钱临照没办法 , 最后磁勺所用的并不是天然磁石 , 而是用电磁线圈为其充磁 , 才克服了摩擦力 , 能够指明南北 , 郭沫若就带着这个去了苏联 。 而我们现在看到的司南的模型基本都是合金造的 。 这与王振铎的说法全然不同 , 先秦肯定没有电磁线圈 , 因此司南的说法可疑 。

因为上述争议 , 似乎给人一种印象 , 我们总是拿靠不住的证据去“争第一” , 于是产生了一个观点 , 中国的“四大发明”就是自吹自擂 , 这其实是偏颇的 , 也损害了“四大发明”的声誉 。

澎湃新闻:近期网络上对于教科书有一系列的吐槽 , 其中也涉及中国古代科技成就 。 似乎形成的一个印象是 , 我们对于中国古代科技成就总是有“溢美之词” ,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江晓原:关于网上的吐槽 , 我没有太多关注 。 “溢美之词”确实存在 , 但我认为吐槽的人可能会言过其实 , 常常从一个极端说到另一个极端 , 对于中国古代科技成就 , 不能不切实际的拔高 , 但贬得一钱不值也不对 , 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

至于教科书中为什么常有“溢美之词” , 这确实也有历史原因——就是以前爱国主义教育和科学史的关系 。

1950年代 , 中国在国际社会上很孤立 , 为了提高民族自信心和自尊心 , 就要求科学史的研究成果为爱国主义教育服务 。 当时“意义重大“、“世界第一”这样的说法在很多读物中都很常见 。 一个例子是北宋的水运仪象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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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水运仪象台结构图

水运仪象台是一种大型天文仪器 , 集观测天象的浑仪、演示天象的浑象、计量时间的漏刻和报告时刻的机械装置于一体 。 1956年 , 李约瑟曾在《自然》杂志发表文章对此进行论证 , 在这篇文章中 , 李约瑟认为 , 这可能是欧洲中世纪天文钟的直接祖先 , 意义极为重大 。 文章发表后 , 风靡中国学术界 , 之后的大众读物更是将其描绘成盖世神器 。 直到现在 , 还有人以为这是多么领先于世界的科技成就 。 事实上 , 却并非如此 。

其实 , 在同时代的欧洲、中亚、阿拉伯帝国的城市里 , 类似装置并不罕见 , 不存在领先于世界的说法 。 为了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 我们忽略了出现在西欧和阿拉伯世界的同类装置 , 或许是当时真的不知道 , 也许是知道 , 但选择视而不见 。

我参与教科书评审工作时 , 曾看到小学课本中还有展示司南的那幅图 , 我就提出 , 说先秦时代就有司南 , 目前尚无确切证据 , 那张图尤其放不得 , 怎么能放进教科书中给小孩子灌输错误的知识呢!

改革开放以后 , 科学史研究者不再把爱国主义教育当作学术研究的目的 , 国家也不要求学者做这样的事情了 , 科学史逐渐变成一个正常的学科 , 开始“有一说一 , 有二说二” 。 学者发表学术文本的自由度大了 , 很多错误已经在学界进行了纠正 。 但是大众读物、宣传读物方面的内容却很滞后 。 举例说 , 现在很多人还相信布鲁诺是因为日心说被烧死的 , 事实上是 , 布鲁诺是因为卷入宗教纷争 , 被作为异端而烧死 。 再者如抗日战争中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的贡献 , 现在从学界到媒体都肯定了正面战场的作用 , 我们都可以在公共媒体上看到真相 , 但是很长时间教科书上的内容却依然很滞后 。

澎湃新闻:说起中国科学技术史 , 李约瑟几乎成了一个标志性的代名词 。 李约瑟对中国科技成就的偏爱 , 对中国科学技术史的研究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江晓原:对中国科学史产生影响的思潮 , 可以谈到“内史”和“外史”两种研究风格 。

五四运动以前 , 西方学科还没有进入时 , 中国并不存在科学史这个学科 。 但是乾嘉考据学的一部分 , 可以看成科学史 , 乾嘉学者对于数学、天文等文献都有深入研究 。 有了科学史这个名目之后 , 中国最早从事科学史研究的那批人 , 也继承了乾嘉考据的风格 , 注重考据、文献以及年代学 , 改革开放之前 , 这种研究风格是占据了国内科学史界的主导地位 。 国际上最初的科学史研究也有类似情况 , 这种风格被称为“内史” 。

改革开放之后 , 适逢国际科学史研究注重科学技术和社会文化领域的相互关系 , 即所谓“外史” , 这个潮流从九十年代开始进入中国 , 到现在科学史的外史研究潮流已经很兴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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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瑟

至于你说提到的李约瑟的偏爱 , 实际上 , 这对于科学史的专业研究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 但对于公众来说 , 李约瑟的影响确实很大 。

“文革”之前 , 西方像李约瑟这样思想左倾的学者 , 他们的著作在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很有影响 。 李约瑟之外 , 还有一位中国科学史界很熟悉的贝尔纳 , 他可能比李约瑟更“左” , 在中国的影响也很大 。 在国人印象中 , 李约瑟可能是国际科学史界的代表人物 , 事实上并非如此 。 在一些西方学者眼中 , 李约瑟不过“半路出家”的“票友” 。 李约瑟在中国国人心目中的印象 , 其实是一种误读 。

澎湃新闻:科学史研究的地位是否因为大环境的改变而有所变化?

江晓原:科学史始终是一个边缘而小众的学科 。 在大学里设立科学史系 , 上海交大是全国第一个 , 也不过是十几年的事 。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可以说是科学史研究的“国家队” , 但是其在中科院里也是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 。 我在那里读书时 , 曾到科学院办事 , 科学院的人居然不知道还有自然科学史研究所这么一个单位 。 公众关注科学史也不过发生在这一二十年 , 领域内的一些人开始在大众阅读层面发言 , 借助社会文化的话题 , 情况才有所好转 。

澎湃新闻:您怎么看中国古代科技在中西交流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

江晓原:中国古代科技在中西交流史上是有重要地位的 。 我现在担任一项国家社科重大项目的首席专家 , 整理中西方交流的文献 。 简单地说 , 中西交流的程度超出一般人想象 。 古代虽然没有喷气式飞机 , 没有互联网 , 但古人有的是时间 , 他们可以花几年的时间从欧洲旅行到中国 , 有足够多的商人、战俘、官员 , 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 , 进行了非常活跃的交流 , 其中科学技术扮演了重要角色 。

要说中国古代科技对世界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 通常这种表述容易夸大其词 。 总体上 , 从西方往东方的物质文化传递更活跃 , 中国的科学技术主要是在中华文化圈里传播 。 我曾说过 , 如果列一个包含到现在为止已有研究成果的清单 , 从西方传入东方的清单很长 , 从东方传入西方的清单很短 。

但是东方传到西方的这个清单里却包含了火药、造纸、印刷术这类东西 , 这几样技术对文明的影响确实很大 。 西瓜、西红柿、番薯 , 都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物种 , 但是这对历史的影响有多大?没有西红柿好像也没关系 , 其影响还是有限 。

马克思说 , 火药把骑士的盔甲炸得粉碎 , 改变了历史 。 这似乎证明了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比如我们常说的“四大发明” , 对世界历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 但马克思的这句话毕竟是文学修辞性质的 。 一项发明对世界历史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 是需要很多细节内容去支撑的 。 目前我们只能说 ,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由东向西传入的物质文化清单虽然内容少 , 但是影响较大;而从西向东传入的东西虽多 , 影响却不是很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