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冬面还是乌龙面?感谢历史的一场乌龙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乌冬面还是乌龙面?感谢历史的一场乌龙

“他这个人啊 , 就是碗乌冬面!”在日语语境下 , 乌冬面怎么就成了“早鸟”的代名词?原来 , 日本的乌冬面馆和正宗的苏州面馆一样 , 通常是清晨开门 , 过午卖完不候 。

不过 , 一部《深夜食堂》让全世界都知道 , 炒乌冬在星月相伴下更加美味 。 原因在于 , 只要下油锅的 , 在日本都算菜 , 和他们的饺子要就米饭吃一个道理 。

饺子和拉面 , 都是二十世纪才出现在日本餐桌的晚辈后生 , 乌冬面作为上千年的老人家 , “早睡早起上早班” , 实在再合理不过 。

众所周知 , 公元8世纪中叶开始 , 地球进入小冰河期 , 气候变冷变干 。 亚欧大陆的游牧民族南下寻找生存空间 ,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安史之乱 。

盛唐气象从此一去不复返的同时 , 辽阔的大唐疆域从北向南也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面进米退” 。

彼时 , 不知是不是在登陆福州时受了当地一碗面恩泽的缘故 , 日本高僧空海东归不仅带回了佛法和汉学 , 还让他饥贫的家乡赞岐(今香川县)变成了日本粮仓 , 并因当年他吃过的那碗面而闻名于后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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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遣唐高僧空海大师的故乡善通寺市 , 面馆纷纷以汉字“饂饨”而不是日语拼音为名 , 也昭示着这种古老食物和中国的关系 。

碗里没有一滴油 , 却被人奉为信仰

“恭喜你运气好啊 。 ”作为整艘轮船的CFO(首席食物官) , 欧巴桑一边听我和她抱怨赶这班轮船的一波三折 , 一边熟练地三下五除二 , 下锅、过水、浇高汤、摆油豆腐、撒裙带菜和葱花 , 没等我抱怨完 , 一碗新鲜出锅的乌冬面就堵住了我的嘴 。

习惯了“日本铁路=美味便当” , 我想试一下船上美食又如何 , 于是 , 从本州到四国的跨海之旅 , 我没有选择火车或大巴 , 而是一班几小时的轮渡前往香川县首府高松 。

轮船上 , 其他零食和饮料屈身自动出售机 , 唯独一座先煮现卖的面档 , 占据了指挥室正下方 , 整个客舱的中央C位 , 恐怕就是对民以食为天的最好说明 。

热汤热面 , 最能抚慰辘辘饥肠 。 更何况这乌冬面的粗大程度 , 恐怕只有兰州拉面家族里的二柱子可比 。 比起拉面 , 它水分更少 , 自然也更实在也更经扛 。 牙齿嚼碎它时 , 有点像吃海鲜里的软体一族 , 面身仿佛也有求生欲一般 , 不停反弹和挣扎 。 再喝口汤 , 清淡鲜美 , 油豆腐口感清甜 , 汤里却连半点油星都看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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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乌冬面故乡香川县 , 轮船上现做的一碗狐乌冬 , 虽然简单 , 却因新鲜手打 , 是“下车面”的极品 。

值得一提的是 , 因为油豆腐颜色质地如狐狸毛色、又是传说中狐狸爱偷吃之物 , 这一平民版配置也被称为“狐乌冬” 。

“你要是坐了前面两班 , 就只能吃冰箱里拿出来的半生面啦 。 ”大妈操着浓重的香川口音 , “只有我们这班从高松出发前 , 刚好赶上今早‘制面所’新鲜出来的生面 。 ”

香川县人口和经济都在日本倒数 , 唯独小麦消费量在全日本一枝独秀 , 比第二位高了一倍以上 。 而答案 , 就在那块“欢迎来到乌冬面的故乡”的牌子上 。 在香川各地 , 它无处不在 。

乌冬面故乡的人们 , 除非实在不得已 , 一般都会拒绝机器产品和冷藏成品 , 只接受当日新鲜手打的乌冬面 。 在日本版的各种地域歧视梗中 , 香川被外地人认为是“乌冬面脑袋” , 而香川人看外地则是 , “他们真可怜 , 不能天天吃到好吃的乌冬面” 。

制面所 , 到现在也是骄傲的支柱产业

欧巴桑说“制面所”时 , 我起初吓了一跳 。 不知是她口音太重还是我听力太差 。 因为日语里的洗脸池叫“洗面所” , 发音与之相似 。 就算日本水龙头出来的也可直饮 , 您也太不避讳了……

后来 , 我在脑海里搜寻高松好吃去处时 , 想起来《孤独的美食家》里 , 五郎叔曾经在寒冬里为乌冬面早早排队的情节 , 这才反应过来 , 原来是制面所!

在日语汉字中 , 制x所就是制造某项产品的小工厂甚至作坊 。 但能冠以此名的 , 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仅负责生产 , 还要有研发功能 , 往往少不了专利傍身 。

二战后 , 日本经济起飞 , 靠的就是这无数家如毛细血管般 , 同时解决税收和就业 , 甚至还引发不少技术革命的小微企业 。

查了这家松下制面所的营业时间 , 我决定当天早早休息 , 翌日起大早 , 先吃第一锅手打乌冬 , 再逛旁边米其林三星级景点栗林公园 。

一条小巷深处 , 前店后厂 , 其中前店又分两开间 , 一间只有寥寥几个凳子 , 周转率之高远胜流水席 , 一间则只能对着窄窄的台面站着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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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部《孤独的美食家》 , 松下制面所一举成名天下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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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乌冬面中最简单廉价的“泼水面” , 免费的“面药”也精细得很 。

包括“五郎叔”松重丰在内的 , 造访过制面所的名人玉照和签名 , 就贴挂在隔断墙上 。 据说最早“五郎叔”挂在最外做招徕看板 , 结果差点被粉丝顺手牵羊 , 于是现在被挪到柜台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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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到不能再小的制面所 , 却不知多少著名的美食家在此大快朵颐并欣然留念 , 包括“五郎叔”松重丰 。

制面所首先是工业 , 经营堂食是副业 , 那也就别奢谈什么服务了 。 最好一切都顾客DIY , 买取相符 , 全凭自觉 。

跟着长长的队伍 , 却以不慢的速度往后厨方向前进 , 选好自己吃几“玉” 。 一份面叫做1玉 , 以此类推 , 如果早饭的话 , 一般来说男2女1 , 再加个蛋或者天妇罗就够了 。

选好几“玉”后 , 配菜 , 按标价自己计算交钱 , 拿面 , 在热水池里自己冒熟——至于是一两分钟还是更久 , 火候全凭本人喜好 , 接着 , 入高汤 , 至于是浇入面碗 , 还是另放一碗 , 以备分蘸或浇着吃 , 随你 。 如果冷吃 , 则省了过河的全套工序 , 自己直接浇冷汤端走 。

分布在店堂各处广大吃友的碗内乾坤 , 仿佛浓缩了大河剧里的日本史:天妇罗乌冬 , 海鲜炸到金黄 , 饱满帅气 , 可称乌冬里的华族 。 加了温泉蛋 , 因形状如月得名的月见乌冬(如果是锅烧月见乌冬 , 还有个文雅的简称:釜月) , 则是士族 。 之前我在船上吃的狐乌冬若算平民的话 , 没想到被选最多、最受欢迎的 , 竟是乌冬王国里的乞丐——

没有汉字名 , 发音为bukkake , 意译的话就是“泼水面” , 但要加的料却一点不少 。 除了新鲜的小葱 , 白色的萝卜泥、米色的姜泥 , 更珍贵的是炸天妇罗剩下的副产品——变废为宝的金黄色油渣 , 从视觉引发味觉冲击 , 构成梯度渐进 , 所有这些 , 被称为“药” , 可见作用是四两拨千斤 。 但别忘了挤几滴柠檬进去 , 本地吃法才算彻头彻尾正宗 。 一百年前 , 香川可是日本最早栽种柠檬树的地方 。

我选了一碗当地群众最喜闻乐见的泼水面 , 但还是担心寡淡 , 于是追加了块可乐饼 。 和柠檬一样 , 这种炸牛油土豆饼也是西风东渐的产物 , 我特意留了小半块沉底 , 最后吃出了类似泡在羊汤里的烧饼的奇妙口感 。

肯德基州有肯德基 , 丸龟却没有丸龟制面

在香川第二大城市丸龟市 , 贵为全世界第一大乌冬面帝国、拥有1200多家全球店面的丸龟制面 , 早就闻名遐迩 。

本想着如同在西雅图的破旧菜市场里寻找星巴克起源店那样 , 寻找丸龟制面的元祖店 , 没想到竟一家都没有 。

后来才知道 , 正如肯德基不是在肯德基州开起来的 , 丸龟制面也是墙外开花 , 它最初是小地方的制面职人 , 到大城市神户之后的发明 。

丸龟制面有个改变快餐界的 , 为人津津乐道的经典流程 , 兼顾效率和美味 , 全程90秒自助搞定 。 这一流程 , 参考了丸龟举世闻名的支柱产业——团扇生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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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再长的队也是平均每人90秒解决 。 以绵谷为代表的丸龟制面业 , 借鉴了该城更古老的团扇工业的流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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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战后就一直营业的绵谷面店 , 算得上是初代“丸龟制面” 。

我的房东为我推荐了他父亲和他从小吃到大的绵谷手打乌冬面 , 正在团扇厂旁边 , 从二战后就开始营业 , 始终未间断 , 说它是丸龟制面业的元祖 , 并不为过 。

饱餐了大份牛肉乌冬面后 , 我找到了舌头的准星——赞岐牛肉 , 在香川 , 它和赞岐乌冬一样出名 。 不过 , 当地人纷纷选择的则是冰块冷汤配热面的版本 。

“中国的成语日本也有:阳春白雪 , 最简单的 , 是最高级的 。 ”一位在高松生活快20年的华侨听了我无肉不欢的自述 , 隐晦地批评了我境界不高 , “香川人是对面条本身有很大信心 , 才敢直接把一碗近乎光面端来给客人 。 ”

“吃过香川的赞岐乌冬之后 , 其他地方转眼都成了浮云 。 ”这位华侨举例说明 , “小麦粉、盐和水 , 名副其实的阳春白雪 。 这境界 , 胜过靠油脂和蛋白质堆出来的米其林 。 ”香川县以水好著称 , 好到县名都因此得名 。 此外 , 香川还有三白一黑笑傲日本:除了棉花不能入味 , 绫川平原的小麦 , 小豆岛的酱油 , 濑户内海的盐最终都到了这碗面里 。 濑户内海的盐除了调味 , 更是制面时让面形成最佳口感的入魂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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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坚决不脱离低级趣味的吃货 , 我坚持把浇头看得更重 。 然而 , 今天的乞丐版吃法 , 却是1200年前万国来仪之大唐的主食 。

我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善通寺市 。 作为中日桥梁之一空海大师的老家 , 这座小城历来有不少华侨居住 。 最多的是福州及周边闽北同胞 , 怕也是托空海大师当年在福州登陆 , 又在开元寺精进的福 。

比起回到日本弘扬佛法、发明日语假名两项世人皆知的丰功伟绩 , 空海大师于物质上的贡献更是实实在在 。 在他遣唐之前 , 四国北部因雨水稀少、产米极差 , 在日本是最贫穷的所在 。 而当他把在唐朝大规模种植的耐旱小麦带回国之后 , 其家乡在随后千余年里 , 都是日本的粮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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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通寺里的空海(弘法)大师像 。

拜过了善通寺和空海大师 , 再祭五脏庙 , 我一不留神找到了乌冬面的源头 。 原来 , udon只是音读 , 严格说来 , 并没有乌冬面这东西 。 如当地不少老字号招牌所写 , 人家的官称叫做“饂饨” 。 但这理当不是馄饨的通假讹写 , 因为馄饨(kunton)在日语中指的东西和在中国并无区别 。 《辞海》曰:饂 , 面糊也 。 至今 , 中国南方乡村也有这种食物 。

“我们老家现在的主食大条面 , 做法和长相和日本的乌冬面一模一样” 。 饂饨店店主朱老板掏出手机搜索 , 证明此言不虚 。 自称朱熹后代的他 , 来自朱子老家、福州上游的尤溪县 。 直到上世纪 , 当地人最多的营生就是放木头到下游的福州 , 再出海转卖 。

尤溪人放木头的闽江支流 , 也是空海大师旅福期间日日枕流其上的乌龙江 。 华南沿海包括港澳台地区 , 都管乌冬面叫乌龙面 。 无巧不成书 , 木头漂流的终点、也是空海大师当年隔江相望的地方 , 叫做尤溪洲 , 而“尤溪”的发音 , 和日语“好吃”居然惊人相似 。

这些是否只是简单的有趣巧合 , 不得而知 。 只是 , 如果不是因为偏航 , 导致大师一行未在原定的扬州登陆 , 恐怕本文中涉及的一切都将改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