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勇:寻找中国现代转型的历史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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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勇:寻找中国现代转型的历史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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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勇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 1956年生于安徽濉溪 , 1983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历史系 , 198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 。 著有《汉代春秋学研究》《近代中国文化诸问题》《超越革命与改良》《中国文明通论》《重寻近代中国》《“新知识背后”:近代中国读书人》《晚清二十年》等书 。


马勇:寻找中国现代转型的历史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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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勇在家中接受新京报采访人员采访 。

从1979年考入安徽大学历史系算起 , 马勇进入历史学行当已经整整四十年 。 前年 , 他从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退休 , 本以为即将开启安逸的晚年生活 , 孰料 , 几所大学闻讯后 , 纷纷邀请其担任特聘或客座教授 , 社科院研究生院也返聘其为学生继续授课 , 他还应邀在一些音频平台开设了中华文明通史和清史课程 。

他的写作和出版从未停止 , 不时有文章见诸报端 , 还有多部书稿在整理之中 。 今年10月 , 马勇的新书《现代中国的展开:以五四运动为基点》在“五四”百年纪念之际出版 , 成为今年出版的少数以五四为题材的专著之一 。

在马勇看来 , 五四运动是中国历史继“殷周之际”、“周秦之际”之后的第三次历史大转型 , 是从农业文明向工业社会转轨的重要节点 。 这样颇具贯通性的历史视野 , 正是马勇区别于许多近代史学者的重要特点 , 他的治学之路是从古代史开始的 , 机缘巧合进入了近代史领域 , 不过 , 这也成就了他更宽阔的历史研究之路 。

读书经历:从煤矿工人到史学科班

1956年 , 马勇出生于安徽濉溪 , 因为贫穷 , 那里被当地人自嘲为“安徽的西伯利亚” 。 他后来在回忆自己的求学之路时说 , 与同时代的城里人相比 , 他的童年、少年 , 乃至青年早期 , 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 , 没有机会接触太多书籍 。

直到1979年考上安徽大学 , 他才从一名退伍回乡的煤炭工人变成了一个知识分子 。 当时的合肥交通闭塞 , 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孤岛 , 而安徽大学的历史系也刚成立不久 , 缺少有经验的教师 。 闭塞的好处是让人能安心读书 , 大学四年 , 马勇从侯外庐主编的五卷本《中国思想通史》出发 , 将图书馆能找到的思想史著作通览了一遍 。

他把全部精力都用于攻读中国古代史料 , 经史子集 , 四部并重 。 对于比较难理解的作品 , 比如《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说文解字》 , 以及从《史记》至《清史稿》中的思想家传记、《经籍志》《释老志》《艺文志》等 , 他都曾手抄过一份 , 借此加深理解和记忆 。

扎实的阅读原典 , 让他后来顺利考上了复旦大学历史系 , 成为史学大家朱维铮的硕士 。 朱维铮师出名门 , 是陈寅恪、钱玄同、孙冶让的再传弟子 , 在中国经学史、史学史、思想文化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等领域都是权威 , 在海内外享有很高声誉 。

马勇跟随朱维铮读书三年 , 攻读中国文化史 , 从生活做派到研究兴趣和研究方法 , 莫不受到其影响 。 一些熟悉的朋友打趣地说 , “就连抽烟的姿态都和朱老师一样 。 ”马勇对年长自己二十岁的恩师极为佩服 , 将其视为人生榜样 , 并在很长的时间里有意地模仿 , 他所做的课题也对朱维铮多有承袭 , 比如秦汉史、儒学史、章太炎思想、明清中西文化交流等领域 。

马勇至今感激在朱维铮门下受到的专业史学训练 , 他不仅因此打开了眼界 , 更习得了治史的方法 。 在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 , 治史者都需要抄写大量卡片、做札记 , 以备随时查阅 , 而朱维铮让学生不要抄卡片 , 而是到需要用的时候再翻书 , 一次记不住 , 再翻一次 , 如此重复 , 不仅可以强化熟悉史料 , 更是训练记忆力的良方 。

在朱维铮的指导下 , 马勇完成了以《西汉的学》为课题的毕业论文 。 向来以犀利敢言、当面批评不留情面著称的朱维铮 , 对这位爱徒赞誉有加 。 后来论文出版 , 朱维铮为之撰写序言称 , “马勇的这本著作 , 力图超越传统的经今古文学争论 , 从文化史角度 , 重新认识西汉的全部《春秋》学……他是勤奋的、踏实的 , 没有沾染有的小文人那种浮薄油滑习气 , 显示他属于有希望那一面的青年学者 , 治学具有顽强的毅力 。 ”

后来的马勇果然不负所望 , 在史学道路上开凿出一片新天地 , 对老师既有承袭 , 也有拓展 , 而他的研究重心也从古代史悄然转向近代史 。

近代史所:不以著述为诉求 , 而以学问为目的

马勇曾说 , 自己一生的许多选择都是被动的 , 包括工作单位和研究课题 。

从复旦毕业后 , 朱维铮本想为其争取留校任教的机会 , 但因人事问题未能如愿 , 后又帮其谋求到上海师范大学 , 以及王元化主持、黄万盛主持的上海社科院比较文化研究中心 。 当时上海的单位进人特别困难 , 机缘巧合 , 马勇因到北京访学 , 进入了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 , 并在此度过了三十个春秋 。

读书期间 , 马勇悉心攻读的是中国古代史 , 尤其是古代思想史 , 他信奉老一辈学人“三代秦汉以下无学术”的说法 , 对近代史用力极少 。 而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近代史研究 , 确实也未能摆脱“革命叙事”、“阶级分析”的传统 , 学术被政治捆绑 , 为意识形态服务 , 并无纯粹的学术 。

在《我的学术起步》一文中 , 马勇回忆道 , 当时“晚清史是前辈学者下过不少工夫的领域 , 但相对于我那时比较熟悉的古代史 , 近代史许多问题在那时还没有人触及 。 时间的原因 , 时代的原因 , 总而言之 , 三十年前的中国近代史与古代史比起来 , 犹如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 ”

都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 尤其在“政治挂帅”的环境下 , 对前朝历史的解读不免受到诸多干扰 。 令马勇印象最深的是对资产阶级和洋务运动的重新评价 , 随着思想解放的风气渐开 , 先前风靡几十年的“革命叙事”悄然打开了一条裂缝 , 那种政治保守、文化陈旧的叙事方式 , 逐渐被追求客观真相的历史叙事所取代 。

研究者普遍相信 , 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 , 除了政治革命和制度变革以外 , 还有一个建设和发展的问题 。 因而 , 对近代中国历史上的改良主义、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等先前比较负面的事件 , 以及李鸿章、康有为、梁启超、胡适、傅斯年等争议人物 , 都有了更为积极的评价 。 一些过去的禁忌话题 , 也开始有了讨论的空间 , “近代史越做越像一个学科” 。

正是在这个当口 , 马勇进入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 , 并深度介入了其后三十年近代史由政治到学术的转向 , 这是时代的进步 , 也是思想的进步 。 他主张 , “要把晚清史还给清朝 , 让清朝的历史成为一个完整的单元 , 让清朝的历史研究经典化 , 就和研究唐史、明史一样 , 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的障碍 。 ”

与同时代的许多知名学者不同 , 马勇开始写作的时间较晚 , 对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 , 他自称是一个旁观者和受益者 , 而非参与者 。 这与他所接受的教育息息相关 , 他在安徽大学和复旦大学读书时 , 没有发表的欲望和能力 , 而朱维铮等前辈学者也谆谆告诫 , 在50岁之前不要写东西 , 一定要踏实读书 。

进入社科院以后 , 所里的老先生们也不主张年轻人太早发表文章 。 当时的近代史所学术气氛浓烈 , 评职称也不需要看论文或著作数量 , 而是看是否有真学问 , 而这一切“全凭老先生的感觉” 。

自称“话痨”的马勇 , 坚持“述而不作” , 心无旁骛地苦读了五年 , 狠补近代史的课 , 读到许多此前没有接触过的材料 , 包括一些港台书和旧报刊 。 此时的读书 , 不是以著述为诉求 , 而是以弄清问题为目的 。 加上在校的七年 , 他已坐了十二年的冷板凳 , 那是他一生中最集中读书的时间 。 大量的阅读积累 , 为后来的研究写作筑下了厚实的根基 。

学术三十年:寻找历史逻辑 , 努力打通文明史

马勇在《作为艺术的历史学》一文中如是说 , “一个历史学者 , 如果不能持续地阅读和耐得住寂寞的沉思 , 那么他无论如何聪明 , 都只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小聪明’ 。 历史学研究需要建立在大量阅读和充分占有资料的基础之上 。 ”

十余年毫无功利心的阅读 , 让他能够厚积薄发 。 终于 , 在近代史所前辈张德信先生的提醒和讥讽下 , 马勇打破了自己述而不作的传统 , 从1991年开始了职业的历史写作生涯 。

短短数月间 , 他集中精力连续写出了《辛亥后帝制复辟思潮平析》《辛亥后尊孔思潮评议》《黄老学与汉初社会》《严复晚年思想演变之重估》《辛亥革命后复辟思潮的文化审视》《李斯的思想品格与秦文化政策的得失》《公孙弘与儒学中兴》《清政府对百日维新对检讨与反省》《民族主义与戊戌维新》等几篇文章 , 这些都是他研究多年的主题 , 驾轻就熟 , 一气呵成 , 每篇均在一万五千字左右 , 相继发表在大陆和港台的学术期刊上 。

上世纪90年代 , 政治保守主义一度成为学术界的主旋律 , 受此影响 , 马勇比较集中地研究了严复、梁漱溟等提供的保守主义方案 , 以及他们在近代中国的实践 。 稍后 , 他承担了“近代中国通史”集体项目中的甲午至辛丑时段 , 让他得以从政治史视角重新思索中国人在那时的追求和实践问题 , 以及晚清帝国如何从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走到排外、新政 , 直至王朝覆灭 。

此后的二十年间 , 马勇的思索也大致围绕着这些问题来展开:从晚清到民国的演变 , 究竟有什么样的历史逻辑?各派政治力量、思想家、政治家究竟提供了怎样的方案?实践与理想究竟在哪些环节出了问题 , 让一个老大帝国不是通过变革获得新生 , 而是付出了王朝终结的代价?他试图给出合乎历史逻辑的解答 。

他埋首于故纸堆中 , 钩稽沉思 , 深入历史细部去探寻谜底 , 相继写出了《近代中国文化诸问题》《超越革命与改良》《中国文明通论》《重寻近代中国》《重新认识近代中国》《“新知识背后”:近代中国读书人》《晚清二十年》《晚清四书》《晚清笔记》等著作 。 他将中国的近代转型放在经济全球化、民族国家兴起和民主化浪潮涌现的世界背景下来考察 , 试图提供一套新的阐释话语 。

与此同时 , 他还做了大量个案研究 , 为严复、章太炎、梁漱溟、蒋梦麟等人物撰写传记 , 并参与众多人物年谱长编和全集的编纂 , 这些基础性的编纂工作耗时费力 , 不被计入学术评价体系 , 却嘉惠学林 , 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巨大便利 。

马勇在今年出版的新书《现代中国的展开:以五四运动为基点》之中 , 试图跳出“小五四”和“大五四”的传统分析框架 , 将五四运动放在中国现代化转型的大背景下来考察 , 从明清两朝不断发生的东西冲突与融合 , 开始论述五四运动发生的政治和文化必然性 。 五四运动爆发的百年来 , 许多知识分子都自觉地以“五四精神”为向导 , 以“五四之子”自居 , 然而 , 围绕“五四”的激进与保守、正当与非法等问题一直争论不断 。 作为一位素有现实关怀的历史学者 , 马勇将“五四”议题与中国现代化转型并置 , 同时抛弃了此前一些学者政治立场先行的做法 , 将五四运动放在更长的历史时段和全球化浪潮中进行考察 , 分析清末民初新教育、新文化、新政治、新伦理的诞生和发展过程 。

在马勇看来 , “只要人类继续存在 , 历史学对既往的历史就会不断提出新解释 , 就会不断有新的艺术类型的创造 。 历史学是一门常说常新的艺术化、人文化学问 , 它永远都不会固定在任何一种模式之中 。 ”

中国人素来重视历史 , 某种程度而言 , 历史就是中国人的信仰 。 孟子说 , “孔子作《春秋》 , 而乱臣贼子惧 。 ”在马勇看来 , 从孔子到司马迁、司马光 , 以至近现代的诸多历史学者 , 他们都有“忍不住”的现实关怀 , 企图以历史为工具积极介入生活 , 为社会发展提供镜鉴和警示 。

尽管有人说 , “人们在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 , 就是从不吸取历史教训 。 ”但马勇仍然比较乐观 , 他认为从长时段来看 , 人类还是汲取历史教训的 , 因而才会有文明的发展和进步 。 而他所做的打通中国文明史的尝试 , 也正是基于这种美好向往的个人努力 。

【同题问答】

新京报:这一路上 , 你坚守的东西是什么?

马勇:这一路上 , 我所坚守的主要是学会放弃、甘于放弃 。 人生苦短 , 一辈子做不了好多事 , 坚守与放弃看似冲突 , 其实就是一件事 。 我佩服那些将实业或行政与学问双肩挑的朋友 , 但我自我评估 , 一辈子大约也只是读书 , 读中国史 。

【同行者说】

李礼(《东方历史评论》执行主编、著有《求变者:回首与重访》、《转向大众》等):

马勇老师是我的“老朋友” , 在超过十年的交往里 , 我们于公于私常有交流与合作 。 他虽是历史科班出身 , 却并非纯粹“学院派”学者 。 自幼经历生活的艰难 , 目睹大时代的苦难 , 让他的学问做得很厚重 , 也让他的性情很平和 。 马老师待人接物极少偏激 , 不为名利所累 , 事实上 , 他并不需要凭借写作、出版为生 。 我想 , 这样的性情和心态无疑已渗透到他的治学之中 。 形成了一种难得的包容和理性风度 , 无论对学问还是对人生 。

“50后”这代学者普遍具有更为强烈的家国情怀 , 学术研究有很明确的社会问题意识 。 马勇也是如此 , 而且 , 他是少有的能将各类历史打通研究的人 。 所谓“打通” , 首先是在时间上 , 从古代史到近代史 , 他都下过不少工夫 , 著述颇丰;其次是研究领域上 , 从“务虚”的思想史到“务实”的政治史、社会史 , 从儒学思想的古今流变 , 到戊戌变法、甲午战争、五四运动等具体事件研究 , 均有独到见解 。 另外 , 他还能将宏大历史叙事与具体历史人物的命运融汇在一起 , 他可能是同代学者中撰写人物专著最多者之一 , 笔下人物包括董仲舒、蒋梦麟、章太炎、梁漱溟、严复等古今人物 。 与此同时 , 他还参与编纂了其中一些人物的年谱或文集 , 这些基础材料编纂工作 , 无疑也令整个史学界受益 。

A特36-A特37版采写/新京报采访人员 徐学勤

本版摄影/新京报采访人员 徐学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