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萝架下的沈家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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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常以紫藤入诗，如李白的“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白居易也有“先柔后为害，有似谀佞徒。附著君权势，君迷不肯诛。又如妖妇人，绸缪蛊其夫”的诗句。文人赏藤，各有所寓。沈家本先生笔下的朱藤花又是怎样的寓意呢

沈厚铎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北京市西城区金井胡同1号，也就是现在对外开放的沈家本故居的东跨院，原有一架紫藤，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为了增加当地居民的住房，才铲掉藤萝架，盖起了几间坐东朝西的平房。 2016年，故居复修的时候，拆了平房，地上铺了方砖，一个巨大的变电柜，又占去了院子的三分之一。

我一再提出应该恢复藤萝架，结果终究舍不得铺好的地砖，只好在院子里摆了一座有木底座的架子，也不知还能否种上藤萝。

我之所以强调这里的藤萝架，是因为寄簃公对紫藤萝情有独钟。

紫藤萝，又名朱藤、藤萝。古人常以紫藤入诗，如李白的《紫藤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以紫藤自喻，借紫藤挂在高耸入云的大树上，抒发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也有诗人借讽藤萝攀附向上，而恶其攀权附势的描绘，如白居易就有“先柔后为害，有似谀佞徒。附著君权势，君迷不肯诛。又如妖妇人，绸缪蛊其夫”的诗句。明代文学家王世贞则诗曰：“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南国红蕉将比貌，西陵松柏同结心。 ”藤萝就如绝世美女，拥抱着松柏，是最好的伴侣。

文人赏藤，各有所寓。沈家本先生笔下的朱藤花又是怎样的寓意呢?

在沈家本先生的诗作中，描写朱藤的有两处，一是《朱藤花三十首》组诗，一是《小园诗二十四首》之《朱藤》，两处都咏紫藤花，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在寄簃公诗作中，以花为题的不少，而唯有为紫藤花创作了这五律组诗，可见其情有独钟。《朱藤花三十首》作于1860年，沈家本先生正是21岁的青春年华，对未来充满了理想与希望。然而沈家本生不逢时，家境窘迫，困难重重。父亲外放遥远的贵州，偏偏这时又遇上了英法联军入侵北京，两次侍母携弟妹逃往西山避难，亲身目睹了列强的烧杀劫掠;本想回籍参加乡试攻举子业，顺便看望未婚妻，却又遇上太平军阻断交通。他思念贵州的父亲、杭州的未婚妻，担心父亲艰难的职守，也担心未婚妻的安危。沈家本独坐朱藤架下冥思，婉柔的藤沿着架杆攀援，串串垂落的紫藤花，随风摇曳。 30首诵紫藤花的诗《朱藤花》就这样慢慢咏成。

先是那窈窕的花穗，使他联想到未婚妻的身影：“省识芬芳发，繁英满架红。晚迎梅子雨，春送楝花风。态写萦纡里，妆怜窈窕中。柔枝长善舞，压过画墙东。 ”“妆怜窈窕”的美人， “柔枝长善舞”的曼妙身姿胜过了东墙悬挂的仕女图。 “香满酒杯双，沽春酌玉缸。阴眠留客箪，风绾读书幢。 ??花当户，蒙蒙影护窗。纤条低踠地，浓碧接兰茳” ，想象着花前月下举杯对酌的美景。青年沈家本渴望婚后的幸福， “相思偏历乱，春日驻迢迢” ，可见一片相思之情。

欣赏着垂花枝蔓，又想到自己必须经过漫漫的科举功名路，才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如同紫藤，只有攀架而上才能“一院影蒙茸，轻云叠万重。浅烘朝日丽，深裛晓霞浓” 。

藤花的性格“鲜明真可爱，磊落亦多奇” ，也许这就是沈家本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性格。 “数寻牵镺蔓，讵肯寄乔枝” ，父亲就是不肯攀附肃顺这颗大树，才被流放到穷困遥远的贵州安顺。他希望苦苦挣扎的父亲能够“岭南烟雨里，珍重惜芳菲” 。

从朱藤想到了神情明秀，风姿详雅，却不畏名威、不附权贵的王衍，也想到了单身远离家乡，才华横溢的唐代书法家张旭， “霞光夷甫纸，珠佩伯英书”想到父亲刚正不阿的性格，就像“老干累累绕，经霜古黛皴” ，困难之中也是“无言谁索笑，独立不争春” 。父亲这样的性格，影响了沈家本的一生。

但他并不退缩，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博取人生。 “见说飞空殿，休教委暗尘。忍冬偏耐冷，异色灿金银” 。他要在逆境中忍冬耐冷，希望有一天“异色灿金银” 。他相信虽然“深涧稀人迹，高岩隔世情” ，但毕竟也有“但看花瀬净，紫气静中迎”的时候。

藤萝架下的神思，放飞了沈家本的思绪，这或是他一生中不多的清净。 “时底事香山老，吟成刺不休。陆离偏自炫，屈曲善能柔” ，为人应该像香山九老那样，终生“刺不休” ，但也要有“屈曲善能柔”的性格。纵览寄簃公一生，特别是在修订法律的过程中，就是初心不改“刺不休” ，却又懂得变通，为达目的而“屈曲善能柔” 。也正因为如此，才成就了他在中国近代史中法学第一人的地位。

1912年，清帝逊位，民国政府成立， 72岁的老人退出了政坛。但是内阁成员总是不能确定，袁世凯与南京临时政府对人员的选择，意见南辕北辙，整个国家处于半无政府的状态。此时的沈家本对现实深感忧虑。

炎热的夏季，老人来到东跨院的藤萝架下乘凉，品味着刚刚从家乡寄来的紫笋茶，不禁想到这纷乱的政局，感慨万千，吟成了一首咏朱藤诗：“朱藤分植院东西，锦绮如棚暑气低。新旧但能参一性。千条万蕊密阴齐。 ”他以分植院东西的朱藤为比喻，表达了对政局的希望：“新旧但能参一性。 ”就可以“千条万蕊密阴齐”了。南北双方如果真的能如老人的希望，也就没有后来的混战了。然而可怜的中国人民在纷乱的战火中挣扎了几十年，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首诗收入了寄簃公最后的组诗《小园诗二十四首》。

此情此景，沈家本故居的东跨院，是不是应该恢复一架寄托老人忧思的朱藤，感受沈家本年轻时、年迈时在藤下的种种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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