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在隆冬 , 我终于知道 ,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阿尔贝·加缪被认为是一位荒诞哲学家 。 然而什么是荒诞?
加缪的荒诞是存在主义的荒诞吗?他认为 , “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裂 , 它不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 , 它产生于它们之间的对立” , 具体地说 , “荒诞不在人 , 也不在世界 , 而在两者的共存” , 所谓“共存” , 其表现形式乃是人类社会 。
但是 , 认识到此并未完结 , 仅仅是迈开了第一步 。 在加缪看来 , 荒诞只是个出发点 , 重要的是面对荒诞采取什么态度 , 即在荒诞的条件下 , 人应该如何行动 。
是以死来结束荒诞的状态?还是以反抗来赋予人生某种意义 , 从而获得幸福?显然 , 加缪的选择是后者 , 所以 , 他说西绪福斯是荒诞的英雄的典型 。
贯穿加缪一生的 , 也正是这样一种勇往无前的反抗 。 在这反抗中 , 不仅有孤独 , 更有团结 。 我们看到 , 最深刻的绝望中 , 包含着最深刻的热情 。 如同加缪所说:“在隆冬 , 我终于知道 ,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 ”
在隆冬 , 我终于知道 ,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
1915年 , 两岁时的加缪 。
“他必须独自学习 , 独自长大 , 在力量上 , 在能力上 , 独自发现他的道德和真理 , 终于成长为男子汉 , 然后更加严酷地再诞生一次 , 也就是面对他人......”——《第一个人》
孤独与团结——影像中的加缪
文|郭宏安
他是孤独的 , 但他在普通人中间收获了友谊 。
加缪孤独吗?孤独 , 但是他在“众人”之中 , 正如他的女儿所说:“我的父亲和那些人在一起……他们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做着他们该做的事 。 不知其名 。 ”
2009年 , 当时的法国总统萨科齐打算将加缪的遗体移至先贤祠 , 受到加缪的儿子让·加缪的反对 , 被指为“利用和消费”加缪 , 遂作罢 。 同年 , 由加缪的女儿卡特琳娜·加缪编辑的《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出版 , 两者之间大概不会有什么联系 。
可是 , 它们的价值会有什么不同吗?先贤祠是供奉法兰西民族最孚众望的贤人的地方 , 如雨果、左拉、居里夫人等 , 可供法国人和世界各地的游客瞻仰膜拜 , 身价可谓大矣 。 一本影像集 , 加缪的一生可通过照片呈现出来 , 一个人的形象活生生地立在读者眼前 , 可谓亲切又直接 。 两种尊重的方式 , 一虚一实 , 如何选择?加缪的儿子替他的父亲做了选择 , 说:“父亲一生反对虚名 , 是不会同意住进先贤祠供人膜拜的 。 ”看来 , 这对双胞胎子女是理解他们的父亲的 , 死在先贤祠里的高台上 , 不如活在一张张照片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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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团结》 , [法]卡特琳娜·加缪著 , 译林出版社2014年1月版 。
2013年是加缪诞辰一百周年 , 译林出版社于年末推出这本影像集 , 于是 , 这位亲切而鼓舞人心的作家形象 , 再次在中国读者心中复活 。
阿尔贝·加缪因为不爱虚名 , 所以是孤独的 , 但是他在普通人中间收获了友谊 。 他幼年贫穷 , 中年清贫 , 一生没有钱 , 一生蔑视奢华 , 但是一生追求简单的快乐 , 纵情享受“大海和阳光”给予每个人的馈赠 , “义无反顾地生活” 。 他在1957年获得了诺贝尔奖金之后 , 有钱可以买房了 。 他不愿住在巴黎 , 在巴黎的知识分子中间感到“浑身不自在” , 对“很豪华的生活”感到“疏远”和“怜悯” , 就在普罗旺斯的一个小村庄卢尔马兰买了一栋房子 , 终于可以不受干扰地安心写作了 。
卢尔马兰 , 一个“庄重而严峻”的地方 , 一个只有六百人的地方 。 然而 , 这个小村子容不下他 , 两年之后 , 他死于一次车祸 , 他说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死于车祸更愚蠢的了 。 ”可是他竟死于车祸 , 死于发生在一条九米宽三车道空无一人刚刚下过微雨的通衢的车祸 , 荒诞啊 , 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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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 , 阿尔贝和弗朗西娜·加缪回到阿尔及利亚 。 他们住在奥兰 , 没有固定的工作 。 弗朗西娜是高级小学教师 , 加缪在一所私人学校教书 。 弗朗西娜靠着加缪 , 他们毕生相互照顾 。
“对未来真正的慷慨在于把一切都献给现在 。 ”——《反抗的人》
阿尔贝·加缪的墓地不在巴黎 , 而在卢尔马兰 , 2011年的深秋 , 我去看过 。 在一个小小的公墓里 , 一丛荒草下 , 有一方粗粝的、没有打磨过的石头 , 上面刻着“阿尔贝·加缪1913-1960”的字样 , 没有墓志铭 , 旁边是他妻子的墓 , 墓碑却比他的大而整齐 , 周围是一些当地普通居民的墓地 。 加缪孤独吗?孤独 , 但是他在“众人”之中 , 正如他的女儿所说:“我的父亲和那些人在一起 , 所有的那些人 , 人数最多的那些人 , 他们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做着他们该做的事 。 不知其名 。 ”他在他们中间发现了友爱 , 发现了“他们对幸福之绝望的追求和他们的兄弟之情” 。
加缪的女儿卡特琳娜知道 , 用照片呈现一个人的一生是困难的 , 因为“事情的本身是虚幻的:一个生命是变化 , 怀疑 , 矛盾 。 ”但是 , 一位叫做雅克琳·列维-瓦朗齐的批评家告诉她:“……他向我们呈现的神话 , 远非一些美丽的谎言 , 从而出卖了真实 , 这些神话揭示了人类条件的深刻的真理、世界的美、人的痛苦、他们的孤独、他们对生命的热爱……”
这本影像集除了简短的前言和照片的说明之外 , 几乎所有的文字都出于加缪的作品 , 这固然需要对加缪的作品烂熟于心 , 更为重要的是 , 对加缪的生活的每一重要阶段选用适当的文字 。 卡特琳娜·加缪将加缪的活动分为“起源”、“觉醒·行动”、“反抗”和“孤独·团结”四个阶段 , 其中“孤独·团结”所占的篇幅最多 , 与影像集的名字相呼应 , 表现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怀念之情和理解之意 , 这是需要读者特别留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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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 , 加缪在《苍蝇》彩排时第一次遇见让-保罗·萨特和西蒙娜·德·波伏瓦 。 站立的人中左一为雅克·拉康 , 左三为诗人彼埃尔·勒韦尔迪 , 右一为波伏瓦 , 右三为毕加索 。 坐着的左一为萨特 , 左二为加缪 。 几年后 , 加缪和萨特这两位好友因为哲学思想 , 以及对马克思主义与革命的态度不合而反目成仇 。
“在知识社会中 , 不知道为什么 , 我总是有一个印象 , 即我有某种东西需要别人原谅 。 我不断地有一种感觉 , 我破坏了小圈子的某种规则 。 当然 , 这使我失去了真性情 , 而没了脾性之后 , 我感到了厌倦 。 ”——《我为什么从事戏剧?》
荒诞在于人与世界的共存
加缪的荒诞是存在主义的荒诞吗?他认为 , “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裂 , 它不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 , 它产生于它们之间的对立 。 ”
阿尔贝·加缪的一生始于贫穷 , 终于清贫 , 但是他并不以为耻 , 为困 , 为苦 , 或为罪 , 他说得好:“贫穷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种不幸:光明在其中撒播着它的财富 , 甚至我的反抗也被照亮了 。 ”贫穷与光明 , 贯穿了他的一生 。 他从不羡慕 , 从不嫉妒 , 从不觊觎 , 没有“怨恨之心” , 而是更热情地投入灵与肉的狂欢之中 , 他“生活在窘迫之中 , 生活在某种快乐之中” 。
他坦然地面对贫穷 , 免除了嫉妒之心 , 这首先来源于他的家庭、他童年的生活环境 , 他说:“免除嫉妒 , 我首先要归功于我的亲人 , 他们几乎什么都缺 , 却几乎什么也不羡慕 。 这个家庭甚至不识字 , 它以沉默、谨慎、自然而朴素的骄傲给了我最高的教诲 , 我毕生受用不尽 。 ”他以贫穷为骄傲 , 为高贵 。 他的幸福在于心灵的高贵:“我从来也不能沉醉于人们所说的室内生活(它常常与内心生活相反);所谓的资产者的幸福使我厌倦 , 使我害怕 。 ”贫穷与高贵 , 在他并不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 但是 , 他为普通人的贫穷与苦难发出了抗议的呼声 。 贫穷而有尊严 , 这是他的选择 , 这种选择使他在荒诞之中找到了一条幸福的道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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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8月 , 加缪与一对双胞胎儿女在一起 。
“当人们观察时间的时候 , 它流逝得并不快 。 它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它 。 但是它利用了我们的分心 。 也许存在两种时间:人们观察的时间和改变我们的时间 。 ”——《加缪笔记》
阿尔贝·加缪被认为是一位荒诞哲学家 , 然而什么是荒诞?加缪的荒诞是存在主义的荒诞吗?他认为 , “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裂 , 它不存在于对立的两种因素的任何一方 , 它产生于它们之间的对立” , 具体地说 , “荒诞不在人 , 也不在世界 , 而在两者的共存” , 所谓“共存” , 其表现形式乃是人类社会 。 这是加缪的荒诞与存在主义的荒诞不同的地方 。
但是 , 认识到此并未完结 , 仅仅是迈开了第一步 。 在他看来 , 荒诞只是个出发点 , 重要的是面对荒诞采取什么态度 , 即在荒诞的条件下 , 人应该如何行动 , 是以死来结束荒诞的状态 , 还是以反抗来赋予人生某种意义 , 从而获得幸福 。
所以 , 他说西绪福斯是荒诞的英雄的典型 。 西绪福斯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 , 巨石旋即滚落下来 , 他又得重新下山 , 再把巨石推上去 , 如此反复 , 了无终期 。 这是神对西绪福斯的惩罚 , 加缪从中看出了荒诞的意义 。 他感兴趣的是下山途中的西绪福斯 , 他敢于正视那块巨石 , 敢于把它再次推上山顶 , 这种精神是对命运的蔑视、挑战和反抗 。 “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照亮人的心灵” , 他发现了这条千古不灭的真理 。 从《局外人》到《鼠疫》 , 由个人的觉醒上升为集体的斗争 , 这正是《反抗的人》要加以发展和明确的问题 。
在反抗与革命之间 , 引入“太阳思想”
加缪试图使革命回到反抗 , 于是他引进了一缕古希腊的阳光 , 即“关于界限的思想” , 崇尚相对、平衡、自然和人性的地中海思想或者太阳思想 。
发现了荒诞 , 只能说明人的清醒;只有进行反抗 , 才能说明人真正进入了生活 。 “在荒诞的经验中 , 痛苦是个人的 。 从反抗的行动开始 , 痛苦才意识到它变成了集体的 , 成了所有人的遭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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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 , 加缪与《战斗报》的地下运动取得联系 , 写了不少文章 。 加缪希望参加抵抗运动 , 但是疾病使他不能上战场 。 他的笔成了他的武器 。 图为加缪和《战斗报》团队在一起 。
“实际上 , 这与您有关 , 与我们大家有关 。 所有的法国人都因敌人而进入这种联系之中 , 一个人的行为激起了所有人的热情 , 一个人的心不在焉或漠不关心都会造成十个人的死亡 。 ”——《地下的<战斗报>》
反抗只存在于主人和奴隶 , 即统治和奴役的关系之中 , 发生于主人对奴隶的驱赶和压迫之时 , 故只有奴隶的反抗 , 没有主人的反抗 , 反抗也只是“转身”而已 。 反抗不是无限制的 , 也不仅仅是否定和破坏:“何谓反抗的人?一个说不的人 。 然而如果他拒绝 , 他却并不放弃 , 因此他是从第一个行动开始就说是的人 。 ”所谓“转身” , 所谓“限制” , 说的是奴隶转过身来 , 直面主人的压迫说不 , 从而取得与主人平等的地位 。
然而 , 他不可以在说不之后 , 把主人当做奴隶再行压迫 , 那么当了奴隶的主人会反抗当了主人的奴隶 , 对他的压迫说不 , 如此则怨怨循环 , 没完没了 。 这就是反抗越过了限度、变成革命的结果 , 因此 , 革命是反抗的蜕变和堕落 。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 , 经受了战争洗礼的加缪曾经发出“从抵抗走向革命”的号召 , 当他得知苏联存在着大规模的集中营的时候 , 当他看到“无产者战斗了 , 牺牲了 , 却把权力交给了军人和知识分子
(未来的军人)
, 转而受他们的奴役”的时候 , 他陷入了沉思 , 融汇个人的经验和历史的考察 , 提出了反抗与革命之间的辩证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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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摄影师布莱松镜头中的加缪 。
“在隆冬 , 我终于知道 ,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 ”——《夏天集·重返蒂巴萨》
加缪试图使革命回到反抗 , 于是他引进了一缕古希腊的阳光 , 即“关于界限的思想” , 崇尚相对、平衡、自然和人性的地中海思想或者太阳思想 , 他说:“在欧洲之夜的深处 , 太阳思想 , 这种具有两副面孔的文明正在等待它的黎明 , 不过它已然照亮了真正的控制的道路 。 ”他进入了蒂巴萨这座“庇护所和避风港” , 又“认出了寂静造成的难以察觉的声音”:“鸟儿的持续的低音 , 悬崖下大海轻而短促的呻吟 , 树的颤动 , 圆柱的盲目的歌唱 , 苦艾的摩擦 , 倏忽而逝的蜥蜴 , 我听见了这一切 , 我也在倾听我身上涌起的幸福的波涛 。 ”
1945年 , 加缪在《笔记ll》中写道:“为什么我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哲学家?这是因为我思想是根据词而不是根据观念 。 ”所谓“词” , 乃是具体而微的事物 , 具有生命的热度;而“观念” , 则是从事物中抽象出来的概念 , 大多缺少活气 。 加缪的所有思想和行动根据的是鲜活的生活经验 , 而不是空洞的哲学理念 , 这是卡特琳娜·加缪的《孤独与团结》为我们呈现的阿尔贝·加缪的面貌和内心世界 。
图片来自于书籍《孤独与团结:加缪影像集》 , 经译林出版社授权刊发 , 图片版权归译林出版社所有 。
作者丨郭宏安(翻译家 , 译有大量法国文学作品 。 是《局外人》、《鼠疫》等加缪作品译者 , 亦为《加缪影像集》译者)
编辑丨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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