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去眉山,有比相遇苏东坡更重要的事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何大草:去眉山 , 有比相遇苏东坡更重要的事

原创 何大草 文学报

闲时 , 作家何大草常常做一段段短途旅行 。 开一辆老捷达 , 导航上标一个目的地 , 就这样出发 。 从家门口的一条小河江安河起始 , 去寻找那些耳闻而尚未目见的地方 。

沿着江安河锦江、岷江、长江……就这样一路走 , 跟随流水 , 跟随作家的目光和车辙 , 去踏访那些被遗忘在草木深处的历史 。 今天 , 我们为您带来“顺着水走”这一专栏的第五篇:水给了他什么 。

顺着水走 手绘地图


何大草:去眉山,有比相遇苏东坡更重要的事

何大草:去眉山 , 有比相遇苏东坡更重要的事// //

01

去眉山 , 我最想避开一个人 , 苏东坡 。

锦江涌出江口后 , 与南下的岷江汇为一股 , 继续向南 , 淌过苏东坡故里眉山 。 再向南 , 经过乐山 , 折向东南 , 抵达宜宾 , 注入金沙江 , 700多公里水程 , 归于无影无踪 。

眉山有座三苏祠 , 我迄今只去过一回 。 那时十八岁 , 是个春天 , 落着雨水 , 不算冷 , 却几分冷清 。 我和几个同学在庭园中走了一圈 , 留下几张黑白照 。 建筑是木头的 , 很有些年岁了 , 跟黑白照很吻合 , 有种恒久的意味 。

1905年 , 日本学者山川早水在四川高等学堂做讲师 , 也曾来三苏祠游览 。 他在《巴蜀旧影》中记述所见 , 反复写到“荒凉”“荒凉”“荒芜”“荒芜” , 还感慨:“州民对乡贤真可谓冷淡之极 。 ”这是令人伤感的 。 不过 , 时在晚清 , 活人尚且艰难 , 哪还顾得上古人 。 好在我看到的三苏祠 , 虽说冷清 , 却是干净、清爽的 。


何大草:去眉山,有比相遇苏东坡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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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 三苏祠几经翻修 。 我看过照片 , 气派了很多 , 衬得我记忆中的三苏祠颇为寒碜 , 活像是假的 。

三苏祠我没再瞻仰过 , 但眉山还是常去的 。 眉山城里 , 苏东坡的影子无所不在 , 却难找到他刻下的印痕 。 他的诗文 , 就我读过的而言 , 难忘之作 , 似乎都跟故乡没关系 。 在故乡 , 他度过顺遂的年华 , 而顺遂是难以刻痕的 。

我曾在写作课上告诉学生 , 写好一棵树的最好方式 , 是写出树的伤口 。 苏东坡的一生 , 人皆以为他通达、潇洒 , 但我不这么认为 。 我会在他伤口累累、心如死灰之地去会他 , 那是另一座江城了 。 暂按下不表吧 。

眉山 , 我最想见的 , 是一位老同学 。 他出生在宜宾 , 曾工作于乐山 , 现退休于眉山;而求学 , 也是在岷江支流的锦江边——可谓喝了60年的岷江水 。

02

这位老同学姓年 , 我入学时17岁 , 他21岁 。 21岁 , 在新三届的大学生中 , 不算大 , 25岁以上的 , 多得很 。

年兄帅、瘦 , 且又结实、敏捷 , 绝无书呆子气 。 晚饭后我们常去校外散步 , 出门就是锦江 。 我有点得意地说 , 我小时候在锦江游过泳 。 年兄一笑 , 说 , 这江也太窄了嘛 。 说罢 , 捡起一块石子 , 嗖地扔到了江对岸!我小小一惊 , 问他在哪儿游?他说 , 岷江、金沙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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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学生中流行穿绿色的确良军服 , 便宜、耐磨、经得脏 , 大家都是买的 , 四个兜 。 年兄却是两个兜 , 部队发的 , 不花钱 。 他高中毕业后参军 , 在西北一所军事院校做警卫营战士 。 日子稍长 , 自忖与其给大学生看门 , 不如我也去当个大学生 。 于是退伍回宜宾老家 , 复习四个月 , 考上了川大历史系 。

年兄有一次寒假返校 , 火车晚点 , 到成都已经半夜 , 公交车早歇了 , 就步行穿过整个城区 。 走到大门口 , 喊门不应 , 先把包裹扔进去 , 再翻上铁栅栏 , 一跳而入 。 这时候门卫出来了 , 年兄笑道 , 你节奏踩得也太准了 。 门卫嘟哝 , 你动作也太快了些 , 我穿衣服也要时间嘛 。 毕业后他顺水而下 , 分配回宜宾 , 继而逆水而上 , 调动到乐山、眉山 。 每一次调动 , 事业都升一级 , 古称右迁 。

年兄去年退了休 。 今冬 , 我从去眉山找他摆龙门阵 。 他请我喝茶 , 面朝东坡湖 。 东坡湖 , 原为岷江故道 , 蓄水成了一大片湿地公园 。 石桥、楼阁点缀其间 , 时有白鹭、灰鹭掠过芦苇丛 , 景色上佳 , 空气清新 。 而岷江 , 则在几里外的另一侧流淌 。 岷江故道 , 实在比东坡湖好听 。

年兄除皱纹多了些 , 变化很小 。 他做学生 , 没书呆子气 , 仕途三十年 , 也没官场气 , 没有啤酒肚 。 我们谈得多的 , 是他的家乡 。

宜宾旧称叙州府 , 清末管辖十几个县 。 又盛产好酒 , 最有名的就是五粮液 。 不过 , 更吸引我的 , 在于它是岷江和金沙江的交汇点 , 这个点叫做合江门 。 江水流过合江门 , 正式称长江 , 宜宾也就得名:万里长江第一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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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草画作:《岷江冬暮》

年兄就是在合江门附近 , 濒临两条江水 , 念完了小学和中学 。

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幅地图 , 把合江门、大北街小学、东楼街小学、宜宾一中标注了出来 。 宜宾城建在舒缓的山坡上 , 他童年时 , 多半是木墙、青瓦的老房子 , 保留着古城的余韵 。 1964年他入读的大北街小学 , 是从前的古庙 , 后门有两棵巨银杏 , 巍巍并立 , 秋天落叶铺满了山坡、石梯 , 满眼金黄 。 从学校出门下坡 , 几分钟即可走到岷江边 。 一年级 , 他已开始在岷江中游泳了 。 和成群的毛孩子一样 , 不穿游泳裤 , 光身子 , 江水中撒野 。

我问他 , 对岷江最初的记忆是什么?他说 , 涨大水 。

1960年代 , 岷江年年夏天涨大水 。 那水之大 , 像辽阔的大湖 , 却又流动着 , 怒拍着江岸!真是烟波浩渺、气势磅礴 , 且在不停地上升 。 轮渡为之停航 , 公路为之封闭 , 很多人冒着危险 , 站在水边看水 , 惊叹这无穷的力 。 他也是观众中的一个 , 并靠得最近 , 站在快被淹没的码头上 。 一个浪子把他打进了水中 。 他刚好八岁 , 头一回经历生死 。 所幸他在水中改变了游泳的方向 , 最终挣上了岸 。

我问他后怕不?他说 , 那个年龄还不懂得怕 , 照样天天去游泳 。 我现在做梦 , 还梦见涨大水……可惜 , 1970年代后 , 再没涨出过那么巨大的气势了 。 那是为啥呢?他也不晓得 。 估计是江河治理、开发的结果吧 。

看涨大水 , 对每个少年 , 也都有如看大书 。 我想起鲁迅对《庄子》的赞词:“汪洋辟阖 , 仪态万方 。 ”涨大水该就是力与美之极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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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草画作:《乐山五通桥夏景》

年兄10岁 , 转学到了东楼街小学 。 校园是院落式的 , 教室的屋顶架着粗大的横梁 。 校门是木头的 , 门闩也是木头 , 推进去关门 , 拉出来开门 , 相当厚重、坚实 。 学校东面 , 还有一座五粮液的酒窖 , 很有些年头了 , 空气中 , 时时飘着一股酒糟味 。 这儿离岷江更近了 。 那些年月 , 校风松弛 , 下午没啥课 , 五月到十月 , 他每天下午都在江水中度过 。 四年级 , 他已经可以横渡岷江了 。

小学毕业 , 升入宜宾一中 , 紧靠金沙江 。 初一 , 他开始横渡金沙江 。 再过一年 , 已经能一鼓作气 , 横渡两个来回了 。 岷江水清 , 平日流速较缓 , 而金沙江水势就峻急多了 , 且水温更冷些 , 含沙量更高 , 呈黄色 。 游岷江起来 , 身上干干净净 。 从金沙江上岸 , 则身上、脸上都会粘一层细沙等 , 俗称水胡子 , 必须用自来水再冲洗 。

初二时 , 宜宾市体委来一中招人 , 组建少年游泳队 。 100米蛙泳 , 年兄正常发挥 , 夺了第一 。 但年兄在少年队呆了两个月 , 就退出了 。 游泳池太小了 , 他还是喜欢横渡江流的自由、尽兴 。 江流中翻滚 , 较之于泳池 , 还充满了未知和风险 , 而这 , 也正是对男孩的诱惑 。

年兄说 , 江水中有很多船、漂流木 , 游泳者如果避让不及 , 一旦撞上 , 可能立即毙命 。 岸上还有许多纤夫 , 尤其是岷江岸边 , 拉着载货的木船 , 逆水行驶到乐山、眉山 。 他们七八个、或十几个一串 , 喊着号子 , 非常艰忍地行走着 。 纤绳有鹅蛋粗 , 是用麻、竹搓成的 , 随着纤夫的节奏 , 时松时紧 , 游泳者倘若被纤绳击中身体 , 骨头都会打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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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涡也是可怕的 , 金沙江的漩涡尤其多 。 但男孩子偏偏去寻漩涡钻 , 一边钻 , 一边挥臂把漩涡打碎 , 以此比拼男儿气 。 年兄有一回被一个很大的漩涡缠住了 , 怎么也无法把它打碎 , 这是十分危险的 。 后来 , 他放弃了击打 , 找到漩涡旋转的方向 , 顺势游了出来 。 时隔四十多年 , 年兄对我讲起 , 依然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 。

我说 , 游泳让你练出了一副好体魄 。 但他说 , 其实 , 那些年游泳 , 心里完全没有锻炼的概念 , 只单纯是对水着迷 。 少年懵懂 , 放纵生命 , 有很多精力可以在水中发泄 , 水又反过来 , 给了我很多的力量 。 长大后 , 发现自己对困难不怎么害怕 , 危险突然降临时 , 也能比较冷静去处理 , 可能也是游泳教会我的吧 。

03

今年夏天 , 也就是几个月之前 , 我驾着老捷达去了趟宜宾合江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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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登场的老捷达(何大草绘)

是个雨后的下午 , 空气中飘着酒城的酒糟味 。 岷江、金沙江在此夹出一个小小半岛 , 半岛已修建为一个公园了 , 突入三江汇合的尖角上 , 有两层观景台 , 摆了十几张茶桌 , 有小伙子、老大爷在钓鱼 。 只有一个穿泳衣的女士 , 在坐着谈笑风生 。 江水是平缓的 , 水中还有十几个人在泡着 , 不时闲闲地挥动几下手臂 。 没有人横渡 , 也没有木船、纤夫 , 四下里是一种河清海晏的静 。 确如年兄所说 , 再也看不见气吞八荒的涨大水了 。

我点了一杯花茶 , 才十元钱 , 茶叶感觉比水还多 。 江岸上建了许多新楼 , 但古风是犹存的 。

今天的岷江 , 可能是上游下了雨 , 水势比金沙江还大 , 也比金沙江更浑浊 。 两江交汇后 , 能清楚看出一黄一青 , 泾渭分明 , 仿佛中间有根带子 , 在长江中飘出很远 , 才渐渐消失 。 年兄说 , 小时候常听大娃娃吹 , 合江门的水中 , 有根很长、很长的海带 , 把两条江水划开了 。 他信以为真 , 还专门来观察过好多次 , 可惜从没有见到过 , 就像个缥缈的童话 。 我估计 , 这童话的起源 , 可能就是这两江相依的色带吧 。

距我茶桌最近的一个钓鱼者 , 约四十来岁 , 黑框眼镜 , 趿着拖鞋 , 面前同时放了三根鱼竿 。 我问他是不是合江门的鱼特别多?他说这是自然的 , 运气好的时候 , 他钓到过七八斤重的鲤鱼、鲢鱼 。 不过 , 今天还暂无所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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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草画作:《宜宾合江门钓者》

附近摆了两只水桶 , 接着上一层滴下的积水 。 我过去看了看 , 一只桶里浮了条三寸的鱼 , 肚子朝天 。 另一只桶里 , 啥都还没有 , 只有水 。

这位钓鱼者下鱼竿的位置最好 , 两股江水就在脚跟前交汇着、涌动着 。 他不停地刷屏 , 打手机谈生意 , 笑着称呼“某总好……”“某总好……” , 但也没忘时时去操弄下钓鱼竿 , 很热切地期盼着鱼上钩 。 相邻的 , 另有一个钓鱼男 , 也戴了眼镜 , 稳稳坐着 , 一言不发 , 静静地看水 。 渔父樵夫 , 在中国的文化符号中 , 多与隐者、高人有关 , 我想再问些什么 , 终于还是算了 。 且多喝几口茶 。

04

我问年兄 , 在乐山、眉山工作后 , 还去岷江游泳不?他说 , 很少了 。 一是江的水量大不如从前 , 不尽兴;一是乐山、眉山人游泳的方式 , 跟他的习惯很不同 。 宜宾人说游泳 , 是指横渡;乐山、眉山人游泳 , 则是顺水漂 , 即宜宾人所说的“放” , 提不起劲 。

我又问 ,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 宜宾、乐山、眉山 , 论性格 , 有没有差别呢?年兄说 , 有啊 。 宜宾偏重庆 , 火爆、豪放;乐山偏成都 , 比较温和 , 有书卷气 。 眉山人呢 , 市场经济的头脑比较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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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最喜欢哪一座城市?乐山 , 年兄想都不想就回答 。 还常回宜宾看看吧?回得很少了 。

一段短暂的沉默 。 我在想 , 年兄记忆中的宜宾 , 跟今天的宜宾 , 可能已很不一样了 。 就像我笔下的成都 , 跟今天的成都也相当隔 。 我偶尔从居住的郊县乘地铁进入成都的腹心 , 看着矗立的高楼、熙攘的人群 , 会恍然觉得 , 如在他乡 。 好在 , 故乡那些最好的日子 , 我们都活过了 。

这个想法 , 我没来得及跟年兄交流 。 这种复杂的感受 , 可能需要聊上一整夜、喝完几升白酒吧 。

我坐了一程年兄驾驶的越野车 。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灵敏地摆动着 , 让我想起他把石头扔过锦江的年轻时光 。 去年 , 他从三亚独自把车开回眉山 , 1900多公里 , 只用了两天 。 “累不累?”“不算累 , 还可以 。 ”

未特殊标注图片均来自于摄图网

新媒体编辑: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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