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近代史上最严重的一次“长江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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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防火意识不分季节 , 但一到北风咆哮的寒冬 , 小区宣传栏上的各种有关预防火灾的告示或海报 , 还是比其他时期要明显增多 , 内容大致相仿 , 告诫居民不要在阳台、楼道、安全门附近堆砌杂物 , 不要破坏和损毁消防器材 , 不要在公共场所吸烟 , 更不能乱扔烟头……不过在一些“老破小”的社区 , 还是能在楼道塑料布的下面看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废旧物品 , 都知道老百姓“破家值万贯” , 但一旦火起 , 这条唯一的逃生通道可就算立时作废了 。

在很大程度上 , 火灾和水灾、风灾、地震、海啸等等灾害不同 , 如果说后面几种属于天灾的话 , 那么火灾固然有天干物燥导致的可燃物自燃 , 但更多的属于“人祸” , 哪怕看似“自然灾害”的森林火灾 , 据统计 , 95%都是人为用火不慎引发的 。 所以 , 预防火灾的关键在于管好人 。

前几天翻阅晚清学者、外交家薛福成的《庸庵笔记》时 , 突然看到发生在光绪庚寅年(光绪十六年 , 1890年)的“上海轮失火案”的记录 , 鉴于这起近代史上最严重的“长江火灾” , 不仅知之者甚少 , 几乎已经被公众彻底遗忘 , 而且在近代笔记中也罕有提及 , 所以笔者尽可能搜集了相关史料 , 算是在那些宣传栏上的海报和告示之外 , 给读者们做一次“防火减灾纪实报道”吧!

一、十五分钟与三百具尸体

1861年4月 , 美国琼记洋行“火鸽号”首航上海至汉口 , 以运载茶叶为主 , 兼搭旅客 , 这标志着长江轮船客运从此开始 。 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 , 由于管理不善和经验不足等原因 , 长江航运屡屡出现险情和事故 , 触礁、相撞 , 时有发生 , 而同治丙寅年的旗昌洋行“湖广轮船”失火被焚案 , “当时诧为创见之事” , 引起不小的震动 。 可惜这些灾难并没有引起有关方面的足够重视 , 小患不除 , 即是大患之伏 , 于是一切便在光绪丙寅年来了个“大爆发” 。

在“上海轮失火案”发生之前 , 其实老天爷有过一次“示警” , 那就是光绪丙寅年春天的“宝清轮失火案” 。 宝清轮上除了乘客之外 , 还搭载了若干箱“自来火” , 也就是火柴 , 其实船员也并非毫无防火意识 , 特地将这些装有火柴的箱子放在甲板上 , 而没有放在货仓 , 按理说是正确的操作 , 可谁知货仓里面着起火来 , “延及舱面 , 燃着自来火 , 遂至不可扑灭” 。 这场火灾遇难者近两百人 , 有数十人的尸体到最后都未能捞获 , 十分惨痛 。

尽管如此 , 从“上海轮失火案”事后的总结来看 , 宝清轮惨案对长江航运的防火安全没起到什么警示作用 。

“是年十一月十三日 , 太古公司之上海轮船由沪开驶 , 搭客约逾三百人 。 ”

太古轮船公司是英国太古洋行旗下的轮船公司 , 系另一家经营长江航运业的英国旗昌公司的主要竞争对手 , 开设于1872年 , 由于资金雄厚 , 不仅有多艘轮船航行在长江的江面上 , 从事客运和货运 , 而且还设立了自己的码头和仓库 。 特别是光绪二年的《中英烟台条约》和光绪十六年的《烟台条约续增专条》签订之后 , 太古轮船公司在实质上打通了从上海到重庆的长江上下游航运通路 , 陆陆续续增添了一些轮船——而“上海号”是其中较大的一艘 。

循着整个事件的时间线索追溯 , 不难发现 , 导致事故的一个重要节点 , 是“晚十二点钟抵镇江码头装卸货物” 。 在镇江码头 , 各种搭乘“上海号”的客人陆陆续续上来了一百多人 , 跟原来船上的三百多客人加在一起 , “统计近五百人” , 再加上水手、船员 , 全船合计“则近六百人” 。 这个载客量已经大大超标 , “人数既多 , 客舱实不能容” , 于是事务长用钥匙打开了大舱 , 让刚刚上来的乘客暂时住在这里——大舱本来是货仓 , “平时不轻启鐍 , 火禁更严密异常” , 但这时既然住进了乘客 , “遂不能禁其举火” 。

“十四日早四点钟 , 由镇江趸船开行 , 至七点钟 , 始过大河口十余里 , 近铁板洲之旁 , 距泥炮台尚十八里 , 距镇江约九十里 , 距仪征约六十里 。 ”这时 , 事务长开始检票 , 因为怕有人逃票 , 于是“暂闭楼上下诸舱门 , 以便稽查” 。 就在这时 , 警钟响了 。

钟声喤喤 , 只见黑烟红焰 , 从大舱直冲而上!由于正刮着东北风 , 火势很快蔓延到了甲板上 , 点燃了近桅杆处的二十多具铺盖 , “火从铺盖中出 , 一经搬动 , 火益炎炎” 。 更加糟糕的是 , 在附近堆放着很多棉纱大包 , 简直就是给火神爷助攻 , “须臾 , 烟焰遂成火球 , 往来奔突”!大副知道情势不妙 , 喊水手拽消防水龙来 , 可是乘客们已经乱成一团 , 在甲板上纷纭扰攘 , 很多人就站在消防水龙的皮带上 , 导致不能吸水灭火 。 情急之下 , 很多水手用水桶从江里捞水扑火 , 但这种办法又慢又笨 , “骤闻辖然一声 , 舱板进裂” , 眼看着船有沉没的危险 , 船长命令舵手赶紧向江滩靠岸 。

“须臾 , 船头已近岸上” , 船长知道大火已无法扑灭 , 眼下转移上岸才是唯一的办法 , 水手们准备解下救生艇逃生 , 但一看火势 , 知道已经来不及 , 沿着系在船头的粗绳子缘之而下 , 逃到岸上 , 至于乘客们的死活 , 就直接抛在脑后了 。 就在这时 , 火势突然变得更加狂烈 , “倏忽之间 , 全船皆火 , 船首船尾猝已烧断” , 船首的客人们“皆因心慌意乱 , 不知奔避 , 以及于难” , 只有极少数人沿着那根粗绳子逃上了岸 。 船尾的客人更加倒霉——“客舱多近船尾 , 诸客无可存身” , 纷纷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

“天寒浪急 , 游泳为难 , 十不活一 。 ”面对船上浑身被火者的奔逃惨叫 , 对面江水中挣扎灭顶的惨绝人寰 ,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 , 附近的“炮船、盐船、渔船 , 皆坐视不救” 。 由于狂风助纣为虐 , 从火起到“全船俱烬” , 只用了十五分钟 , 死者超过三百人 , 而放弃救援乘客、只顾自己逃生的船员和水手只殒命三人:分别是一名茶房、一名厨师庖丁和一名司舱 。

二、关于起火原因的三种猜测

惨案发生后 , “上海仁济堂绅董遣人雇救生船连日打捞 , 得尸二百数十具” , 不仅逐一入棺 , 而且请来照相馆一一为之照相存留 , 这样 , 遇难者的家属哪怕是远道而来 , 尸体因为时间的原因导致腐坏 , 依然得以认领 , 而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 , 则丛葬于义冢 。 在幸存的二百人中 , 除去水手和船员外 , 乘客仅有百余人而已 。 火灾发生七八天以后 , 那艘烧得残缺不全的上海轮 , 由两艘轮船拖曳着带到镇江七濠口 , “船中尚有余烟 , 亦有焦臭” , 往来经过的人们莫不掩鼻而过 , 境况之惨 , 可见一斑 。

对火灾现场的勘查 , 一直到上个世纪中期依然是一件不易之事 , 何况1890年的大清朝 , 这也就导致上海轮的起火原因 , 一直是个谜 , 在众说纷纭中 , 有传闻 , 有臆测 , 真个是言人人殊 。 但总的来说 , 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一、吸烟说 。 “有客在大舱吸水烟 , 遗火煤纸于舱板 , 觅之不见 , 以壶中茶灌之 , 以为熄矣 。 不虞少时烟焰迷漫 , 火仍冒起 。 ”不过也有人说 , 引火物并非吸水烟用的火媒纸 , 而是鸦片烟 。 有人抽完鸦片烟之后 , 把没有熄灭的烟灯放进鞋篮子里 , 顷刻间火就着了起来 , 肇事者“遽取掷之水中 , 而余火已延及棉花包矣” 。

二、煮饭说 。 有个客人在炉子里煮食物 , 旁边正好是棉纱包 , 火星一溅 , 就导致不可收拾之灾祸 。

三、报复说:当时船上有扒手 , 船员将其缉拿 , “匪徒衔恨 , 施此毒手 , 然此小窃之辈 , 岂不知一经种火 , 四面波涛 , 无可逃避 , 将必同归于尽 。 彼计虽凶很 , 未必若是之愚也” 。

不过上面三种说法 , 都不是出自目睹者 , “以目睹者 , 皆已葬身火中也” , 但排除第三个原因之外 , 前面两个原因都可以说是乘客的消防意识不到位导致的 。 当然 , 起火后 , 混乱局面下 , 消防器材没有得到有效的利用 , 也导致了灾害不断扩大 。 至于水手和船员在灾害面前放弃对乘客的援救 , 可耻地临阵脱逃 , 更是遇难者数量如此惊人的主要原因 。

而侥幸在火灾中逃出生天的人 , 其实也都各有规律可循:

一是生死关头 , 时间就是生命 。 有位姓邓的 , 与一位姓李的朋友在客舱里并榻而卧 , 火起的时候 , 他见火已经逼近门口 , 催促李某跟自己赶紧往舱外跑 , 但李某居然好整以暇地先穿袜子 , 又寻腰带 , 一时找不到腰带 , 彷徨无措 。 邓某急了 , 拉着他要往外冲 , 李某却执意要找腰带 , 居然把邓某推了个仰八叉 。 邓某一见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 “遂冲火突出” , 回过头时 , 见大火已经封住了门口……

二是逃生方法得当 。 有一位从台湾回到内地召集兵勇的副将贾某 , 也在这条船上 , 起火后 , 身在船尾的他 , 见船头已经靠岸 , 逃生者“悉缘船侧之绳缒而下水 , 水浅仅及腰际 , 少壮者遂一跃而下 , 均获生全” , 于是也想往船头跑 , 奈何大火瞬间切断了通路 , 他只好返回船尾 , “见船后波涛与江心无异 , 恐无生理” , 于是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径直往下跳——凡是直接跳进江心的人 , 衣服全部浸水之后迅速变得沉重 , 所以无不沉没——而是也找了根粗绳子 , 坐在船边的铁栏杆上 , 这时拥挤到船边的人越来越多 , 一下子把他挤了下去 , 但他有粗绳在手 , 所以徐徐溜下 , “和衣倒卧水面” , 这样浮沉了半里地 , 经一小船救起 , “亦一时之急智也” 。

还有一位扬州的店主 , 本来打算坐上海轮去芜湖 , 途中因为事情耽搁了 , 等赶到码头的时候 , 船已经开走了 , 他气得不行 , 把车夫责骂了一顿 , 等后来知道上海轮出事 , 才又惊又喜 , 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 。

三、麻木不仁导致他们“并不逃生”

每次突如其来的灾害 , 都是对人性和人品的考验 , 高尚或者卑鄙 , 有时就在刹那之间 。

先说高尚的 。 有一位瓜州司的官员姓陈 , 本来坐船去省里办公 , 起火后他和一个人一起抱着一块木板 , 在波浪中浮沉 , 那块木板很薄 , 长久下去撑不住两个人 , 于是陈某对另外一人说:“这样下去咱们两个都活不成 , 你能不能答应我 , 如果侥幸能够逃生获救 , 一定去江宁石坝街陈公馆 , 只要告以‘瓜州司’三个字 , 我家里人就会收我骨于江滨 。 ”那人同意了 。 陈某即撒开木板 , 消失在江心 。 那人获救后 , 履行了承诺 , 到陈公馆报丧 , 陈某的妻子亲往镇江 , 半个月后才找到丈夫的尸体 。

再说卑鄙的 。 有个洋人带了两名日本小孩坐上海轮旅行 , 起火后他本来想回客房拿了东西再逃 , 但见火势太猛 , 果断地带着两个孩子“舍弃一切 , 尽力逃生” , 好不容易逃到岸边 , 站在岸上的乡人不但没有赶紧向遇难者施以援手 , 反而冲过来扒那俩小孩的衣服 , 洋人勃然大怒 , 挥拳就打 , 总算赶跑了这些地痞流氓 。 现在想来 , 这种非但见死不救 , 反而趁火打劫的“传统” , 直到今天还在一些地区得到“传承”甚至“发扬光大”吧 。

也许是“上海轮失火案”的损失实在是太惨重了 , 事故发生后 , 有关方面终于开始制定轮船防火的措施:一、轮船勿装引火之物 , 凡洋油、自来火、棉纱、棉花等易燃物 , 坚决不允许它们上船;二、货舱就是货舱 , 坚决不允许住宿或承载普通乘客;三、船上设立专门的吸烟区域 , “所有旱烟、水烟、鸦片烟、雪茄烟、纸卷烟 , 不得随地呼吸、随手乱抛” , 其他区域 , 尤其是货舱附近 , 坚决不允许吸烟和点油灯;四、消防水龙要随时演练 , 救生艇应该多准备几艘;五、从船员中挑选专门的负责人员 , 在航行过程中反复巡察 , 及时发现火情 。

在精通洋务的薛福成看来 , 上述这些措施未免显得可笑 , 因为“余谓江海轮船之规例本是如此” , 也就是说这些消防措施本来就属于任何一条船都要遵守的基本规则 , 只是无人认真遵守执行 , 导致废弛 , 他不禁感慨:“夫苟能恪守成法 , 则何事不可防 , 岂独轮船失火也哉?”

“生民之厄 , 惟水火为无情 , 无妄之灾 , 惟焚溺为尤惨 。 ”薛福成说 , 一般来讲 , 陆地上遭遇火灾 , 逃生者十有八九 , “以其出路较宽也” , 而在航行中遭遇狂风、触礁 , 幸免者十常六七 , “以其待援较易也” 。 最可怕的就是“轮船行水 , 而遇猝然之火” , 因为这属于两厄交乘 , 不死于火即死于水 , 所以 , 自有轮舰以来 , 外国的行海各船 , 防火之法 , 规例极严 , 船上失火的事情很少听说 , 但在中国 , 类似事情屡屡发生 , 固然是因为各个航运公司为了招揽生意 , 随意超载 , 同时放松了对消防安全的把控 , 但还有一个原因 , 也是值得深思的 。

这个原因就藏在那位带着两个日本小孩逃生的洋人的回忆之中 , 他说他成功登岸后 , “回顾诸华人 , 或缘上船畔护栏 , 或立舱面 , 呆若木鸡 , 并不逃生”……

无论是冲过火墙 , 还是跳水游泳 , 抑或抱着木板漂浮 , 多少还有获救的机会 , 而当时在船上的绝大部分中国人 , 竟处于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 。 清末以“麻木”著称的国人 , 麻木以生 , 亦麻木对死 , 回想鲁迅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 , 竟然觉得先生还是乐观了些 , 被数千年专制统治钳制得不敢踰矩方寸的他们 , 岂止是失去自信力 , 恐怕连自救力都所剩无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