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赵庆云:社科院近代史所的“十七年”档案与旧人摭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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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赵庆云研究员于2019年11月21日主讲复旦大学历史系第15期“中国近现代史青年学者读书班” , 携其新著《创榛辟莽:近代史研究所与史学发展》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 , 以“史学史(学术史)研究中的‘学’与‘行’”为题 , 和到场师生分享了自己研究的经历和体会 。 本次读书班由复旦大学戴海斌副教授主持 。 本次读书活动还邀请了华东师范大学李孝迁教授、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叶毅均特聘研究员与主讲者对谈 。 得益于专业领域相邻 , 两位与谈人为在场者道出了主讲者研究背后的甘苦 , 也拓展了既有的学术议题 。 本文系赵庆云研究员演讲整理稿 , 末附两位与谈者发言的简要整理稿 , 发表文字均经发言者审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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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现场(主讲人:赵庆云研究员)

机缘:近代史所“十七年”档案与旧人摭忆

《创榛辟莽》这本书 , 我酝酿了很久 。 写作的机缘 , 是2008年刚进入近代史所的时候 , 所里派下任务 , 要为所庆60周年整理大事纪 。 借着这个机会 , 我看到了所里封存的一些资料 , 包括“十七年”(1949-1966)时期遗留下来的档案 。 所里的老先生 , 都惊讶于这批档案的存世——他们一度以为这些档案在“文革”中早已佚失殆尽了 。 但事实上这些档案被保留了下来 , 而且种类还比较丰富 , 比如整风的文件、互相之间提的意见、会议记录、计划、总结 。 就是这样一批意外发现的资料让我决定 , 以它们为基础 , 再进一步搜集其他的史料 , 以近代史所这个学术机构为中心 , 来写一本书 。

但根据个人研究的经验来说 , 这些档案虽然珍贵 , 也不可偏信 。 尤其是1949年之后那些整风的档案、计划总结 , 其实都必须拿去与其他资料对照 。 计划总结每年都有很多 , 里面构想也很多 , 但最后能够落到实处的 , 可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 又像整风的材料、自我检查这一类档案 , 夸张失实的地方 , 也不在少数 。

我用来研究“十七年”史学另一些重要的资料 , 就是私人文献和口述访谈 。 所里仍健在的老先生们对此提供了不少支持 , 有几位老先生就提供了自己当年的日记供我参考 。 另外 , 做口述访谈亦花了不少心思 。 这项工作也带有抢救史料的性质:现在一些将及暮齿的老先生 , 其实都还是当时1960年代才进所的年轻人;真正1950年代初进所的 , 现在已经寥寥无几 。 而且有好几位 , 访谈后不久便故世了 。

我总的构想 , 就是从近代史所的筹设、人才集聚、科研组织、机构的运作——尤其是党组织在一个学术机构中具体的运作方式——这些方面来叙述 。 同时也会涉及学科建设 , 研究理念诸方面 。 另外 , 当时近代史所的地位高 , 而且因为权力集中 , 强调自上而下地推动 , 所以很多事情可以影响到全国史学界 。 一些大的史学活动 , 我也挖掘了一些资料 , 尽可能地呈现出来 。

另外一点 , 当时的史学不是纯粹的史学 , 它是文化斗争的武器 。 所以近代史所确实和民国时期史语所那种纯粹的书斋学问不同 , 它更强调革命性、实践性 。 就学论学 , 不仅显得呆板 , 也往往会导致缺少历史感 。 所以这本书 , 主要是把“学”和“行”结合起来探讨 , 挖掘动态史实 , 以“见之于行事” , 进而由“行”观“学” , 以“行”论“学” , 力图拓展史学史的研究视野 , 展现十七年史学丰富复杂的面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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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庆云研究员新著书影

为什么先成立一个近代史所?

为什么1950年代中科院率先成立的是一个近代史研究所这个问题 , 书中单独写了一小节 。 我总体的论述是说 , 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就强调“厚今薄古” , 说史学要为现实服务——这确实是让范文澜将研究重心转到近代史的一个根本原因 。 但是为什么到1950年代中共建政之初 , 要在中科院率先成立一个近代史所 , 而不是一个涵盖更广的历史所呢?

这牵涉到一些个人的考虑和选择 。 范文澜个人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 。 我考察得出的判断是 , 这主要是基于人事方面的考虑 。 范文澜的基本想法 , 就是近代史积累薄弱 , 研究的人不多 , 而那些著名学者基本上是研究古代史的 , 那么先成立一个近代史所 , 就可以把那些从事古代史研究的著名学者名正言顺地排除在外面 。 其实当时中科院院长郭沫若 , 还是倾向于先成立一个综合的历史研究所 , 在1950年还让陶孟和写信 , 有意把陈寅恪延请过去 。 但陈寅恪也没有积极回应 。 之后高层很快便敲定 , 要成立的是一个近代史所 。 从《竺可桢日记》看 , 竺可桢对此也表示很不理解 , 还对郭沫若很有意见 , 说中科院是大家的 , 不是你郭某一个人的——他以为是郭沫若做的主张 。 其实真正起决定作用的 , 还是范文澜 。

范文澜的考虑是 , 民国过来的那些著名学者 , 有的甚至比他还年长 , 资历比他老 , 若同在一个研究所怎么相处 , 怎么领导 , 是比较伤脑筋的 。 这个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 但是陈垣、向达、杨树达等人对这此举措很是失望 。 陈垣在1950年春节团拜会上就指着范文澜 , 当面批评说 , 为什么先成立一个近代史所 , 让我们这些人都不能进入中科院系统?向达就说得更挖苦了 , 1957年“鸣放”的时候他讲:“史学界为什么奄奄一息?那就是因为范文澜的宗派主义 。 ”宗派主义的一个最大的表现 , 就是先是成立一个近代史所 , 把他们都排除在外 。

这件事情到1953年有了变化 。 到1953年最高领袖看到史学没有繁荣起来 , 近代史所重在培养新人 , 成果产出不太令人满意 , 所以由最高层介入 , 成立了一个“中国历史问题研究委员会” , 让陈伯达领导 , 明确说中国历史很长 , 最好是分三个时段:上古、中古、近代 , 三时段各设一所 , 同时三个所合办一个权威杂志——也就是《历史研究》 。 所以近代史所筹设 , 前前后后 , 其实牵涉到新旧史学界不少微妙的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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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在云冈石窟 。 前排左起:范文澜、吕振羽、翦伯赞 。 (提供者:刘潞)

难以钩沉的语境

在考察学者学术研究的同时 , 我将相当笔墨放在钩稽学人的具体学术活动和人脉关系 , 通过结合时代政治、社会语境来窥探文本的背面 , 力求对这些学者有了解之同情 , 不做批评与苛求 。

其实一些史学学术观点的争论 , 又和背后的人际关系纠结在一起 。 有时候马克思主义史学内部表面上是学术观点的争论 , 其实后面牵扯到人事关系、人际矛盾 。 比如范文澜、黎澍、刘大年对人民大学尚钺的批评 , 既有学术上的见解不同 , 也有此前的人际关系牵扯其中 。 至于范文澜与尹达的矛盾 , 更直接影响到近代史所与历史所两所间的关系 。

这些学界人物之间的关联 , 有时候很微妙 , 很难把握 。 而十七年的材料中呢 , 恰恰有一些相关材料:整风的档案、党小组会上的批评和自我批评 。 它会涉及到个人的恩怨 。 像这样的材料 , 怎么在书里呈现出来 , 也比较费脑筋 , 所以最后还是做了取舍 。

1950年代去今虽然不久 , 然而对当时的时代语境 , 又实在很难真正做到了解之同情 。 比如1950年代党小组的会议上党员之间的相互批评 。 其实今天党组织里也有这种互相批评 , 但大家顾及和气 , 批评就比较形式主义 , 或者明贬实褒 , 或者兜兜圈子 。 但当时牟安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 , 还是范老招进近代史所的 , 范文澜则德高望重 , 而牟安世在党组织会上对范文澜的批评 , 就非常尖锐 , 涉及工作方法、待人的方方面面 , 而范文澜也只得态度认真地回应了九点 。 在今天这是不好理解的 。 再如当时非党员面对党员的那种惧怕心理 , 以及一位学者在政治运动中冲击别人 , 却觉得自己承受了很大心理压力 , 以致于患上神经性疾病等种种事情 , 都是现在很难体会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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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澜先生1969年摄影 。 (提供者:刘明远)

“十七年”的全国性史学活动

另外书里面也写到几次涉及到全国史学界的一些活动 。 这个面就远远超出了近代史所本身 , 而且因为涉及到整个国家 , 牵涉到成千上万的人 。 比如社会历史调查 , “四史运动”(村史、家史、社史、厂史) , 史学反修 , 它们都和政治相纠结 , 同时又确实有学术的成分 , 也结出了一些成果 。 口述史要追根溯源 , 可以追溯到那个时候 。 社会历史调查与当今的田野调查确实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 当时的人调查做得很认真 , 去农村就同吃同住同劳动 , 交上朋友之后 , 再做访谈 。

我手头也有一些特别的资料 。 当时一个后来很有名的人物 , 沈元 , 那时候本来因为翻译赫鲁晓夫的报告被打成右派 , 后来因为写了《研究》发在《历史研究》上 , 引起轰动 , 郭沫若、范文澜看了都大为嘉许 , 然后就调他到近代史所工作 。 沈元在当时也深受写“四史”、做调查的风气影响 。 他和张振鹍两人到山东黄县下丁家大队口子村劳动 , 历时八个月 , 两人一个一个访谈 , 留下一包记录的手稿 。 这些手稿由张振鹍先生提供给我 。 他们当时想写一个村史 , 但后来没有写成;因为写“四史”的基本要求是忆苦思甜——忆旧社会的苦 , 思新社会的甜 。 但是从他一一收集的材料来看 , 和这个总体要求还有距离 , 所以就放弃了 。 而这个材料还是留了下来 。

还有史学反修正主义 。 当时把30至50岁之间不少做学问做得不错的学者都召集到北京 , 成立了一个史学反修正主义的小组 , 让他们到全国收集苏俄侵华的史料 , 收集来了几万册 。 然后也做了一些翻译工作 , 写了一些文章 , 要从历史学方面来批判苏联修正主义 。 这和后来近代史所的中俄关系史学科、及《沙俄侵华史》的撰写 , 是有密切关系的 。 这时候很多史学著作 , 其实往往起始于某项政治任务 。

再一个是中国史学会 。 1949年有一个新史学筹备会 , 然后1951年正式成立史学会 。 成立之后第二年秘书长向达就发牢骚 , 他说:范文澜和胡绳 , 应该思索一下自己的功过 , 史学会刚一成立就被他们搞得奄奄一息 , 没有实际的活动 。 这其实很难怪哪一个人 。 事实上 , 范文澜利用这个史学会作为号召 , 还是做了不少实际的事情 。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 , 我们说它编得很好 , 背后其实是范文澜整合了全国多个方面的力量 , 他给一档馆写信就有十几封 , 同时柴德赓、陈垣这些旧派学人也都被他发动起来 。 当然这后面最核心的 , 还是近代史所自身的编辑组 , 关键人物就是聂崇岐 。 编这套丛刊 , 聂崇岐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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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现场(右排前一:李孝迁教授;左排前一、前二:叶毅均研究员、张仲民教授)

进一步研究的设想

政治运动的影响是本书目前研究未尽的一部分 。 就近代史所这一学术机构而言 , 政治运动连绵不断 , 不同背景的知识人在运动中如何因应 , 如何自处?这种研究 , 不仅仅是史学史 , 也是知识分子史、政治史 。 史学史 , 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史 , 有必要与政治史、党史、革命史结合起来探讨 。

比如这本书初稿写到的1953年“反小圈子”运动 。 原本行政上一件小事 , 被上纲上线到一个政治问题 , 最后把荣孟源、漆侠、沈自敏、何重仁被打成一个反党小集团 , 漆侠本来很受器重 , 这时也只能被迫调离 。 李瑚、张振鵾两位先生都回忆说 , 当时这个“反小圈子”的政治运动 , 对他们这些年轻人震撼很大 。 从相关资料来看 , “反小圈子”本来当然是莫须有的事情 , 但背后牵涉到复杂的人际矛盾 , 也有权衡博弈 。 据我研究 , 事情后面其实有范老的影子 。 这也涉及到范文澜书生形象之外的另一面 。 政治运动在一个研究所内部具体如何进行 , 如何影响到学者的心态及学术机构的长远发展 , 如何影响到史学研究的生态环境 , 都值得进行具体而微的探讨 。

另外再可研究的是当时的劳动锻炼制度和学习制度 。 这直接影响到当时学术研究的环境 , 也可以看到老先生们诉苦说不能长期潜心研究学问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当时很多的学习要求到农村参加劳动锻炼 , 就是所谓的“滚泥巴” 。 而劳动锻炼的安排 , 条文是一回事 , 实际运作起来 , 就有很多蹊跷 。 比如党员、积极分子可能就锻炼得少一点 , 而政治方面有包袱的人员 , 所有的锻炼他都得不折不扣地完成 。 还有政治学习和理论学习 。 从李瑚先生的日记来看 , 内容是以学习毛泽东著作为主 , 通过学习毛著来学习马列理论 。 不过后期政治学习的情况就有点疲沓 , 尤其时事学习往往成为闲聊 , 借此机会大家还会传播一些敏感的信息 。 总的来看 , 虽然1957年说强调要保证研究人员5/6的研究时间 , 1959年说要保证有4/6的研究时间 , 但根据他们年终总结的清算来看 , 实际上用于研究的时间往往无法保证 , 有人甚至只有1/6的时间在做研究 。

再者 , 集体研究是近代史所的一大特点 , 这也导致了一些著作署名方面的微妙问题 。 聂崇岐自己编的《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捻军》 , 最后他自己署名第三作者 , 第一范文澜 , 第二翦伯赞 , 聂崇岐他也心里也愤愤不平 , 所以还是留下文字把这个事情记了一笔 。 当时很多人对集体协作模式有不少批评和反思 。 所以到1980年代以后 , 集体研究就难以为继了 。 1980年代那个集体项目《帝国主义侵华史》和原来的《中国近代史稿》进行得相当艰难 , 后面也就不了了之 , 未竟其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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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现场(发言者为主持人戴海斌副教授)

李孝迁教授发言:庆云兄很自谦 , 说这本书只是解决了一些“是什么”的问题 , 其实在我看来 , 这恰恰是这本书的优势 , 而不是它的局限 , 毕竟任何一项历史研究首要的工作总是史实重建 。 这本书在史实重建方面的贡献尤为突出 , 采用了大量一手档案文件、书信日记、私人访谈 , 呈现了丰富的历史细节 。 为了重建史实 , 书中颇多大段引述一手资料 , 一般读者或觉得累赘 , 甚或认为是凑篇幅的 , 但我认为这是庆云兄在材料处理方面的匠心独运之处 。 这些史料大多为作者独家所有 , 在其他地方不易寻见 , 整段披露史料 , 才有可能完整透露历史信息 , 读者可从中体会把玩 , 以检验作者的判断 。 就我来说 , 读他的书最大的乐趣 , 就是读这些整段资料 , “断章取义”式裁剪史料 , 倒不是我最想看的 。

马克思主义史学比较特殊 , 要找到公开发表的学术论著之外的材料 , 有相当大的难度 。 他们的书信或日记 , 通常很难见 , 公开整理出版的部分很少 。 赵老师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 , 披露很多外人没办法看到的资料 , 是相当有意义的事情 。 而且庆云兄分寸拿捏得很好 , 不轻易褒贬、批评——就把事实摆出来 , 让读者自己来评判 。

与其他史学领域相比较 , “马史”研究进展相对缓慢 , 研究思路过于陈旧 , 除了受研究者视野局限之外 , 与相关文献的局限也有很大关系 。 有时候不是研究者不努力 , 而是研究者没法努力 , 没有抓手 , 使不上力气 。 像延安时期的马史文献留存的就很少 , 抗战时期在重庆活动的马克思主义史家相关材料也很零散 , 这种史料状况跟胡适、傅斯年之类人物研究很不一样 , 前者所凭借的文献太少 , 难免捉襟见肘 , 不易施展拳脚 , 会影响研究进一步的拓展 。 像马克思主义史家五老研究 , 虽然均有评传 , 有的还出版多种 , 但总体来说 , 读来“不过瘾” , 所依托的文献大多是公开出版物 , 不容易看到这些出版物之外的更为丰富的历史信息 , 就是说“文外之意”大多无法呈现 。 研究“马史”经常会碰到一些回忆性质的文献 , 很多是门生故旧回忆写的 , 有的则是晚年建构式的记忆 , 删除了太多历史细节 , 史料价值大打折扣 。

做学术机构的研究 , 近来也有不少 。 比如陈以爱对北大国学门的研究、尚小明老师写北大史学系等等 。 研究各个高校的历史系 , 包括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 , 也陆续都有人去填补空白 。 但是这些研究都有一个局限——都比较关注1949年之前 , 而1949年之后的 , 据我所知 , 几乎没有人做过 。 所以像赵老师这本书是很有突破的 。 几十年来我们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研究民国这个时段 , 其实大可以把战线往后拉一拉 , 1949年到改革开放这个时段的史学史、学术史 , 空白点很多 , 有价值的题目也多 , 大有可为 , 大家不必都挤在民国 , 赵老师这本书的成功 , 就给我们很好的指引 。

叶毅均研究员发言:庆云兄书里讲学术机构中的党组织那一节 , 写了应该有四十几页 , 篇幅相当长 , 对我们生长在台湾地区的人来说 , 党组织当然很遥远、很陌生 , 但这本书把其中的门道讲得很清楚 , 所以我读那一节的时候 , 印象特别深刻 。 但庆云兄这本书的副标题 , “近代史研究所与史学发展” , 就我的感觉 , 其中或许还缺少了一小块“遗失的环节” 。 因为除了大陆 , 台北也是有自己的“近代史研究所”的 。

其实我们可以拿台北的“中研院”近史所 , 和大陆的中科院近代史所做一个对照 。 如果要说“中研院近史所的十七年” , 那可以从1954年开始筹备算起 。 郭廷以先生1955年当筹备处主任 , 正式设所后任所长 , 到1969年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 , 被迫离开台湾 , 把自己一手创立的近史所拱手让人 , 一年之后正式辞去职务 , 到1971年正式办理退休 。 那这个1954到1971年 , 就是台北“中研院”近史所的十七年 。 比起中科院近代史所的“十七年”(1949-1966) , 仅仅晚了五年左右才开始 。 此后双方平行发展 , 但仍不时或虚或实地有所交集 , 甚至带有某种“竞争的焦虑” 。

台湾地区的这个小十七年 , 借用近史所成立40周年所庆出的那个回忆录的名字来说 , 就是“走过忧患的岁月” 。 忆及近史所的这段岁月 , 他们也是一肚子苦水 。 不但一开始筹备设所时受到来自史语所的强大阻力——这一点和中科院近代史所率先创设所遭遇的史学界反弹异曲同工——就连郭廷以所长筚路蓝缕创办了这个所 , 外面的人还说他是“共产党的同路人”:因为美国的费正清是中共的同路人 , 郭廷以又是费正清的同路人 。 甚至最后被指责勾结外人 , 出卖档案;在白色恐怖的那个年代 , 台湾的情治人员直接进到院里来抓人 , 问郭廷以所长 , 你为什么没有处理手下的人?你是不是“庇护匪谍”?除了“外患”还有“内忧” 。 郭廷以嘱意李国祁来接他的班 , 但是他的大弟子王聿均等“三公”(王聿均、李毓澍、黄嘉谟)就不满意 , 极力杯葛 。 这不像范文澜可以根据党组织主导的原则找刘大年来接班 , 同时又不会产生异议;台北没有党组织 , 在郭氏二代弟子中就会有接班人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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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40周年所庆特刊:《走过忧患的岁月:近史所的故事》

台北的小十七年里 , 学术和广义的政治 , 也有产生龃龉的时候 。 沈云龙在近史所出一本专刊《黎元洪评传》 , 因为把黎元洪抬到太高的位置 , 就有在台湾报刊的读者投书说 , “黎元洪哪有那么重要 , 我们的总理孙中山才是最重要的人 , 建议应该查禁这本书!” 。 又比如张存武 , 那时候他原本要研究清季的反美运动 , 但是当时情治单位找到他的书稿 , 就要去抓人 。 怎么可以反美呢!相较于当时大陆“怎么可以亲美” , 当时在台湾是“怎么可以反美”——反美就是中共“煽动”的嘛 。 所以原先的书名《清末中国反美运动》 , 郭廷以教他改成《光绪卅一年中美工约风潮》 。 这样子一改就没问题了 。

我常常在想 , 以后可以做的进一步工作 , 就是去思考两岸史学在上个世纪的50、60年代、在冷战隔绝对峙的大局势之下 , 同样是政治对学术的影响 , 两岸史学有着怎样不同、以及雷同的表现方式 。 而且我们大可以把战后美国中国现代史学科的建立 , 放进来一起比较 。 因为就是为了要理解1949年之后大陆为什么会“赤化” , 为什么会“沦入共产党之手” , 所以美国才要花这么多的钱 , 包括福特基金会、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金 , 去建立这个研究 。 也是因为政治 , 才会有所谓从汉学到中国学的这个转变 , 才会让费正清等人有机会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 而台湾地区在各方角力之中 , 扮演一个比较特殊的角色:一方面是“军事反共”的基地 , 一方面也是研究中国文化的实验室(借用已故台大教授陈绍馨语) 。 把“中研院”近史所这个基地建立好了 , 美国人就可以把它新一代的汉学家送到中国台湾去训练 , 再加上台湾地区自己近史所能够掌握的档案 , 它就可以成为学术冷战对抗的最前线 。 多年前张朋园先生的专著《郭廷以、费正清、韦慕廷:台湾与美国学术交流个案初探》一书 , 对于此一问题已经给了我们非常好的、言简意赅的示范研究 , 在比较小的范围里或许可以和庆云兄此书对读 , 未来应该是我们可以综合地去研究的一个课题 。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青年学者读书班”不定期邀请海内外学者发布新作、分享新知 , 澎湃新闻将陆续刊载这一系列讲座纪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