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是如何在中国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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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中国新闻周刊》2013年第27期 , 作者徐庆全、康慨 , 原题《奥威尔的中国漫记》 。

每一次纪念他的诞辰 , 每一次荣耀他的忌日 , 我们都会发现 , 乔治·奥威尔的预言历久弥新 。 他的警告如夏日的雷声 , 从遥远的地平线滚滚而来 , 在我们的窗外轰鸣:“老大哥在看着你 。 ”

今年(2013年)更是如此 。 不久前 , 中央情报局的前外包员工29岁的爱德华·斯诺登出逃香港 , 揭露出美国政府大规模监视公民通信的棱镜计划 , 之后他高度戏剧化的逃亡之路 , 以及由此而生的无尽争论 , 《一九八四》再一次唤起了老读者与新青年的共鸣 。

奥威尔的大名遂在媒体评论中(尤其美国媒体)不断出现 , 催生了美国读者对《一九八四》的巨大需求 , 该书在亚马逊网上书店的销量因此暴涨百分之七千 , 成为第二畅销的经典小说 , 仅次于有当红同名电影支撑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

而中国知识分子与奥威尔结识60多年 , 他的代表作品《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 , 在中国传播近30年 , 不论现代或者当代随时代更替经历了不同的理解阶段 。

他乡遭遇奥威尔

作为左翼知识分子 , 乔治·奥威尔没有到过中国也不曾去过他著名作品《一九八四》里映射的苏联(现已是前苏联) , 他到过离中国最近的地方是印度和缅甸 , 但不影响中国知识分子对他的认知 。

早在1940年代 , 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 , 中国同英美苏等国组成同盟国 , 作家萧乾以《大公报》海外版的特派采访人员的身份被派往英国伦敦 , 当时的乔治·奥威尔恰巧也在英国 , 担任英国广播公司BBC远东部长 , 负责印度等东亚国家的广播任务 。 英国的出版社邀请萧乾写英文作品 , 其一就是《蚀刻》 。

萧乾在后来回忆中说:“《蚀刻》的出版 , 为我带来了不少朋友 , 其中特别应提一下的是《畜牧场》(即《动物庄园》)及《一九八四年》的作者乔治·奥维尔 。 他读后给我写了一封十分热情的信 。 当时他正负责对印度广播 , 并在组织一批关于英国及苏联文学的广播 。 那是1941年纳粹开始侵苏 , 英国由反苏突然转为一片苏联热时 。 他约我也做了有关中国文学近况的广播 。 他在信中说:“我要使他们知道现代中国文学是多么生气勃勃 。 ”

这之后 , 可考的在报纸上第一个公开介绍奥威尔的中国知识分子 , 应是钱钟书 。 他发表在1947年12月6日《大公报》上的一篇书评 , 评价的就是奥威尔一本名为《英国人民》的书 。 在二战期间 , 钱钟书曾携妻子杨绛留学英国 , 而且40年代的中国 , 已有很多的英文著作流传于市 , 而奥威尔的英文书 , 在当时的中国大陆 , 并不难买到 。

在这篇书评中 , 钱钟书写道:“作者渥惠尔即奥威尔的政论、文评和讽刺小说久负当代盛名 。 至于其文笔 , 有光芒 , 又有锋芒 , 举得例子都极巧妙 , 令人读之唯恐易尽 。 ”

那个时候 , 那本让他之后成为不朽、出版于1949年的《一九八四》还没有写出来 。 而萧乾和钱钟书都提及了他的另一本寓言小说《畜牧场》(即《动物庄园》)——他的另一部反极权主义的小说 , 小说通过猪的起义与革命 , 以及后来在猪领导下各种动物的命运 , 昭示了革命在其实现之后的变异过程 , 革命并不能一劳永逸 , 相反 , 革命的最大问题恰恰在于革命本身 。 钱钟书也曾说过一句异曲同工的话:“革命在实践上的成功往往意味着革命在理论上的失败 。 ”

在中国初识《一九八四》

1949年 , 《一九八四》在西方国家出版 , 逐步收到了广泛的赞誉与反响 。 这一年 , 新中国成立 。 曾在英美留学的知识分子 , 随着新中国的建立 , 开始重新渴望回到中国 。

1950年 , 奥威尔告别人世 , 《一九八四》却在这个世界上慢慢地传播 , 留学生巫宁坤正在筹划回到已经建立新政权的中国 , 他也是奥威尔作品的读者 。


《一九八四》是如何在中国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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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由奥威尔的小说改编的电影《1984》剧照 。 右图/7月4日 , 美国波特兰市 , 反对者举着“老大哥已经知道得够多了”的标语抗议政府的监控计划 。 美国“复兴第四修正案”团体选择在独立日这天发起全美示威活动 , 抗议国安局(NSA)藐视宪法搜集情资 。 美国法律第四修正案规定 , 民众及其财产享有免受“不合理搜查的权利”

多年以后 , 巫宁坤在回忆录《一滴泪》中谈到了当年这本书对他们的影响 。 巫宁坤写道:“1951年7月18日早晨 , 阳光灿烂 。 我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 , 伯顿夫妇和政道前来话别 。 ”而彼时 , 巫宁坤不仅读过《一九八四》 , 而且随行的行李箱中就有一本——作为科学家的李政道想的显然比他更多 。

《一九八四》出版后 , 奥威尔在给朋友的信中曾经提到过他撰写这本书的初衷:“我并不相信我在书中所描述的社会必定会到来 , 但是 , 我相信某些与其相似的事情可能会发生 。 还相信 , 极权主义思想已经在每一个地方的知识分子心中扎下了根 , 我试图从这些极权主义思想出发 , 通过逻辑推理 , 引出其发展下去的必然结果 。 ”巫宁坤的感受 , 让这句话感觉不到矫情 。

那时候 , 绝大多数中国人不知道奥威尔 , 少数知道的知识分子也不能读奥威尔 。 巫宁坤在课堂上让学生了解奥威尔 , 讨论《一九八四》 。

在回忆录中 , 巫宁坤曾这样回忆学生们及自己的感受:“我只得临时抱佛脚 , 每天在手提式打字机上写讲稿 , 用生吞活剥的阶级斗争之类的新概念新名词装扮英国文学史 。 其中肯定有不少驴唇不对马嘴的地方 , 好在全班二十几个男女学生大多心不在焉 , 有的忙于谈恋爱 , 有的忙于搞进步政治活动 , 也有几个真正热爱文学的男生找上门来谈论《正午的黑暗》和《一九八四》之类的作品 , 或是借阅我带回来的美国小说 。 ”

学者刘绍铭在《生命·爱情·自由——重证《1984》的价值》一文中说:我第一次看《一九八四》 , 是念大三的时候(1958年底) 。 那个时候掌握的英文单词有限 , 悟力不高 , 看过了也就看过了 , 没有什么特别感想 。 后来在美国教书 , 有一门涉及“预言、讽刺、政治小说” , 才再用心地再看了一两遍 。

唯一一部“极度震撼”

第一位把《一九八四》译成中文的是翻译家董乐山 。

上世纪70年代后期 , 中国大陆开始陆续出版了许多灰皮书等内部读物 , 在这些书中 , 并没有奥威尔的作品 。 随着政治空气逐渐宽松 , 开始有人接触到奥威尔 , 这其中 , 就有董乐山 。

董乐山1924年出生在一个开始没落的宁波中产商人家庭 , 排行老三 , 从小接受良好教育 , 自比巴金小说《家》中叛逆的觉慧 , 读中学时就参加了中共地下组织 。 上海圣约翰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 , 1950年考上新华社外交部 。 在翻译国际新闻电讯稿时 , 他就接触到了奥威尔这个名字 , 但无法读到他的作品 , “不过从上下文来看 , 可以大概知道他是反极权主义的” 。

直到70年代后期 。 一个偶然机会 , 董乐山读到那本传世名著《一九八四》 , 他这样回忆当时的感觉:“我这一生读到的书可谓不少 , 但是感到极度震撼的 , 这是唯一的一部 。 因此立志把它译出来 , 供国人共赏 。 ”1978年 , 时任新华社副社长的陈适五在外文出版局主持一本《国外作品选译》 , 专门刊登“某些有参考价值而篇幅过长或性质不合的材料 , 供领导及其他同志参考” , 陈适向董乐山约稿 , 他选择了《一九八四》 。

1979年4~7月 , 《一九八四》在《国外作品选译》分三期刊登 , 这是《一九八四》与中国读者的第一次见面 。 印数5000份 , 内部发行 。 董乐山得到的稿费是千字4元 。

第一次刊出时 , 董乐山特意在《关于本书及其作者》的说明中解释:《一九八四》同札米亚金的《我们》和赫胥黎的《奇妙新世界》一起被称为“反面乌托邦三部曲” , 这是与资本主义萌芽期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和安德里亚的《基督大都会》的“乌托邦三部曲”相对而言的等等 。

而第二期连载时 , 《关于本书及其作者》改成了“编者按” 。 此“按”比董乐山的说明简短得多 , 内容与说明大抵一样 , 不同之处是加了一句:奥威尔“是一个从‘左翼’转到极右翼的作家” , 以及最后一句话强调:“为了知己知彼 , 本刊从上期起全文刊载” 。

在中国的第一个高潮

1980年 , 一名正就读中国人民大学商品学专业的学生从《国外作品选译》中看到了《一九八四》 , 事后他回忆说 , “我在大学里读到了乔治·奥威尔的《1984》 , 这是一个终身难忘的经历 。 ……但是对我来说 , 它已经不是乌托邦 , 而是历史了 。 不管怎么说 , 乌托邦和历史还有一点区别 。 前者未曾发生 , 后者我们已经身历 。 前者和实际相比只是形似 , 后者则不断重演 , 万变不离其宗 。 ”

这个学生叫王小波 。

80年代 , 花城出版社也找到董乐山约稿 , 他再次推荐此书 。 1985年 , 花城出版社出了内部发行版《一九八四》 , 直到1988年 , 作为《反面乌托邦三部曲》之一 , 出了公开发行版 。

奥威尔在中国的传播迎来一个高潮 。 奥威尔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追捧 。

追捧的原因 , 王小波也有过不错的总结:“是因为有些人以为生活就该是无智无性无趣 。 他们推己及人 , 觉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 。 既然人同此心 , 就该把理想付诸实现 , 构造一个更加彻底的无趣世界 。 ”王小波反对这样无趣的世界 , 因此以奥威尔为师 , 进行小说创作 , 进行散文写作 , 他的作品从写作手法还是从细节描述上 , 都“很奥威尔” , 甚至《动物庄园》中那只叫做拿破仑的猪 , 也会超越时空 , 成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黑铁时代》里 , 所描写的“黑铁公寓”也类似于《一九八四》里监狱式住所 。

明白了就不走这条路了

出生于50年代的止庵 , 正是在1985年、他26岁时第一次阅读到了《一九八四》 。 何怀宏、刘苏里等人也是在这个时期读到这本书的 。 止庵记得 , 他读《动物庄园》更晚一点儿 , 他回忆说 , “读《动物庄园》时 , 每每联想到早年读过的《联共(布)党史》 。 当下很感懊丧:假若起先到手的是这一本 , 而不是那一本 , 自己或许能明白得早一点儿吧” 。

之后的28年 , 他不止一遍重读 。 而且只要有机会 , 他就向友人推荐这本书 。 有人问起对其影响最大的书 , 止庵想了半天还是举出这本《一九八四》 。

新华社采访人员唐师曾比止庵小两岁 , 但他直到1994年 , 才借得了一本花城出版社于1988年首次在国内公开发行的《一九八四》 。 因为向朋友“显摆” , 还弄丢了 。 直到6年后 , 他才从一个书商朋友手中弄到两本新的 , 还给当初借他书的朋友 。

止庵仍记得 , 在最初读到这本书的时候 , 书的内容带给他的极大震撼 。 “尤其是那个开头 。 写打算去掉一个人 , 不能只从现实中去掉他 , 因为他在历史中存在 , 还要在历史上去掉这个人 。 温斯顿(主人公)的工作就是干这事 。 谁不行了 , 就奉命从过去的报纸、杂志、书籍 , 各种影像中删除这个人 。 我自己对历史一向很感兴趣 , 后来我发现 , 我们的历史竟然就是被温斯顿删改过的 , 真是一塌糊涂 。 举个例子 , 苏联文学我原来看了不少 , 但是读了一部《苏维埃俄罗斯文学》之后 , 看到这书上写的我大多都不知道 , 而我知道的这本书上大多一笔带过 , 甚至连提都不提 。 这给我很大打击 , 我发现 , 我原来的整个的文化背景都是假的 , 实际上这个背景后面藏着一个真的东西 , 而我以假的为背景了……

自1988年后至今 , 《一九八四》在广州、上海、辽宁等地经不同出版社不同译者 , 已出了近10个中文版本 。

止庵认为 , 这本书真正的历史意义并不是预言的多么一针见血 , 而是在于:有个东西 , 当时大家虚幻地认为它是人类可能应该走的一条路 , 奥威尔告诉大家 , 这是一条危险的路 。 大家明白了 , 就不走这条路了 。

转载自公众号《老衲读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