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爷爷·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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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业勇
奶奶去世之后 , 我便时常被一个不祥的兆头搅挠着:爷爷也该步入人生终点站了!果然 , 1990年春节刚过 , 父亲就收到了大爷(大伯)从山东长清——我的老家发来的电报:父病危 。 当时 , 我正在安徽巢湖市父母的身边度假 , 即将回京上班 。
全家人居然都不相信 。 因为一个月前大爷还来信说老人“身体很健康 , 偶尔还下地侍弄庄家 。 ”尽管爷爷时年已达94岁!但无论如何 , 既已来电还是应该回去一个人看看的 。 奶奶故世后 , 父亲恰巧也在生病 , 没能回家 , 是母亲回家的 。 所以 , 这一次父亲坚决要回老家 , 并且 , 他已离休在家 , 无事可干 , 加之身体早已恢复 , 还有 , 病危的是他的父亲······他列举了一连串的理由 , 如同一个请求参战的士兵 , 惟恐谁把这差事从他手中夺走似的 , 不容商榷也不可改变 , 虽然这只是表示一下要回老家的愿望和要求 , 但在父亲的口气和表情中 , 我似乎还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 我无法破译它 , 但我坚信它牢固坐落在父亲的心灵上 , 流动在他的意识中、血液里 。 也许 , 这只是儿子面对父亲特有的吧 , 别人当然难以说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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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急于回报社上班 , 已托安徽省军区的同志定好了当天的卧铺票 , 下午就要出发 。 由于北京和山东长清是同一方向 , 母亲对我说 , 你和你父亲一道吧 , 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 母亲往父亲棉袄靠里的兜里塞进了一叠人民币 , 然后又用别针别好 , 拍了拍 。 我们便钻进了吉普车 。
在合肥 , 只拿到一张硬卧票和一张硬座票 , 我对父亲说 , 托人给你买张软卧吧?被他拒绝了 。 我想也好 , 到时我坐硬板 , 让他去睡觉 , 到济南后下车 , 我再接着睡 。 父亲是二等乙级伤残军人 , 脑袋里至今仍留有日本鬼子的炮弹片 。 谁知我把这想法告诉他后 , 他居然不同意 , 他一定要坐硬板 , 让我去睡硬卧 , 而且态度极坚决 。 我反反复复地对他说:你是夜里12点下车 , 我还可以睡半夜 , 但无济于事 , 直到检票上车 , 仍然僵持不下 , 于是我把两张车票都攥在手里 , 企图强迫他去硬卧车厢 。
我赶到硬卧车厢放好了行李 , 又下了车 , 寻找父亲 。
汹涌的乘客如开闸的洪水 , 毫无秩序地在每一节硬座车厢的门口形成一个个人圈 。 这大都是去京津等地务工的农民 , 因而不太习惯排队上车 , 他们身上背着一床床印着大红花的旧棉被 , 堵在车门口 , 影响了上车速度 , 哭喊和叫骂声撒在站台上 。 只有列车很有耐心地躺在月台前 。 站在远处的高楼上看这情景 , 像一根巨大的绿色树干上拱出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大蘑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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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也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吗?一刹那 , 又气又急又可怜又懊悔 , 但我无法拉下脸扯开嗓子喊 , 我只是来回寻找 。 确信月台上没有父亲 , 便挤上车厢 , 满头大汗地按照票号找到了座位 。
父亲已坐在那里和别人唠起家常来了!我突然想起来 , 上车前他曾要过车票 , 说看看票价涨了多少 , 原来是悄悄地记下了车厢号和座位号 。 他一见我 , 表现出瞬间的不自然 , 接着就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挂在脸上 , 我没说什么 , 把硬座票丢给他 , 挤过八节车厢 , 回到了硬卧车厢 。 火车到蚌埠时 , 我又下车来到他的座位前 , 要他去睡觉 , 他仍不肯 。
那个不祥的兆头又让爷爷的面孔浮现在我的脑际 。
爷爷是1938年入伍的老八路 ,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 , 他复员回到了山东长清 , 在马山崮脚下的小刘庄继续种地 , 那时 , 我父亲已是我党领导的武工队的一名小队长了 。 后来 , 父亲随大军南下 , 在安徽巢县接管了政权 , 年仅24岁便当上了区长 , 而爷爷仍是个农民 。 不久 , 父亲又把老家的一个和他相爱着的俊美姑娘接到安徽 , 并和她结了婚 , 这姑娘后来成了我的母亲 。
1959年 , 有了我之后 , 父亲和母亲便琢磨着把爷爷接到安徽过一段日子 。 当然 , 他们接爷爷来的目的决不是带我的 。 因为 , 有了我之后 , 母亲就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 他们是为了让爷爷享几天福的 。
爷爷来了 。 来了就赶上三年自然灾害 , 安徽叫做“粮食艰巨” 。 据说那时我们家门前的公路上每天早晨都要增加很多尸体 。 吃的问题成了每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 我们家也不例外 。 爷爷一来 , 就跟着我们饿肚子 , 但毕竟是爷爷来了之后才开始自然灾害 , 才开始饥饿 , 爷爷饿肚子是在他的儿子和媳妇家里呀!
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之后 , 父亲当了城关镇镇长 , 我们全家也搬到城里了 , 我也长大了 , 可是爷爷却回老家了 。 他说他想家了 , 想那些土地、房子和他栽下的树 , 还有他更多的儿女和孙子、孙女们 。 父亲和母亲知道他一回家就要下地 , 就闲不住 , 但留不住爷爷 , 便把他一直送回了老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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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 , 我又有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 这时 ,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
父亲作为“三反”分子和“走资派”被造反派揪走 , 先是游街 , 然后批斗 , 接着又进学习班 。 母亲拉扯我们兄妹3个整天唉声叹气 。 有一天 , 已是晚上11点了 , 我见母亲仍没睡 , 在灯下为父亲做鞋 , 便来到母亲身边 , 我问:“爷爷还来吗?”母亲没有回答 , 用牙紧了紧鞋底上的线 , 对我说:“你爷爷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那天晚上 , 我从母亲的嘴里知道 , 爷爷抗战时是个挎匣子枪的头儿 , 本来抗战胜利后 , 接着打老蒋 , 退一万步说 , 如今也不会种地的 , 但他执意要复员 。 他不是不恨老蒋 , 他的两个女儿就是让国民党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的 。 抗战刚开始时 , 八路军力量小 , 常被日军围追堵截 , 爷爷那时落下个神经性腹泻 。 这可能是他复员的主要原因 。 他是个好人 , 但是个苦命人 。 他有3个儿子1个女儿 , 但只有二儿子(也就是我的二大爷)和他住在一起 , 但二媳妇却对他不好 , 不但不帮助他干活 , 还经常盘剥他 , 他从无怨言 。 他没有经济来源却从不要钱 。 谁家日子不好过的时候 , 他就如期出现 , 生活好了之后他便立即离开 。 母亲用一种弯曲的目光看着我 , 轻轻地说:“你爷爷可能又要来了 。 ”
爷爷果然又来了 。 他背来了一大包袱吃的:煎饼、花生、红枣、软枣、柿饼、粉皮、核桃 , 我们又兴奋起来 , 虽然爸爸没有回来 , 但爷爷的到来依然使沉闷的家里有了生气 。
几乎所有的家务都被爷爷承包了 。 爷爷一呆就是8年 , 直至爸爸平反进了领导班子 。 那时爷爷已经70多岁了 。
后来 , 爸爸、妈妈像是要把什么丢失的东西抢回来似的 , 每年都要回一趟山东老家 , 有时去别的地方开会也要设法拐回老家看看 。 1983年初我调北京工作之后 , 父母每次来信都要求我回家从山东经过时看看爷爷 。 1984年 , 我回了一趟老家 , 尽其所能 , 给爷爷带了一大包吃的穿的 。 那时他已80多岁了 , 但我却是在庄稼地里找到他的 。 我给他和奶奶拍了很多的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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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和奶奶 。
······
十二点半我从硬卧车厢走到硬座车厢 , 招呼爸爸下了火车 。 下车的人很多 , 我在拥挤的乘客中 , 替他“杀”出一条路来 , 使他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 当我站在车厢口 , 看着他已经苍老的身躯蹒跚着消失在夜幕中时 , 我若有所失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 那分明是昨天的爷爷呀 。
后来我知道 , 爷爷是在父亲到达的前3天去世的 。 父亲没能见到爷爷 。 这无疑是对父亲最致命的打击 , 使他本来就愧疚的心更加难受 。 不知道父亲当时的情景如何!这一生惟一的最后一幕 。
父亲和母亲对于爷爷的感情像影子一样 , 不折不扣地罩在我身上 , 我的父母依然健在 , 我也可能会有妻室儿女 , 他们也会有公公婆婆和爷爷奶奶 , 那么 , 现在和将来 , 这两代人和三代人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呢?
世界上最无私的给予大概只有父母给子女的那一种 。 要紧的是 , 做子女的虽然可以不说谢谢 , 但必须心中有数 。 当你找不到报答的机会的时候 , 就想想自己的子女和家庭以外的人 , 去寻找一个新的报答对象 , 求得心理平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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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 我一想起那次父亲是坐着硬板回山东见他的父亲的 , 就有一种难以排遣的······犯罪感 。
[作者简介] 刘业勇 , 笔名阿勇、鲁皖 。 作家、诗人、书法家、收藏家 。 祖籍山东长清 , 1959年4月生于安徽巢县一个军人家庭 。 1975年下乡插队 , 1978年3月入伍 。 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 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 解放军报社高级编辑 , 长期担任《解放军报》长征文艺副刊组组长 。
主编 :李根萍
编辑 :乔晖、左海亮、张署光、刘德
刊期 :197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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