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鲁迅 - WWW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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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者鲁迅

最近听说鲁迅的文章重新回到中小学教材，忽然想到上小学的时候，学到一篇名为《我的伯父鲁迅先生》的文章，是鲁迅的侄女周晔写的。文章通过回忆鲁迅生前几件小事以及他给“我”的教益，表达了对鲁迅先生的无比怀念、敬爱之情。

出于对鲁迅的敬佩，老师要求把这篇文章背诵下来。因此，四十多年过去，至今我还记得文章中那些精彩的句子，比如，当作者问鲁迅鼻子又扁又平的原因时，鲁迅答道：“碰了几次壁，把鼻子碰扁了”、“四周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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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幼小天真，真的以为鲁迅是碰壁把鼻子碰扁的，后来渐长，才明白鲁迅说的是寓意， “四周黑洞洞的”暗指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

后来，读了鲁迅许多作品，杂文、小说、散文、诗歌，几乎读个遍，有的作品读得不止一遍。自从当了中学语文教师，对鲁迅的作品更是情有独钟，每遇鲁迅作品，都会超课时地讲解。他作品中的人物、事件、环境等，渐渐地稔熟于心。鲁迅在他的作品中虚构了一个象征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故乡——鲁镇，许多作品中的故事都是在这个虚构的故乡发生的，如，《孔乙己》、《明天》、《风波》、《社戏》、《祝福》、《故乡》、《狂人日记》等，鲁迅跟侄女说的“四周黑洞洞的” ，也包括鲁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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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黑洞洞的暗夜里，鲁迅练就了一双看夜的眼睛和一双听夜的耳朵，他是个冷峻的夜行者。

每个学期都要讲几篇鲁迅的文章，却没有机会到鲁迅的故乡绍兴看看，只好和学生一起从鲁迅文章中的鲁镇穿越到绍兴，通过鲁镇联想出当年绍兴的山水、轮廓、建筑、人物、风情……在我的感觉里，鲁镇就是绍兴，绍兴就是鲁镇，中国就是鲁镇，鲁镇就是中国，当然是满清末期到民国初年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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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鲁迅的文字里看到鲁镇的样子：小溪、短桥、乌蓬船，高墙大院、红砖碧瓦、枯柳败藤，台门、店铺、老街……身穿月白背心的祥林嫂提篮走过，知道“回”字四种写法的孔乙己踯躅爬过，单四嫂子抱着她有病的宝儿惊慌跑过，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骂声阵阵飘过，成年闰土领着儿子水生木纳的走过，狂人表弟冷眼看着这些乡亲，猜测着谁要吃了他们，他们要吃了谁，自己被谁吃……绍兴的鲁镇时代，扭曲了他们的性格，销蚀了他们做人的价值，吞噬了他们的尊严、精神乃至肉体。

我在“鲁镇”遇到了鲁四老爷，他看我的眼神比在《祝福》里他看“我”的眼神更冷漠，冷漠到没有虚伪寒暄，四目相对，一下子达到了敌对程度，他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躲进阴暗的宅院。我转身欲离开时，却见假洋鬼子奔了过来，他倒是热情，托着黑色礼帽，点头哈腰，他说他是从未庄来的，到鲁镇来寻阿Q的。跟我打完招呼，他就径直去了鲁四老爷家。其实我知道，阿Q不在鲁四老爷家，假洋鬼子去鲁四老爷家另有别事。我还知道，阿Q并没有死，他逃到绍兴，逃到杭州，逃到北平，一逃上百年……还娶妻生子，娶姨太太生子、娶小三生子……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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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2005年10月，我有幸参加在杭州举办的全国语文教学作文创新研讨大会，顺便到鲁迅的故里绍兴一看。我乘着月色，顺着从“鲁镇”开出的便道赶往绍兴。

明月照我影，送我至绍兴。秋日夜晚的圆月，发出清亮的光，如同朋友温和的脸庞一样在车窗外“晃动” ，一直将我送至绍兴某宾馆。

第二天，太阳先于我起床，给绍兴古城送来一片光明。我草草地吃完早饭就奔向鲁迅故居。

站在鲁迅故居东门口，阳光恰好从东南斜照到鲁迅故居，照出一个清亮亮的“鲁镇”形象。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鲁迅曾经跟侄女所说的那个“四周黑洞洞”的世界早已不见了。这么好的光线条件，正好是留影的好时机，我赶紧请同行的朋友帮我照相，于是便在“鲁迅故里”照壁前留下几张带有“鲁迅故里”大幅字样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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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故里”照壁的北侧，是鲁迅叼着烟斗的巨幅画像，他老人家正就着烟草的辣味，还在品着那个让他碰扁鼻子的黑洞洞的社会。

我沿着那条青石板路，参观先生故居的各个景点。在鲁迅祖居，我怕再次“遇上”鲁四老爷，就匆匆而过。在鲁迅出生、成长的周家新台门的百草园，我看得比较仔细，连他家的厨房和茅厕也不放过，体会到先生童年生活的快乐与美好，也体会到他少年的不幸与艰辛。他从少年始，就感受到当时的世界是一个黑洞洞的世界。当他为多病的父亲四处求医而碰壁时，就感到“谋生无奈日奔驰……孤檠长夜雨来时” ，等到他从日本求学回国后，他更多地是关注普通民众的生存状态与尊严，当他想为民请命时，却“吟罢低眉无写处” ，当他想奋起反抗时，却“未敢翻身已碰头” ，无奈之下，他“怒向刀丛觅小诗” ， “我以我血荐轩辕” ，以笔作刀枪，以文化为战场，向黑洞洞的社会发起猛烈攻击。寿家台门紧连三味书屋，是鲁迅读私塾的地方，鲁迅的书桌上一个“早”字还在。其实，这个“早”字在四十多年前我就领教过它的威力——我上小学时一次迟到，正好当天老师讲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老师便借鲁迅的这个“早”字批了我半节课，从那时起我再上学便没有迟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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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咸亨酒店，我看到“孔乙己”的身影。孔乙己是咸亨酒店的常客，他是旧时愚腐的读书人的代表，但我觉得他也很可爱。不知道我这种感觉是如何产生的，也许我自己也是读书人的缘故。他也是那个黑洞洞的社会的受害者和牺牲品，鲁迅对他既同情又嘲讽，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其实，这是他对国家对国民深深的爱的表现，正如他的诗句“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以我血荐轩辕”一样，他要唤醒国民的麻木的灵魂，他要解放国民奴性的精神，他要撕破黑暗的夜幕。即使对阿Q、假洋鬼子这样一些人，也是“恨其不争” ，并把他们当成可激起觉悟的对象。

行走在鲁迅故里，我在脑海里努力将鲁迅作品中的地点、景物、人物与现实中的地点、景物、人物往一起拼接，希望能达到重叠的状态，但只有鲁迅作品中的“我”与鲁迅最接近，眼睛、耳朵、眉毛、鼻子……一一重叠。鲁迅，这位封建半封建社会里的暗夜精魂，始终竖着一对听夜的耳朵，瞪着一双看夜的眼，听着这个世界，看着国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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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国人灵魂的麻木与冷酷。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初感受到的是封建意识浓厚的父亲的冷酷。父亲的严厉和不近人情，让自己幼小的心灵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和恐惧。父亲病重，他去请医抓药，又让他感受到医家的傲慢、麻木、冷漠与诡异。封建家族的冷漠在小说《祝福》中露出端倪——他在与四叔“总不投机的谈话”中感受到四叔对自己的冷漠对祥林嫂的冷酷，感受到封建家族的虚伪与无情。在他的作品里，表现了“人吃人”的社会现实和“吃人者”的不同心态，有华老栓华小栓父子的吃人者，有鲁四老爷的吃人者，有督军的吃人者，有“仁义道德”的吃人者，有张牙舞爪的吃人者……父子相吃，兄弟相吃，夫妻相吃，人狗相吃，黑漆漆的夜，自己也要吃人了，救救孩子！鲁迅在黑洞洞的夜里，以一个夜行者的清醒，唤醒那些熟睡的人、吃人的人、被人吃的人、麻木的人、冷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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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这个世界深沉的苦难。几千年的帝制，塑造了国民的奴性，国民成为物的奴隶，成为精神的奴隶，成为自己的奴隶。最痛苦的还不是做了奴隶的人，而是做奴隶而不得的人。在这样的暗夜里，鲁迅睁大了发亮的眼睛，却发现黑暗中已经无路可走。于是他用文化的利器开路，撕破旧体制，打破旧制度，解放国人的思想，放开有形与无形的手脚，最重要的是他通过文化阵地向国人的精神领域开战，开展一场文化革命，一场思想革命，一场道德革命。

他用文化的利器改变国人瘦弱的精神。他从小感受到父亲瘦弱的身体是一家人的灾难，他便去学中医、学西医，希望通过医学救治父亲一样的瘦弱的国人，他去了医学发达的日本求学，可那次影像观看，他看到日俄战争中被无辜处死的中国人，更看到那些看热闹的中国人脸上欣喜的欢笑，看到他们愚昧无知、麻木不仁、冷漠无情的灵魂。 ……于是，他觉得身体的瘦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灵魂的瘦弱，于是他弃医从文，投身到文化阵地，用散文、小说、诗歌等文学形式，展开了国民的精神救治，特别用杂文这把文化的“匕首”和“投枪”向敌人开战，向国人的冷漠灵魂开战，向国人奴性的灵魂开战，让更多的国人从睡梦中惊醒，从寂寞中奋起，从黑暗中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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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一圈儿，我又回到东门外。从远处回看鲁迅的巨幅画像，发现这位曾经的夜行者好像露出丝丝微笑的眼神，我转动身子来回走动，他那丝丝微笑的眼神便盯着我来回移动。

我仰视天空，天空湛蓝，我环顾四周，四周祥和。鲁迅的眼神也微笑着望着天空，环顾四周。正午的阳光灿烂地洒在鲁镇的粉墙黛瓦上，散发着温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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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步走到先生的画像下，背倚着先生敦厚的身躯，顺着先生的眼神向外望去，想感受一下曾经的夜行者此时此刻的情怀，看到的却是旅游人群络绎不绝地走进鲁镇……鲁镇东侧，南北马路四通八达，马路两侧高楼林立。

在这个阳光耀眼的金秋中午，我正和曾经的夜行者鲁迅站一起，同时看着绍兴这座清亮亮的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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