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总理提出把猪鬃事业全权交我负责

(一)

我与周恩来同志交往 , 始于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 。 当时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驻在重庆 , 常常邀请一些爱国民主人士在四川著名的民主人士鲜特生的公馆“特园”聚会 , 有时也邀请一些民族工商业家谈话 。 我是猪鬃出口商 , 又是全国进出口贸易协会的总干事 。 当时在《新华日报》工作的许涤新 , 常到我经营的四川畜产公司向我了解抗战期间出口方面的情况 , 有时交换一些有关战时经济问题的意见 。 我与周恩来第一次见面 , 是由许涤新代为邀请的 。 会见的地点就在“特园” 。

猪鬃与蚕丝、茶叶、桐油等都是我国传统的、重要的出口物资 。 猪鬃的主要用途是制刷 。 除了制作牙刷、衣刷、须刷等生活用刷外 , 三英寸以上的长鬃 , 一般都用以制作工业用刷 。 抗战以前 , 西方工业国家所需要的猪鬃 , 几乎全部由中国供应 。 美国历来是销售中国猪鬃的最大市场 。 战前 , 销售到美国市场去的猪鬃占中国出口总金额约百分之八十 , 其余百分之二十销售到西欧市场 。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 , 由于军需 , 美国政府把猪鬃列入战略物资A类 , 与军火等同 , 并颁布“M51号猪鬃限制法令” , 规定三英寸以上的长鬃 , 全部供应海陆空军所需 , 严格限制民需消费 。 美、英、苏三国还在华盛顿成立机构 , 负责协商如何向中国取得猪鬃、如何分配 。 当时美国政府还曾派一位“特使”到重庆 , 表示事关战争胜负 , 要求中国政府保证供应 。

抗战初期 , 中国大陆沿海港口相继沦陷敌手;内地对外的陆路交通 , 包括滇缅路、滇越路等也相继断绝 。 美国为此开辟了中印航线 , 把驻华美军的军需 , 从印度的加尔各答空运到昆明或宜宾 , 然后又利用回航的飞机运输猪鬃回国 。 这条航线要飞越海拔一万五千多英尺的喜马拉雅驼峰 , 其高度要比当时飞机通常飞行的高一倍 , 而且往往会碰到狂暴的气流 , 使飞机破裂 , 常常有百分之四五的飞机会出毛病 。 这些都说明美国不惜用航空员的生命来换取中国的猪鬃 。

对中国来说 , 猪鬃出口不仅是中国战时外汇收入的重要来源 , 而且是用以抵偿苏联和英美等国援华贷款或易货的物资 。 (当时称为易货偿债) 。 周恩来同志一度关心桐油 , 后来因内地对外陆路交通断绝 , 桐油体积大 , 无法外运 , 所以他转而关心猪鬃 。 我就是在这个情况下 , 与周恩志同志相识的 。

(二)

抗战时期 , 周恩来给我的最深的印象是他坚持民族团结 , 一致抗日 。 当时国民党官僚资本借抗战名义 , 对13种传统出口物资进行垄断 , 实行所谓统购统销 。 其中特别是猪鬃 , 因系战略物资 , 出口利润大得惊人 , 以1944年价格为例 , 官僚资本企业向民营企业收购的猪鬃 , 按牌价每箱只有法币5万元 , 而在昆明或宜宾一装上飞机 , 出口到美国的价格竟高达67万元(折合黄金官价计算)相差达十多倍之巨 。 这实际上是官僚资本凭政治特权残酷剥削工人、农民所创造的财富 , 同时也是与民营企业争夺暴利 。 这些情况 , 周恩来是了解的 , 同时也是十分愤慨的 。 因而他每次与我谈话时 , 总是一方面倾听我的意见 , 指出国民党的腐败与官僚资本掠夺人民的真相;同时指出这种掠夺严重地破坏了生产力的发展 。 譬如桐油 , 早已不能出口 , 而国民党还在实施“统购统销” , 实际上是统而不购 , 结果不仅使桐油商无法生存 , 而且摧残了桐油生产 , 大批桐树被砍伐了 , 舆论为之哗然 。 但是另一方面 , 周恩来又指出 , 猪鬃是美、英、苏等盟国急需的战略物资 , 美国人甚至认为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负有关 , 为了促使国民党能继续抗战 , 应当保持政府必要的外汇收入 。 因此 , 他与我谈话时 , 强调对于国民党种种不合理的、阻碍生产发展的措施 , 必须改进 , 使鬃商有一定的利润 , 但又不应要求过高的利润 , 要支援抗战 。 他还说 , 抗战胜利后 , 国家要建设 , 还要发展猪鬃的生产和出口 。 他勉励工商业家要有远见 。 他的这些开导给了我很大的教育和鼓舞 。

早在30年代初期 , 我就垄断了以重庆为集散中心的西南诸省猪鬃的出口 。 即使在抗战中间 , 国民党对猪鬃实行统购统销 , 我的公司供应给官僚资本企业的猪鬃 , 仍占其全部收购量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 我当然反对这种不顾民间疾苦的官方垄断 , 尤其是因为它限制了我的发展 。 尽管抗战期中我与官僚资本作过各种各样的斗争 , 但这是为了防止官僚资本吞噬我这个赚大钱的企业 , 不是为了其他 。 我的基本态度是遵守国民党在出口贸易上的法令和措施 。 这也就是说 , 我是支援抗战的 。

我的这个态度与周恩来对我的开导有关 。

(三)

抗战胜利以后 , 国民党借助美国的军事力量发动内战 , 这个情况就改变了 。

我对同国民党、共产党关系态度的演变 , 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一)不偏不倚;(二)“一推一拉” , 即国民党把我向外推 , 共产党把我向里拉;(三)拿定主意投向共产党 。

作为一个民族资本家 , 在国共斗争胜负未分之前 , 我是走中间路线的 。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关心政治 , 也不是说我不认识谁得民心 , 谁失民心 。 我是个实业家 , 我不关心政治 , 就不能作出经营决策 , 这个道理浅而易见 。 抗战以前 , 我就开始觉察到民族资本要生存、发展 , 必须反帝爱国 。

中国资本家不会喜欢“共产” , 但却喜欢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反帝爱国运动 。 资本家是要剥削劳动人民的 , 但在反帝爱国上 , 却与无产阶级有共同的语言 , 也有共同的要求 , 因为两者在这方面的利益是一致的 。 中国共产党所以断定中国民族资产阶级有两面性 , 可以与之合作 , 共同组成反帝反封建的爱国统一战线 , 我想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

抗战时期 , 中国共产党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资本 , 反对官僚资本 , 保护和发展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民族资本的政策已经十分明确了 , 不论周恩来同我的谈话 , 或《新华日报》上发表的文章 , 都一再阐述这个政策 。 同时也由于上述我的一些认识 , 因而对中国共产党既不陌生 , 也不害怕 。 所谓“不偏不倚” , 对我来说 , 实际上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 , 生意人做生意的手段 。 尤其象我这样一个垄断了西南诸省广大地区的猪鬃出口商 , 更是一种必要的手段 , 否则我就不能在国民党统治下经营企业 。 然而我心中是有数的 , 中国民族资本要生存 , 要发展 , 真正的出路 , 是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族反帝爱国运动和民主革命的胜利 , 第二条道路是没有的 。 因此 , 我每次与周恩来见面 , 听他谈话 , 都倍感亲切 。

(四)

作为一个民族资本家 , 对中国共产党的认识是逐步提高的 , 其间经过的历程是十分曲折的 。 所谓“一推一拉” , 就是这个曲折历程的反映 。 具体到我来说 , 国民党把我向外“推” , 是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先后动手的;而共产党把我向里“拉” , 其代表人就是周恩来 。

太平洋战争胜利前夕 , 各盟国的工商界、商会 , 实际上也是政府 , 准备举行一次世界经济会议 , 讨论战后经济和国际贸易等问题 , 邀请有关各国商会派代表参加 。 由于我是进出口贸易协会的总干事 , 王晓籁主持的全国总商会选上了我 , 而且是选出的10个代表中得票最多的 , 贸易委员会和国民党的宣传部长彭学沛也都支持我 , 要我当代表团的团长 。

恰巧 , 当时的中国经济学会也在开始研究战后中国的经济建设问题 。 这个学会的总干事是冀朝鼎 , 我们成了朋友 , 那时候我只知道他是孔祥熙的红人 , 是代表孔祥熙的 , 解放以后 , 我才知道冀朝鼎是共产党员 。

战后中国究竟应该如何建设 , 事关国策 , 讨论时分成两派 , 争论得相当激烈 。 其中有一派是多数(我称之为主流) , 主张战后建设要靠美国贷款 , 美元对法币的汇率宜低不宜高 。 这在我看来 , 实际上是反映着孔祥熙和宋子文等买办资产阶级的意见 。 我是属于少数派的 , 代表进出口商反对这个意见 。 我说 , 把美元的汇价作低了 , 就会冲击民族工商业 , 同时也会影响中国商品在国外市场的竞争能力 。 战后建设 , 绝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美国的贷款上 , 那是靠不住的 。 靠得住的是依靠自己的经济力量 , 扩大出口 。

那次与会的大多是经济学家 , 有国民党的 , 也有共产党的 。 我的这番话 , 共产党人听了替我鼓掌 , 国民党人听了就很不高兴了 。

这件事情给蒋介石知道了 。 当出席世界经济会议的代表团名单报到委员长侍从室时 , 蒋委员长看到代表中有古耕虞 , 在我的名字下批了四个字:“宁缺勿滥” 。 于是我的代表资格就被取消了 , 还迫使我辞去了进出口贸易协会总干事和其他团体的职务 。 甚至当时四川畜产公司的董事长吴晋航正被选为重庆市参议员 , 也因此被迫辞职 。

日本投降仅仅几天 , 重庆就传出内战即将爆发的消息 。 当时 , 《商务日报》和《新华日报》的采访人员来访问我 , 要我对时局发表谈话 。 我随即表示 , 抗战8年 , 人民已经受够了痛苦 , 今天他们一致要求安定 , 决不许打内战 。 就在那次谈话以后一两天 , 《新华日报》的负责人潘梓年约我在特国吃饭 。 我应约而去 , 在座的有周恩来、许涤新、潘梓年和中共代表团的其他几位负责人 。 客人只有我一个 。 那次周恩来与我谈话的时间较长 , 首先问我对时局怎样看 。 我对他说:“我对政治兴趣不大 。 我认为内战不能打 , 建国要靠自己 。 从我内心说 , 大哥不能打小兄弟 , 你们打起仗来 , 我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 所以我坚决反对内战 。 ”

周恩来听了后对我说:“和平与民主 , 是全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和共同要求 。 中国共产党是主张和平建国 , 反对内战的 。 抗战胜利后 , 首先要有安定的政治环境 , 才能建国 。 为了求得和平 , 中国共产党愿意逐步撤退在一些地区的抗日军队 , 但国民党军队要停止向解放区前进 。 希望民间团体和民族工商界人士都团结起来 , 制止内战 , 共同建国 。 ”

1945年10月19日 , 周恩来应西南实业协会的邀请 , 出席星五聚餐会 , 作了一次历史性的、与民族工商业者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演讲 , 题为《当前经济大势》 。 他说 , 中国不但要政治民主 , 经济上也要民主 , 工业界应推派代表参加讨论和平建国方案 , 决定施政纲领和修改宪草;我们主张国家资本、私人资本、合作资本应该在节制资本的原则下互相配合;我们反对官僚资本、垄断资本和侵略资本;共产党是实事求是的 , 只有忠实于事实 , 才是忠实于真理 , 等等 , 都是在那次演讲中提出来的 。

周恩来那次演讲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 至今难忘 。 在1945年11月4日我向《商务日报》采访人员谈话时 , 强烈要求停止内战 , 和平建国 , 并盼美国不干涉中国内政 。 我说:“我是一个无党无派的人 , 站在老百姓的立场 , 看中国今天内战的情形 , 不是你说我打你 , 或者说你打我的问题 , 打架单是一方面是打不起来的 , 要说不对 , 双方都不对 , 责任双方都要负的 。 今天本是国家新生的机会 , 国家光明的前途 , 人民生存的幸福 , 不能给两党这样毁灭 。 政党既是代表人民 , 不管国民党代表各阶层也好 , 共产党代表农人、工人也好 , 今天中国人民所一致要求的是安定 。 只有安定 , 商人才能做生意 , 农人才能种田 , 工人才有工做 。 因此今天要尊重人民的意志 , 无论哪个政党 , 违背工商界的要求 , 都要失败的 。 ”

我的那次谈话当然考虑到了当时的政治形势与自己的利益和处境 。 从表面上看 , 我的谈话还是“不偏不倚”的 。 所谓“老百姓的立场” , 实际上是生意人的立场 。 我要求和平建国 , 反对内战 , 无非是为了要做生意 。 然而正是这个立场 , 使我在客观上与共产党保持了政治上的一致 。 而正由于这个一致 , 共产党看我是好人 , 蒋介石看我是坏透了 。

这是抗战胜利前后的“推”和“拉” 。 到了1948年秋 , 由于人民解放战争节节胜利 , 国民党在大陆上的统治 , 已如“西风残照 , 汉家陵阙” , 面临彻底崩溃的局面 , 其倒行逆施变本加厉 。 当时 , 在我看来 , 国民党的“推” , 不只是对我一个人 , 而是对整个民族资产阶级了 。

1948年 , 中国出口的猪鬃供应着世界市场需要量的百分之九十七到九十八 。 这也就是说 , 已经恢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出口水平 。 济南解放后两个月 , 辽沈战役结束 , 东北全境解放;再过一个月 , 即1949年1月 , 天津完全解放 , 北平也随之停止抵抗 。 天津解放之后 , 海口一度封闭 , 国际市场鬃价顿时暴涨了百分之五十 。 我作为猪鬃出口商 , 离不开猪鬃 , 也就离不开我的故国 。 猪鬃既象征我的财富 , 又象征我的事业 。 我热爱自己的事业 , 就必须热爱自己的祖国 。 失去祖国也就是失去了我的一切 。 济南解放时 , 有一位叫蒋汉杰的登门来访 。 我们是在抗战以前就认识的 。 他告诉我 , 他开设的合中公司是共产党领导的地下企业 , 现在解放战争正在进行 , 苏北的猪鬃不能运到上海出口 , 东北解放区和山东解放区的大批猪鬃也只能运到香港 。 而香港的洋行不经营猪鬃 , 卖不出去 , 他希望我在香港设公司 , 既可帮助共产党 , 又可做一笔大生意 。 我欣然同意 , 撤销总经理驻沪办事处 , 把业务指挥机构移至香港 , 并指令其他各地分公司的人员、货物一律暂时不动 , 等候解放;如果同重庆总公司失去联系 , 就同香港公司联系 。

1948年冬 , 我到香港后的第一件事 , 就是找共产党 。 到香港的第二天 , 我碰到了夏衍和阳翰笙 。 夏衍拉我到一家俄国小饭店里吃便宜的罗宋大菜 , 我问到在港的中共组织 , 知道当时联系政治方面的是潘汉年 , 联系文化界的是他们 , 联系经济界的是许涤新 。 隔一天 , 许涤新就亲自来找我谈猪鬃问题 。 我表示天津眼看就要解放 , 四川畜产公司在天津有一大批人 , 我来香港是为了准备恢复东北和华北的猪鬃出口业务的 。

会见了许涤新之后 , 我把与共产党接头的经过秘密地报告了董事会 , 并通知各地分公司的职员不得擅离职守 , 等候解放 。 香港的公司很快成立了 。 我立即着手解决运输问题 , 贷了一笔款项给一家公司 , 先后租了10艘1万吨级的外国轮船 , 突破蒋介石的海上封锁线 , 把东北、华北解放区的猪鬃和其他出口物资运到香港来 。 从1948年底到1950年 , 各解放区输出的猪鬃 , 都是由我先付钱、后来货 。 解放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 , 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与资本主义国家间的贸易还没有开展 , 国内需要的进口物资没有外汇支付 。 特别是后来发生了抗美援朝战争 , 帝国主义封锁中国海岸 , 实行禁运 , 当时我在香港 , 一方面把解放区的猪鬃输向美国和西欧 , 一方面为新中国的政府在国外购进所需要的战略物资 , 为新中国作了些贡献 。

(五)

1949年9月 , 几乎是在人民政协会议举行的同时 , 我在香港接到了中央财经委员会的通知 , 邀请我出席一次全国性的猪鬃会议 。 当时我已经与新中国的东北猪鬃公司签了合约 , 作为该公司在香港的总代理 。 东北人民政府贸易部长叶季壮想请我赴东北整理当地的猪鬃工厂 。 接到通知后我决定启程到京赴会 , 但抵达时已在开国大典之后了 。 到京后 , 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徐冰通知我说 , 周总理在一二天内接见你 。 10月4日 , 即新中国开国之后三天 , 徐冰陪我到中南海周总理的家 。 在解放战争时期 , 我没有见过周总理 。 阔别四载 , 总理很亲切地接待我 。 在座的只有三个人 , 总理、乔冠华和我 。 叙旧以后 , 总理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今天时间不多 , 不能畅谈 。 请你先考虑一个问题 , 我们准备把猪鬃公司交给你全权负责 , 你的意见怎么样?不要急于表态 , 你可以先考虑 。 ”总理还说 , 抗战时 , 我们同你多次谈过桐油、猪鬃生意问题 。 那时 , 我们共产党不是执政党 , 所以只能空口支持你 , 现在我们执政了 , 相信你一定能够把这件事情办好 。 ”我当时表示可以接受这个任务 , 但希望总理给我一些条件 , 我参加中国猪鬃公司工作之后 , 现在的四川畜产公司和公司的一批人怎么办?总理问我 , 你说怎么办?我回答说 , “我想把四川畜产公司全部交给国家 。 ”总理听了 , 对我说 , 这事要从长计议 , 我还没有考虑这么多 , 以后由主管部门具体研究再定 。 但我还是想请你先把猪鬃公司的事情定下来 , 以便我通知中央贸易部长叶季壮 。

傍晚时 , 总理请我和几位别的客人一起吃晚饭 , 饭后又请乔冠华通知我留下 , 总理还要同我谈话 。 等到别的客人离开 , 已经夜深了 。 继续谈话时 , 周总理又一次向我提出全权负责猪鬃公司的事 。 从内心讲 , 我还是有顾虑 , 主要是对共产党还不十分了解 , 一个资本家怎么能领导同业的共产党人?我虽是按周总理讲的 , 可以做主 , 但这样的大事还是要通过股东大会和董事长会才能定下来 。 所以我向总理表态说 , 我是愿为人民服务的 , 但由于我经营的不仅是猪鬃 , 还有土畜产 , 品种多 , 销路广 , 需要先到各地看看再定下来 。 总理勉励我要把这事情办好 。 我最后回答总理:“我一定努力办好 。 但你要答应我先出去看一看 , 了解各方面的情况 , 然后向你汇报后再定 。 至于我个人 , 政府要怎样用我就怎样用好了 , 请总理先转告叶季壮部长 。 ”

我向总理告辞时 , 已是第二天清晨四时了 。

以后几十年 , 我经常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 当周总理提出要把猪鬃事业全权交我负责时 , 我简直像四川人说的“小孩放火炮--又爱又怕”!过去 , 我虽然垄断了全国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猪鬃出口 , 但现在周总理说的是“全权” , 这意味着百分之百 。 尽管这百分之百 , 不再是我个人垄断 , 也不再是为我个人发财 , 但多少年来 , 我想在猪鬃行业上“执牛耳”的愿望却完全实现了 。 周总理亲自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我 , 我怎么能不欢喜!士为知己者用 , 我感到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在谈话时 , 我思想上非常清楚 , 共产党是一定要搞社会主义的 。 就象春天一定要生发花木 , 天空一定会升起太阳一样 。 解放以后 , 新中国决不会再存在垄断资本家 , 何况 , 对外贸易事关国家的经济命脉 。 因而 , 当周总理与我谈话时 , 摆在我面前的 , 实际上只有两条路可走 。 1949年结账时 , 公司有900万美元资金 , 2700万美元银行往来 。 国内资产 , 除厂房、办公楼、汽车等外 , 尚有大批猪鬃和各种畜产品 , 值很多钱 。 这样 , 除了公司的财产不计 , 我个人拥有的财富 , 足足有100万美元 , 一个地道的百万富翁 。 我可以到纽约去当寓公 , 过优裕安乐的生活 , 即使我今后什么生意都不做 , 这笔钱也足够我一辈子花费而绰绰有余 。 如果我暂时还不想当寓公 , 也可以继续留在香港 , 象前两年那样 , 做共产党的往来户 , 为共产党在国外推销猪鬃 , 与共产党平分秋色 。 但是 , 这条路我不想走 。 我知道我的根子在祖国 。 远适异国 , 昔人所悲 。 我为什么放着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不做 , 却去仰外国人的鼻息?!至于当“往来户”那是权宜之计 , 不是根本办法 。 新中国亟待建设 , 周恩来总理这样器重我 , 委之以全国猪鬃经营的全权 , 我为什么不接受?!我想到了周总理在抗战时期开导过我的民族资本家要有远见 。 唐人张九龄有诗云:“一枝何足贵 , 怜是故园春” 。 应该爱怜的是祖国的春天 。 诚然 , 我手中有条柳枝 , 但这条柳枝比起新中国锦绣江山 , 满园春色来 , 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 , 我选择了另一条路 , 那就是与共产党合作 , 为共产党所用 。 我的企业机构、资金是现成的 , 人才是现成的 , 外销关系是现成的 , “虎牌”商标在欧美市场是有竞争力的 , 企业在银行和同业之间信誉很好 , 如果我主动抛出去 , 人民政府一定会欢迎 , 会接受 , 会利用 。 因此 , 当我向周总理表示“政府要怎样用我就怎样用好”时 , 事先是经过长时间深思熟虑的 。 那年我45岁 。 我不是轻率作出这个抉择的 。 从根本的长远的利益出发 , 这样做 , 对国家、对企业、对股东、对职工 , 以及对我自己都有利 。

(六)

不过 , 当时我只是同人民政府签订了协议 , 把四川畜产公司改为国营公司的组成部分 , 受国营公司领导 , 并接受委托在香港担任外销业务 。 这也就是说 , 四川畜产公司与国营猪鬃公司(后改为中国畜产公司)已经由过去的往来户关系 , 变为组织关系 。 我也没有立即就任国营公司的总经理 , 而是奉命到美国去推销猪鬃 , 同时从美国进口我国所需要的物资 , 如重型卡车轮胎、五金机械、橡胶等 。 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开国 , 猪鬃出口就直线上升 , 超过了旧中国出口的任何一年 。 它使我看到了 , 统一的新中国 , 在经济上有多么大的潜力!

中国人民志愿军渡江后 , 杜鲁门下令冻结中国大陆在美资金 。 当时 , 四川畜产公司在美资金达500多万美元 , 如果加上国内其他公司委托的输美物资 , 合资达700多万美元 , 比上海储蓄银行在美的资金还多 , 约占当时中国大陆全部在美资金总额的十分之一弱 。 这笔资金也被冻结了 , 而且被指定为“特别冻结户” , 非经美国总统批准 , 不准解冻 。 所谓“特别冻结” , 是因为四川畜产公司有“特殊嫌疑” 。 美国的猪鬃进口商和香港的美国大通银行 , 不相信一家私营公司能从中共手中搞到这么大量的猪鬃 。 他们估计香港的四川畜产公司是与中共合作的 。

幸而我事先向有关同志请教 , 未雨绸缪 , 以防万一 。 当时我的直系亲属都在香港或美国 , 没有一个在大陆;香港公司的股份 , 百分之八十归在我名下 , 其余股东(实际上是公司职工)也都在香港 , 内地的机构 , 已经全部转让给国营企业 , 由英国驻上海、重庆总领事馆作了公证(当时英国已与我国建交 , 并且是美国在华权益的代理国);加上公司内一些深惜美国法律、财政、金融的高级职员共同努力 , 通过美国驻港总领事馆反复交涉 , 终于使美国政府同意解冻了 。

解冻那笔资金 , 开始许多人都认为可能性很小 。 有的领导同志劝我 , 所谓“特殊嫌疑”是讲不清楚的 , “人比钱重要 , 不要勉强再办” 。 但后来毕竟解冻了 , 于是有人说这是“古耕虞生平奇迹” 。 其实 , 发生这个“奇迹”的真正原因 , 是由于朝鲜战争爆发后 , 美国急需军用猪鬃 。 美国商务处对敌贸易处在市场上来回调查 , 了解到世界上能供应如此大量军用猪鬃的只有古耕虞 , 其他任何鬃商都没有这个能力 。 而我的在美资金被冻结着 , 活动不了 。 因此 , 美国政府同意解冻我的在美资金 , 说穿了是为了他要从中共手中搞到猪鬃 。

当时 , 猪鬃输美 , 为的是换回我国所需要的重要物资 。 这是交战双方各取所需的公平交易 。 同“难忘的1950年”一样 , 是战争凑成的 , 并非什么“奇迹” 。

解冻以后 , 我把款项全部汇回国内 , 并把在香港的子女也送回北京来上学 , 让他们可以亲身体验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是怎样建设起来的 。 后来 , 有关部门来向我了解在美资金解冻经过 , 我写了一封信 , 报告我在港、在美的工作情况 , 并阐述了我与周总理交往的经过 , 尤其是周总理对我的关怀与信任 。 我以深切的感激之情 , 在信上说:“周总理以国士待我 , 我以国士报之” 。

1955年 , 我国政府逐步把猪鬃出口的重心由香港移到北京 , 并把我调回北京担任中国畜产公司经理 , 主持业务 。 我成为一个新中国的为人民服务的国家干部 , 不再是一个资本家了 , 这是党的统战工作和社会主义改造的成果 , 同周恩来对我的引导和启发是分不开的 。

(王慧章整理)

《不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