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生︱民国时期中医的开业与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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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生︱民国时期中医的开业与行医

马金生︱民国时期中医的开业与行医// //

《名老中医之路》 , 张凤梧等主编 , 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 , 2005年出版 , 1229页 , 65.00元

随着《老中医》在央视一套的热播 , 人们对民国时期中医的执业等话题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 近来笔者翻阅《名老中医之路》一书 , 发现电视剧中的不少经典桥段都能在书中找到踪影 。 同时 , 该书所载诸位老中医在民国时期的行医经历 , 也可为《老中医》提供更为广泛的背景性知识 , 可谓相得益彰 。 在这篇文章中 , 笔者拟选取一些典型的名老中医的行医“片段” , 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重构出民国时期中医的开业和行医的实态 。

开业

《名老中医之路》一书是《山东中医学院学报》“名老中医之路”专栏的合集 , 收录了近代以来近百位名老中医以及与其相关的回忆文章 。 编者整理、编辑该书的目的 , 本在集中展现名老中医当年艰难曲折的求医历程 , 总结其多年的治学经验 , 以启迪后学 。 该书自出版以来深受中医界学人的好评 , 但似较少受中医界之外的人们的关注 。 其实 , 该书不仅仅体现着老一辈中医的医学理念 , 同时也从不同侧面反映着民国时期中医执业的实态 , 是后人了解民国时期中医执业生活的一扇窗口 。

古人有云 , 学习中医 , 要有“十年读书 , 十年临证”的工夫 。 不过 , 在现实生活中要做到这一点则很难 。 从诸位名老中医的习医经历来看 , 从开始学医到出师至少需要五六年的时间 。 此后 , 如何开业便成了每一位学医者都要面临的大事情 。

相对而言 , 有着盛名的世医之家 , 当有新医开业时要顺风顺水许多 。 出身于世医之家的陈源生 , 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 陈源生的叔祖父陈济普以内科、妇科和喉科见长 , 在四川铜梁一带行医数十年 , 医名甚隆 。 1920年 , 学医期满的陈源生开始在铜梁、凉水、侣俸等乡镇行医 , “假先辈声誉 , 尚未因初出茅庐而坐冷板凳” , 一切可谓顺风顺水 。 在父辈声名的荫蔽下 , 陈源生很快便在铜梁一带站稳脚跟 。 不过 , 对多数没有长辈光环笼罩的学医者来说 , 要想站稳脚跟则并非易事 。

从执医形式来看 , 独立开设诊所是民国时期多数开业医的梦想 。 但是 , 如若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 , 这个梦想就难免有些可望而不可及了 。 当然 , 也有个别医师在他人的资助下 , 在开业之初便实现了这一梦想 。 当陈苏生因家乡诊务萧条不得不从常熟到上海谋生后 , 很幸运地获得了沪上名医钟符卿老先生的青睐 。 钟符卿主动收陈为门生 , 并督促陈苏生向上海市卫生局考试开业 。 当陈苏生以优异成绩通过考试后 , 钟符卿不仅斥资为陈开业行医 , 还请章太炎为其写招牌 , 并登报介绍 。 更将自己的病人、亲友介绍给陈治疗 , 以扩大其社会影响力 。 凭借钟符卿的鼎立支持和自身高超的医疗水平 , 三年后陈苏生终于在大上海站稳了脚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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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苏生

若开不起诊所 , 在城镇中的药铺“坐堂”是中医最为普遍的开业形式 。 成长于民国时期的很多老中医 , 多数都有过在药房“坐堂”的经历 。 1930年 , 虚岁二十二的彭静山因乏资开办诊所 , 只能到有着金匾高楼的大药房挂牌行医 。 这边医师施诊开方 , 那边病人按方取药 。 坐堂医生和药房双方互相互作 , 双双受益 。 彭静山在沈阳的一家名为“积盛和”字号的大药房坐堂 , 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 一直到全国解放 。 在十里洋场、竞争激烈的大上海 , 多数中医开业 , 同样也要先从做善堂医生开始 。 鼎鼎大名的陆渊雷当初是上海十善堂的医生 , 闻名沪上的章次公起先则是红十字会医院的医生 。 他们都是在取得了民众的信任之后 , 才自立门户独立行医的 。

在城市之中 , 要想开业顺利还可以借助一些“开业术” 。 在南京和武汉 , 一些开业医会想方设法多方结交达官显贵、社会名流或者饭馆、澡堂中的伙计来为自己扬名 。 甚至还有新开业的医生乘坐车马忙忙碌碌 , 有意营造出一副诊业繁忙的景象 。 对于种种“开业术” , 许多品行端方的老中医颇为不齿 。 彭静山在准备开医之际 , 其恩师马英麟便曾郑重地告诫他 , 对待病人一定要心诚 , 绝对不要学那些花里胡哨的“开业术” 。 当然 , 中医要想开业顺利也必须具备一定的“场面功夫” 。 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医的紧密联系 , 书法好的医师会大受病家青睐 。 比如 , 行医开业脉案便要写得漂亮 , “字好文佳 , 才容易取得病家信仰” 。 姜春华在准备行医时 , 他的好友谢诵穆便对其言明写脉案对开业的重要性 , 并为姜春华推荐了四家医案 。 精心钻研之后 , 姜春华发现这些医案于行医果然大有益处 。 民国时期的中医师之间 , 也将能否写得一手好脉案视为评判水平高下的一项硬指标 。 这一评价医家水平的标准 , 对近代医患关系的影响是很大的 。 民国时期很多西医涉讼 , 受到病家的怀疑 , 有西医师便认为与西医用英文书写诊断书 , 搞得病家一头雾水有关 。

对初出茅庐的开业医师 , 一两次较为完美的治愈经历 , 便能使医师声名鹊起 。 1928年春 , 岳美中学东的一个亲戚患血崩 , 想请岳美中去诊视 。 起初 , 岳美中并不敢应许 。 后经不住学东再三恳求 , 遂答应前往 。 几剂药后 , 病人竟然康愈 。 当病人举家坐车前来答谢时 , 立即引起轰动 。 与此同时 , 岳美中还治好了邻村一位突然发疯、久治不愈的小木匠 , 更是被当地人传为神奇 。 自那以后 , 找岳美中看病的人 , 越来越多 。 李聪甫在开业之初 , 也只能给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治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 尽管经验积累了不少 , 但是业务并不多 。 直到有一次 , 李聪甫的一位年满五旬的族房长辈患了中风 , 半身不遂 , 口眼歪斜 。 请了当地有名望的老中医诊疗后依然不效 , 一个月后病入膏肓 。 已为病人准备了衣棺的家属并不甘心 , 在“死马且当活马医”的心理驱使下 , 邀请刚刚开业的李聪甫前去诊治 。 李聪甫认为这是一个独临重症的好机会 , 便硬着头皮前往 。 在认真诊断之后 , 提出用“地黄饮子”加减施治 。 两个多月后 , 病人奇迹般恢复如常 。 这件事一时轰动整个乡镇 , 原本并不被人们看好的小郎中“此后登门求治者 , 络绎不绝” 。


马金生︱民国时期中医的开业与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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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美中

行医

民国时期中医的执业环境 , 是相当糟糕的 。 在科学主义高扬的时代背景下 , 国民政府对中医有意打压 , 直欲取缔而后快 。 比如 , 国民政府并不许中医自称“医师” , 实际上就是根本不承认中医的职业地位 。 在国民政府的打压下 , 除了大城市的少数名医外 , 多数中医业务清淡 , 生活困顿 。 1932年 , 在重庆针灸讲习所学有所成的龚志贤 , 和同学唐世丞、曾义宇在重庆正阳街开设了一间针灸科学研究所 。 本想有一番大作为的三人 , 很快便发现现实非常骨感 。 由于业务惨淡 , 研究所很快便关张歇业 。 龚志贤后来又到了中医张乐天的国粹医馆行医 。 结果也因为“没有什么业务” , “干两年就离开了” 。 直到1935年 , 龚志贤才在重庆名医吴櫂仙开办的、荟萃诸多名医的国医药馆谋得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 在摩登的大上海 , 除了少数名医外 , “大多数中医门庭冷落 , 时常要为柴米油盐操心” 。 沈仲圭的老友张汝信自设诊所 , 但并无病人上门 , 不得不依仗其子女资助过活 。 更有《神州国医学报》的编辑吴去疾因业务萧条 , 抑郁而终 。 老中医们每提及此事 , 都无限感伤 。

在城市中行医不容易 , 在农村中行医更是艰难 。 尽管农村求医非常困难 , 但穷苦的农民病后时常请不起医生 。 陈苏生在上海学有所成 , 返回常州故里行医 , 发现求诊的人很少 , 且经常发生因贫无力买药而自动停诊停药的事 。 短暂的乡下行医生涯颇为惨淡 , 用陈苏生的话说 , “疗效成绩 , 几等于零;医务收入 , 亦几等于零” 。 无奈之下 , 不得不背井离乡 , 再次跑到上海去谋生 。 可见 , 当时某一地村民的经济收入是难以支撑起医师的基本生活的 。 于是 , 在乡村间“巡回施诊” , 便成为了一种必然选择 。

龚志贤曾和老师李寿昌还有长兄三人组织了“三友医社” , 在重庆所辖五布、姜家和二圣三个乡行医 。 每月的一、四、七日到二圣乡赶场应诊 , 二、五、八日到姜家乡 , 三、六、九日在东温泉社区 。 “三友医社”往返二圣、姜家乡步行有五十余里 , 往来奔波 , 颇为辛苦 , 但由于能治好一些病人 , 且有着一定的收入 , 医社成员也倍感欣慰 。 同样 , 1934年 , 贺本绪结束在山西乡下的教书生涯 , 专门从事医务 。 在晋中农村往来施诊 , 所经之地都留下姓名与行址 。 由于贺是本地人 , 诊病施药不说假话、不计报酬 , 和一般走方郎中大有不同 , 在山西农村颇有医名 。

此外 , 在相当长的一断时间内 , 中医彼此之间也有着很强的敌对情绪 , “为了争夺饭碗 , 打击他人、提高自己的现象屡见不鲜” 。 彭静山曾颇为感慨地回忆 , 即使在一条街执业 , 中医师们也彼此不相往来 。 即便是至亲好友同时行医 , 可以“杯酒畅叙、品茗谈天” , 但就是“不讲医道 , 不交流经验” 。 在行医中遇见重症 , 本应互邀会诊 , 但实际上基本无此可能 。 原因便在于 , “一者怕丢面子被人瞧不起 , 二者怕利润被别人分去了” 。

同行之间互相设防 , 必然不利于医界的团结 , 同时也不利于同行间相互切磋 。 对于虚心的医家来说 , 当然这也并不是完全的障碍 。 龚志贤在早年行医时 , 曾认识一位民间草医 。 该草医善于用外洗药治疗皮肤湿疹 , 百试百效 。 但草医非常保守 , 凡是来求治的病人 , 他只给药不给处方 。 并且 , 总是将药切成细末混杂在一起交与病家 。 龚志贤多次向草医虚心请教 , 均遭到拒绝 。 不过 , 龚志贤依然一如既往地尊重这名草医 。 在必要时 , 还会在经济上给草医一些帮助 。 草医终为龚志贤的真诚所感动 , “公开了秘方” 。

坐堂先生虽然开不起诊所 , 行医中却有着一些学习上的便利 。 由于病人需要到药房抓药 , 坐堂先生也就有了检阅其他医师所开药方的机会 。 金寿山做坐堂医生时 , 便是如此 。 他几乎每张药方都看 , 认真揣摩 , “偷”学到许多本领 。 当时上海一位著名妇科名家的方子 , 更是金寿山认真研磨的重点 。 这位名家所开药方每张方子都会开列二十几种药味 , “看起来似乎杂乱无章” 。 看得多了 , 金寿山渐渐看出门道来 , “对某一种病症 , 某几味药一定用;对另一种病症 , 某几味药又一定用” 。 原来这位妇科名家也生怕人家把他的看家药偷去 , 故意摆下一个“迷魂阵” 。 药物虽开列很多 , 但“主要药物 , 不过几味” 。

民国时期中医治病用药 , 用贵药的并不少见 。 病人家属也很认可 。 据沈六吉回忆 , 当有脑脊髓膜炎流行时 , 医家动不动就用犀角、羚羊 , 一剂要数十元 , 并不为奇 。 尽管药资昂贵、疗效也并不好 , 却很受病家的欢迎 。 不过 , 一个中等之家 , 很可能便因此而败落 。 对于有着“医者仁心”的医师来说 , 能够坚持不随俗俯仰 , 则可能并没有市场 。 刘炳凡的恩师柳缙庭医术高超 , “辨证论治相当准确 , 处方用药法度甚严” , 但是他出门不讲排场(没有车马) , 看病也不需要招待 , 诊费便宜 , 药费也轻 , 结果“豪门大户都嫌他人穷药贱 , 不大请他” 。 师徒二人经常出入汨罗县的小吴门、流水沟、大西门墙弯子一带 , 为穷苦人家看病 。 二人虽然粗茶淡饭 , 但却怡然自得 。


马金生︱民国时期中医的开业与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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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炳凡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 , 也是医患纠纷频发的时期 。 为了不招惹麻烦 , 不少医师在行医过程中分外谨慎 。 丁甘仁以自身经验为例告诫陈耀堂 , 治病开药一定要“以稳为主” , 切不可用“猛攻之剂” , “以免万一病人死亡 , 引起法律纠纷” 。 不仅有损声名 , 同时还会被人讹诈钱财 。 由于与病人发生过医疗纠纷 , 丁甘仁此后开方用药务求“四平八稳” , 不再肯冒风险 。 三十年代刘炳凡在嘉定行医时 , 曾遇到一位患臀痈的苏北逃荒女孩前来求诊 。 病人病势很重 , 高热弯腰 , 只能在家人搀扶下蹒跚而行 。 刘炳凡问为什么不请老专家治疗?女孩的父亲嗫嚅良久 , 才道出原委 。 原来此前已曾请过几位有名气的老先生 , 但都“惧万一出事 , 便多麻烦” , 不愿医治 。 刘炳凡看到病人再不救治 , 便有性命之忧 。 在向女孩的父亲说明情形后 , 便为病人开刀 , 才挽救了女孩一命 。 对于老专家们的明哲保身 , 刘炳凡表示理解 , 但并不予认可 。

为病人医好了病 , 势必会受到病人家属爱戴 。 为了表达感谢 , 民国时期的病家往往会请医生吸烟(包括鸦片烟)、赌博以表敬意 , “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可能也与此相关 , 民国时期的中医 , 不少染有吸毒、赌博的恶习) 。 一些达官显贵和社会名流 , 馈赠尤其丰厚 。 上海名中医陈存仁在《我的行医生涯》中便曾写到 , 名医薛文元曾长期为盛宣怀夫人庄氏治病 , 庄氏病逝后 , 遗嘱赠予薛文元位于今上海凤阳路洋房一栋;陆士谔为某颜料巨商夫人治病 , 遗嘱也赠送陆房子一处;陈存仁为罗友兰诊病 , 后者赠他位于今上海南京路、哈同路间的上好空地一处 , 用来开设诊所 。 当然 , 在上海有此好运的中医毕竟寥寥 。

在回忆民国时期的执业生涯时 , 老中医们每每用“一言难尽”来概括个中的挫折与磨难 。 的确 , 在中医备受打压的近代中国 , 我们真的很少静下心来想一想 , 这些老一辈中医是如何磕磕绊绊一路走来的?他们的人生际遇 , 我们究竟又了解多少?时至今日 , 这些老中医大多数已然作古 , 也带走了许多历史记忆 。 《名老中医之路》所揭示出的民国时期中医的开业和行医的诸多面相 , 也便成为了解他们在民国时期生活和执业生活的一笔财富 , 也是构建民国时期中医群体生命史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