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会博物馆VS故宫：元末道流画家邓宇或邓宇志留下的谜团

在潮湿而温暖的江南，这是一类最常见的景观：在山路边、水岸上，或是被人工精心打理过的庭院一角，一堆材质并不坚实的岩石上，布满了青苔，从石缝中冒出一些杂草和荆棘，你发现有两竿翠竹不知什么时候也冒了出来，而过不了几日，当你再一次注意到时，就会惊叹，它们已亭亭如盖，玉立于山石之上。

自北宋的文同和苏轼开始，墨竹便成为所有文人画家们所钟爱的题材，人们喜爱竹，不因为其潇洒、修长的外在形象，也源于它象征刚直不阿的倔强个性。由宋入元后，文人的社会地位低下，借绘竹石、梅、兰等题材表达自己的内心诉求、写意寄兴的风气开始广泛流行，自然天趣、不假雕饰、以素净为贵这些标准成为元代审美的主流标志。

但这两杆竹，却给我们透露出一些不一样的信息，因其画作者的身份为：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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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邓宇《竹石图》壹大都会博物馆VS故宫：邓宇还是邓宇志？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这幅《竹石图》（Bamboo and rock），画心部分尺寸为长135.1厘米、宽 42.2厘米。其作者为元代的邓宇。

有关邓宇，我们所知甚少。流传下来的资料只有一些简单的记录：他出生于元朝末期，由元入明，但其生卒不详。邓宇字子方,号止庵,临川(今江西临川)人，他能吟咏、鼓琴，亦能写竹石，撰有《雪鹤山人诗》。

大都会博物馆资料介绍称，这位邓宇自12岁就入了道教， 1360年成为温州道观的主持。 1371年，曾跟随道教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赴南京，数次为朱元璋求雨。

浙江人民出版社编撰的《中国古代书法家辞典》，在邓宇词条下显示：邓宇幼习道教，及长，从金志阳学道，元至正年间(1341-1368)浪游江、浙间，改字仲修，号云林，又号云鹤山人。后居龙虎山，从张天师——这段介绍内容与大都会博物馆的介绍资料相吻合。

道教第四十二代天师为龙虎山道士张正常，字仲纪，号冲虚子。是汉张道陵四十二世孙，元时赐号四十二代天师。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登大明皇帝位，张正常入贺，被授予“正一教主、嗣汉四十二代天师、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之号，俾领道教事，后加赐永掌天下道教事。但不久后，令取消天师称号，只称大真人，爵位仍视二品。张正常于洪武十年（1377）逝世，其子张宇初继任为第四十三代天师。

公元1371年，即洪武四年，南京地区确实遭遇过长时间旱灾，张正常率领道士入京求雨确有其事，有关其传说、故事在民间广泛流传。

除了绘画成就外，这位邓宇更为世人所知的是他的书法作品。人们常常提到他的代表作是在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卷之后的题跋。米友仁50岁所做的这幅长卷，是与其父米芾共创“米家山水”的经典作品，描绘了米友仁熟悉的潇湘奇观景致，得其“变态万层”之“真趣” ，长卷之后有宋、元、明等各时期14家题跋。

《潇湘奇观图》画心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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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奇观图》局部

如今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这幅《潇湘奇观图》卷，为茧纸本，墨笔，纵19.8cm ，横289cm 。

故宫官网上，介绍《潇湘奇观图》后题跋者时，将这段跋文归为“邓宇志” 。这位所谓“邓宇志” ，在小米这幅卷后除了题跋外，还有钤印三枚，分别为：“述古堂印”、“邓子方”、“雪鹤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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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奇观图》后跋文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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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石图》细部1

将其中“邓子方”款印与大都会博物馆的《竹石图》中的款印相比较，可以发现：故宫博物院所介绍的小米卷后题跋者“邓宇志”与大都会博物馆《竹石图》的作者“邓宇” ，应为同一人。

故宫博物院和大都会博物馆，谁是对的呢？

在绘画史中，没有任何有关邓宇的记录。笔者查阅网络资料，有关邓宇、或者邓志宇并无多少确切的信息，不能妄做判断。

而在《钦定四库全书》中，御选元诗姓名爵里栏目下，有邓宇一项，其内容如下：邓宇【字子方临川人出家上清宫号清壑樵史别号雪鹤山人】

因此笔者倾向于潇湘奇观图后题跋者为：邓宇，而“志”在此处或可理解为动词：记录、标志的意思。

尽管这一假设还有待确认，而正因近人将邓宇志归为《潇湘奇观图》题跋的作者，因此在有限的网络资料中，邓宇与邓宇志被混为一谈。下文中，且暂用“邓宇”一说。贰浅议邓宇的社会关系

在邓宇题跋的这幅文字记录中，阐述了他的一些美学主张，也透露处他的一些社会关系。

他首先肯定了米友仁这幅“笔墨温粹、点染浑成”的画带来的艺术享受，然后对米友仁提出的艺术主张——钟山川之秀，而复严其秀于山川”——表示肯定，这一段议论表明，他认为文人山水画的创作不应全由画家毫无根据的主观臆造，也不应是对山川外形的忠实描绘，而是需要画家通过对山川的反复观察后，参悟其精神，从发展出一套对客观世界艺术概括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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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宇在《潇湘奇观图》后题跋

在评论其后各位题跋时，他提及了一个人物“上清外史薛公玄卿” ，并评论说他与赵孟頫的对小米此画的见解尤为精到。

这位“上清外史薛公玄卿” ，是紧随米友仁的第二位题跋者，应是元朝人薛羲（1289-1345年），又名玄羲、字玄卿，号上清外史。元代贵溪人，泰定三年辞归龙虎山。

后世将邓宇与张雨、方从义、邹复雷、吴伯理等归为道流画家，从年龄和交往范围看，这位薛羲是邓宇等人的前辈，在明朝人李昌祺所做的小说《剪灯余话》等传说中，亦有不少关于这位道士的神话传说。

另在大都会博物馆邓宇的《竹石图》上方，有署名“羽庭”的题诗一首，其中写道：“江南烟雨后、直节古人稀。秋满潇湘岸，云深翡翠衣。 ”——这首诗为邓宇的画作增添了更多的道家神秘色彩。从款印看，应为同时期的刘仁本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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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石图》细部

刘仁本 (?——1368年)字德玄, 号羽庭, 天台黄岩县人。历官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他通晓诸史、百家、阴阳、卜技、名法诸学, 尤其雅好玄学, 其诗文集名为《羽庭集》。尤其是在至正十四年 (1354) 任方国珍幕僚期间, 在庆元、奉化、定海、上虞、黄岩等地积极兴儒学, 推动建设, 广泛结交浙东儒、佛、道、山野之人。

按大都会博物馆资料，邓宇于1360年成为温州道观的主持，这时的他与刘仁本应有交情。实际上，正是在公元1360年（至正二十年），刘仁本在浙江主持了一件中国文化界的大事：以承续兰亭会为名的“续兰亭会” 。

这年农历三月三日，刘仁本召集四十二人举行大规模的诗人雅集，以接续兰亭诗会的精神。出席者除官员与士大夫外, 尚有军官与方外之士等绍兴名流。刘仁本要求与会者“仍按图取晋人所咏诗”, 并接兰亭会上未完成的诗, 而其内容则体现兰亭雅集的精神、气质与文采。此次诗会之后, 刘仁本集成《续兰亭诗》。

但这位对文化做出积极贡献的刘仁本，结局却很凄惨。至正二十七年十二月，朱亮祖攻占温州，刘仁本被擒获，次年三月，被朱元璋鞭背溃烂而死。

在邓宇在小米画卷后跋文中，还提到“居贞其宝之” ，其中居贞是指郑居贞，别名郑桓。这位郑恒并不是王实甫《西厢记》中那位虚拟的崔莺莺的表哥，而是现实中的人物。其先新安人也，父亲郑潜曾在闽为官。郑居贞在洪武年间中举，历任巩昌通判、河南参政，他方孝孺是好友，曾为方孝孺作《凤雏行》赠之。此后，朱棣发动“靖难之役” ，攻破南京后，方孝孺被“诛十族” ，郑居贞也被连坐而被诛杀。

从米氏图卷的收藏印章看，此图或为郑氏家族所收藏，也可能是邓宇在其处见此画而题跋。

上述提及两位与邓宇有过交往的人物：刘仁本、郑居贞，在由元入明之际，个人命运都难以保全，在当时的乱世中，邓宇本人笃信道教，追求清虚之道——“秋满潇湘岸，云深翡翠衣”这类的境界，恐怕也应是他最好的选择。叁《竹石图》曾是唐骝千家族旧藏

大都会博物馆资料显示，邓宇这幅《竹石图》由Oscar L. Tang于1991年捐赠给博物馆。 Oscar L. Tang即是华裔金融家唐骝千。

唐于1938年出生于上海，籍貫江苏无锡，是纺织业巨商唐炳源（字星海）之子，香港联亚集团主席唐骥千之弟。唐星海早年所拥有的庆丰纺织厂在中日战争前夕更是无锡七大纺织企业之一。战后，唐星海于1947年迁居香港，翌年创立南海纱厂。

唐骝千早年便赴美定居， 1956年毕业于私立高中菲利普斯学院，后考入耶鲁大学，获科学学士学位。 1960年，与严幼韵之幼女杨葸恩（Frances Young）结婚。

上世纪70年代初，唐骝千与友人共同创办莱克与唐投资集团（Reich & Tang），后成为全美30大基金公司之一。

在杨葸恩去世后， 74岁的唐骝千与华裔考古学家徐心眉再婚，成为2013年文艺界和金融界的一桩轰动一时的新闻。作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董事，他曾于1997年花重金购得董源名作《溪岸图》等一批中国古代画作，赠予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有关唐氏家族在文化领域最新的一条信息是：该家族为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捐赠500万美元，成立的丝绸之路研究中心(the P.Y.and Kinmay W.Tang Center for Silk Road Studies) ，该中心于2017年4月29日开始运作，学校集合了一批知名专家学者，对古代的中国、中亚和远东地区在语言、历史、宗教、艺术等领域进行全方位的研究。

其中500万美元由唐炳源夫妇的第四子唐骝千(Oscar Tang)和夫人徐心眉，唐炳源长子唐骥千的子女唐裕年、唐文瑛和唐美瑛共同捐赠。

附录：

《潇湘奇观图》局部大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