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羊、印度棉布与英国工业革命的爆发

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实际上在宋代已经开始，但是迟迟没有真正发展起来。

同样，欧洲的许多国家在中世纪后期也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

然而最终近现代的资本主义工业体系却是由在中世纪经济相对落后的英国，后来居上而完成，工业革命也在英国率先爆发。

这其中的奥秘究竟何在？资本主义萌芽，中国起了个大早；但是其发展，赶了个晚集

从宋代画家张择端所画的《清明上河图》，我们会直观地发现封建时代的中国商贸已经非常发达。

北宋都城开封的市场上到处是江淮的粮食、沿海各地的水产、辽与西夏的牛羊，以及来自各地的酒、果品、茶、丝绢、纸、书籍等，还有日本的扇子、高丽的墨料、大食（阿拉伯）的香料和珍珠。

这种模式其实早在唐代，在长安、洛阳等大城市就已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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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局部

当时中国商品的流通量之庞大，乃至于纸币的发行成为了必要。纸币在中国的出现，比欧洲早六百年。

纸币当然是具有资本主义特质的，这说明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得相当早。

但是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中国封建时代的自然经济一直没有出现向资本主义转型的真正迹象。

这其实一点都不奇怪，欧洲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威尼斯是欧洲最早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地方，意大利并没有因此成为率先走向工业革命爆发的国家。

反倒是在近代率先爆发工业革命的英国，作为欧洲中古时代较为落后的国家，其率先瓦解自然经济而换道超车的过程，才是颇令人惊讶的。英国自然经济最早解体，与英国羊毛及毛织品的竞争力大有关系

尽管在明清之际，中国至少有二十个以上的行业已经出现了较大规模的雇佣劳动的工场，雇工往往达数十、上百，少数乃至上千；我们依然不可错误以为，这其中已经蕴涵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崛起。

这种现象的确只能被称为资本主义萌芽。而从萌芽到生长，其实带有一定偶然。

因为封建自然经济太落后，或者过于成熟的国家，其实都不利于新型的资本主义经济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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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依赖贸易，自然经济与亚洲相比不占优势的欧洲，更有发展资本主义的动力

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其实国际贸易发展是不可或缺的基础因素。因为只有足够大的市场，才会推动一个行业充分发展与技术变革，从而在最后促发真正的现代工业的产生。

以农业为主，辅之以家庭手工业的自然经济发展不好或过度成熟，都是不利于促进国际贸易发展的，因为国际市场不会是主要目标。同时，在自然经济基础上，哪怕已经发展出规模较大的城市与商业，也不足以推动全行业走向大规模的工场化与分工细化。因为，市场始终是区域性的、有限的。

文艺复兴之后，意大利、荷兰、西班牙、法国等，都陆续有规模较大的城市、商业及手工业出现。但是，这都还不足以在本国体系内冲击自然经济。

然而，英国毛纺织业的发展却是一个例外。

英国毛织品的发展，在欧洲中古时代末期已经几乎构成了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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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列颠的绵羊为日不落帝国的崛起与后来居上，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

其中的原因也不复杂，就是英国出产的养毛好，毛织品有优势，所以整个欧洲大陆都喜欢。

与此同时，英国在中古时代自然经济虽有长足进步，但是与欧洲大陆相比却较为落后，反而促使了英国经济逐步走上了对毛纺织品生产与出口的依赖。

说白了，在英国与欧洲大陆的国家竞争中，其自然经济总体一直处于比较劣势；但是羊毛与毛织品却是比较优势。

英国人非常珍惜这一优势，英国政府很早就自觉对英国羊毛与毛织品的质量形成严格把关的各种制度。

我们观察英国自然经济的解体，应当注意到这一因素的独特性，否则会难以理解为什么中古时代经济落后的英国，反而自然经济倒是率先被冲击而瓦解。

而原本更为发达的欧洲大陆，其自然经济之解体毋宁说很大程度上反而是受到英国的刺激。中国的自然经济过于强大，而英国则未充分发展

没有自然经济的解体，当然就不会有工业革命。

所以，要了解工业革命的奥秘，就得分析英国自然经济解体的历史进程。

如果这一问题不能分析清楚，我们当然就无法明白中国的明清资本主义萌芽，为何无法成长起来推翻自然经济以及进一步产生工业革命。

历来有不少自居为思想家的人，为此喋喋不休地批判中国的封建制度与文化，以为这就是中国之所以没有爆发工业革命的原罪。

在此完全无意为中国历史上的封建制度与文化做任何辩护，但是必须指出这种批判其实十分幼稚，只是貌似正确，而毫无正当性。

这是完全无视经济基础而归因错误的批判，是非理性主义的却又假装启蒙的蒙昧主义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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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经济先天不足的英国，更早重视贸易立国，乃至不惜对外发动各种战争

从中国人口的规模来看，中国自然经济发展之成熟，远非欧洲可比。鸦片战争（1840年）发生后的道光三十年（1850年），中国人口增长到4.3亿的高峰，远高于明朝时的人口峰值2亿。此时，肯定已是过了中国自然经济发展的顶峰——清朝的极盛在乾嘉时期，人口已经开始略嫌多了一些，因为富裕程度反而在走下坡路。这其中的原因绝非仅仅是政府治理水平下降这单一因素。

中国社会曾经是世界历史上将自然经济发展得最为丰富与成熟的社会，我们对于传统农渔业的诸种细腻心得与把握，是全球诸大文明所无法比拟的，可谓令人叹为观止。哪怕在遭遇外来殖民侵略与政府腐朽之时，传统的自然经济形态依然顽强地在保护着中国的传统社会，继续养活着庞大的人口。

但是，中国自然经济发展得越强大，瓦解也就越困难。因为这实在是一种过于强大的路径依赖，从而必然严重忽视国际贸易。

公元500年至1500年，是欧洲的中古时代，也是其自然经济发展成熟的时期。在这一时代，英国是被欧洲大陆诸国公认为属于落后的国家。原因并不复杂，与欧洲大陆相比，作为岛国的英国，没有土地的优势，在自然经济发展上，不可能比欧洲大陆更先进。

这种劣势，反而给了英国转向资本主义经济的一大机会，因为英国对此的路径依赖并不严重。国际贸易，特别是羊毛与毛织品的国际贸易，对英国人来讲越来越重要。这逐步推动英国走向贸易立国。只有以贸易为基础的国家，才有可能走向工业化！欧洲人对英国毛织品的强烈需求，是瓦解英国自然经济的圈地运动大爆发的主要原因

据统计，仅在1470年至1510年的40年间，英国毛呢出口量就以30%的年增长率持续高速增加，由每年3万匹跃至9万匹。

在丰厚利润的驱使下，导致英国人疯狂把资金投资到养羊和毛纺织业上。

有史料描述道：“英国人宁愿养羊而不愿耕种，有近1/3左右的土地都用来从事养羊。在英国优越的气候和土壤条件下，养出来的羊，羊毛的洁白与柔软程度都是欧洲他国无可比拟的。 ”

因此至15世纪末，许多英国贵族更愿意把土地用之于养羊，或出租给养羊的农业资本家，而不是交给农民耕种。在英国毛纺织业利润的刺激下，上至英国王室及贵族阶层，中至新兴资产者，全部支持圈地运动。

“圈地运动”在经济上诱发了三大结果，一是英国有大量土地用之于养羊，二是出现大量农民失去土地只能成为雇工，三是毛纺织工场在各地兴盛起来。

毛织业在15、16世纪可谓英国的“民族工业” ，英国的皇家国库严重依赖于此。

这意味着英国此时的经济形态已经是出口与贸易导向的经济，圈地运动与毛纺织业就这么瓦解了英国的自然经济。相比于其他国家，这个过程简单而直接！

进一步的政治后果就是1688年英国的光荣革命。

经济始终是先于政治的！我们切莫倒过来分析。英国毛纺织业在17世纪受到印度棉布的巨大冲击，促发英国棉纺织业走向技术改良，由此引发了工业革命的爆发

但是，真正意味着资本主义大生产开始的英国工业革命，并不是发生在毛纺织业而是在棉纺织业。

毋宁说，工业革命的发生，很大程度上是英国毛织品的地位受到印度棉布强烈冲击的结果。

欧洲与亚洲不同，在15世纪之前，棉织品是相当少的。欧洲本身缺乏生产棉布的技术，少量的贵族上层阶级的使用也基本上是从亚洲进口而得。

但是在15世纪末，随着新航路的发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欧亚贸易通道的阻隔终于被彻底打破了。欧洲人终于重新再度联上了东西方的贸易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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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慢土耳其帝国的崛起，完全阻断了东西方贸易的通道，促使欧洲人寻求新航路

当欧洲人无需通过阿拉伯、波斯的中间贸易商而直接踏上印度土地时，震惊地发现印度的棉织品色彩之丰富、质量之优良。

处于大西洋航线中心位置，与西班牙、荷兰争夺海上霸权的英国人，当然立刻发现这意味着怎样的巨大财富机会。

1600年，英国人入侵印度，并立刻建立了东印度公司，以求垄断印度与欧洲之间的贸易。东印度公司殖民经营的一个重要后果是印度棉织品在短短几十年内，成为从英国到欧洲大陆，以及非洲与拉美均为最受欢迎的商品，迅速成为占当时世界四分之一强的纺织品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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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革命前，印度棉布风靡欧美，成为当时的新时尚

棉纺织品一跃而为当时欧洲的新时尚。英国人利用印度棉布，等于成功创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需求市场！

对印欧贸易的垄断，虽然让英国人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印度棉布竞争力如此之强，客观上也很快就危及了英国毛纺织品及纺织业的地位。

英国人自然也想转而生产自己的棉纺织品，但是起初无论产量与质量均远不及印度棉织品。

于是英国人开始实施贸易保护。 1662年，英国发布禁止在本国销售印度棉布的法令。

从1690到1721年间，英国进一步又颁布了一系列法令禁止从国外进口印花棉布。

但是整个欧洲对棉织品的刚性需求已经形成，其需求大大超过对毛织品是历史的必然。

问题的症结出在工人的生产效率。作为亚洲国家的印度与中国，棉织品的生产历史悠久，无论是家庭作坊还是手工工场的工人的技术都更熟练，掌握的技术秘密更多。

然而解决这一问题的要害不仅在于工人，更在于机器的改良。

所以， 1733年英国一家棉织工场的机械师约翰·凯伊发明飞梭，可谓石破天惊的事件。飞梭其实只是传统的织布机梭子的改良，但是工效提高了一倍多；因为一台织机只需一个人操作，再无需第二人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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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并不太起眼的技术改良——飞梭

这种技术突破，对于自然经济形态下的家庭作坊来说，优化意义不见得有多么重大。但是对于已经走向工场化的英国棉织业来说，这其实意味工业革命开始拉开序幕了！

当飞梭迅速在英国棉纺织业中推广后，全行业的织布效率提高之快，使得棉纱的供应速度逐渐成了一个全行业迫切问题。

1765年，曼彻斯特一个同时兼做木工的织工哈格里夫斯发明了以他妻子珍妮的名字命名的珍妮纺纱机，把纺纱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八倍。人类历史上的工业革命彻底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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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纺纱机

英国的棉纺织业的竞争力魔力一般蜕变，向全球倾销英国机制棉布的时代到来！从棉纺织业完成机械化与蒸汽机为动力，英国开始步入工业社会，成为世界工厂；棉布成为第一个全球化的工业商品

在不断扩大市场与利润的刺激下，英国棉纺织业进入了对织机、纺机持续改良的时代，而印花、漂白、染色技术也随之不断创新，接着净棉机、梳棉机、卷线机、整染机等机械也跟着陆续被发明出来。

然后，在动力方面，自然也要大动脑筋。

1769年钟表匠阿克莱发明了以水力为动力的纺纱机，改变了纺纱以人力为动力的状况。 1779年，克隆普顿发明了骡机，大大提高了纱线的质量。 1785年卡特莱特的水力织布机又将织布效率再提高了40倍。

英国政府对这些振兴英国民族工业的发明都予以重奖。

与此同时牛顿力学与欧洲自然科学的发展，也提供了越来越丰富的技术革命的知识储备，为纺纱机和织布机的新的动力方式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1769年，瓦特发明了矿井抽水用的蒸汽机，这是单动式的发动机。更有工业意义的是在1782年，瓦特成功研制出万能蒸汽机，成为驱动纺纱机和织布机的动力机器，还同时开始广泛应用于其他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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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机驱动纺纱机与织布机的时代到来

棉纺织业中各种机器发明的结果是现代化工厂的出现，而手工工场开始被淘汰。 1784年，英国建立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座蒸汽纺纱厂；1791年，建立第一个织布工厂。

这样，英国的棉纺织业在19世纪初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完成机械化与动力化生产的产业。而其他行业受棉纺织业发展的模式影响，也跟着追求实现机械化与动力化。 19世纪初，英国整个轻工业基本上实现了机械化。

此外当时已经迅速崛起的大英帝国，凭借其庞大的海外殖民地，可以挑到最好的棉花原料，有着最广大的倾销市场。曾经强大的印度棉织业，在英国棉布的冲击下，开始迅速走向没落。英国人不再惧怕印度棉布，于1774年废除了禁止从印度进口棉布的法案。

印度著名的纺织城市达卡， 1827年还有人口15万人，至1835年就只剩下3万人。

到1828年英国棉布出口乃至占其出口总值的一半。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后，清政府被迫开放通商口岸，英国机制棉布开始冲击中国市场，此前很长一段时间，英国东印度公司大量向中国购买土布。

棉布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全球化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