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深到骨子里的高贵,是没有身份感

日记最能反映一个人的真性情 。 因为日记 , 我们知道胡适最爱打麻将 , 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酷暑难耐 , 都得“打牌”“打牌”“打牌” , 戒都戒不掉 。

季羡林的日记更有趣:

1932.09.23 早晨只是坐班 , 坐得腚都痛了 。

1932.12.21 说实话 , 看女人打篮球……是在看大腿 。

1933.04.29 因为女生宿舍开放 , 特别去看了一遍 。 一大半都不在屋里 。

1934.03.13 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这些混蛋教授 , 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 , 还整天考 , 不是你考 , 就是我考 , 考的什么东西?

1934.05.17 今天看了一部旧小说 , 《石点头》 , 短片的 , 描写并不怎么秽亵 , 但不知为什么 , 总容易引起我的性欲……

这是季羡林在大三、大四时写的《清华园日记》 , 内容属实 , 绝无虚构 , 看完不禁一笑 , 原来大师也和常人一样 , 会看美女、骂教授 , 压抑的荷尔蒙无处发泄 。

2003年 , 辽宁美术出版社决定出版季羡林的日记 , 看到这些边角料 , 觉得有点儿刺眼、有损大师的身份 , 便向季羡林建议做适当删减 。


季羡林:深到骨子里的高贵,是没有身份感

季羡林:深到骨子里的高贵 , 是没有身份感// //

季羡林坚决不同意:“我考虑了一下 , 决定不删 , 一仍其旧 , 一句话也不删 。 我70年前不是圣人 , 今天不是圣人 , 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 。 我不想到孔庙里去陪着吃冷猪肉 。 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 ”

其实 , 删了 , 没有任何不妥 , 自己改自己的东西 , 再正常不过 , 但季羡林不删 。 他认为那是真实的自己 , 又何须掩饰 。 他不是圣人 , 更不想用圣人的身份去骗取世人的顶礼膜拜 。 他要将自己最真实、最原始的面貌展现于世 。

身世

季羡林的爷爷很穷 , 季羡林的父亲也很穷 , 本来是有个馅饼让他们不这么穷的 。

季羡林的爷爷叫季老苔 , 父亲叫季嗣廉 。 季老苔死的时候 , 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 , 靠捡村外的干枣果腹 。 季嗣廉和弟弟便商量着出去闯荡 , 却发现连路费都没有 。

好不容易凑齐路费来到济南 , 兄弟俩却只能扛大件、做苦力 , 干的是最辛苦的体力活 , 拿的是最廉价的血汗钱 。 二人便决定去考武备学堂 , 结果弟弟考上了 , 季嗣廉却落榜了 。 季嗣廉只好乖乖地回家种地 , 再娶一个和他一样穷的姑娘做媳妇 。

也不知道是上天眷顾 , 还是怎的 , 弟弟在济南快混不下去的时候 , 用身上的最后五毛钱买了一张湖北水灾奖券 。 结果 , 不但中了奖 , 还是头彩 , 6000两雪花银把弟弟的眼睛都快亮瞎了 。

弟弟没有忘记季嗣廉 , 带着巨额财富回家找哥哥去了 , 两人就这样成了暴发户 。

中国人的习惯是 , 有钱了就要买田 , 别人不卖怎么办?出高价!兄弟俩就以高得离奇的价钱买了60亩地 , 据说还带水井 。

田有了 , 房子当然也要换新的、盖大的 , 可一时间找不到这么多砖头怎么办 。 兄弟俩又发话了 , 谁要愿意拆掉自家房子给我提供砖头 , 我季家就用几十倍的价钱收购 , 于是这样一来 , 房子也有了 。

这还不够 , 兄弟俩还经常在集市里宴请全棚的人喝酒吃饭 , 据说在这之后 , 赶集的人竟多出了一倍 。 可惜 , 这样的日子注定不能长久 , 几年后 , 兄弟俩又回到了之前一贫如洗的日子 。

在身份面前 , 人往往容易失去理智 , 以致产生错觉:哦 , 原来我这么厉害!事实可能是 , 你并不是厉害 , 而是傻!

或许正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富人身份让兄弟倆觉得 , 这个世界就是为我而生的 , 我就是这么有钱 , 这么任性 。 正是这种身份感 , 再次让他们一贫如洗 。

在这点上 , 季羡林丝毫不像他们 。

求学

按理说 , 大师的童年都风光无限 , 天赋高 , 家教好 , 成绩优异 , 自有上天眷顾 , 人生就像开挂一样 。 但季羡林不是 , 季羡林不但普通 , 甚至还有点儿笨 。

按季羡林的说法 , 他读书时只是中上水平 , 从未考过第一名 , 甚至因为珠算打得不好 , 还挨了板子 。

挨板子就算了 , 他还上课偷偷看小说:桌子上面摆着课本 , 桌子下面却摊着小说 , 甚至连《金瓶梅》都拿来了 。 老师在上面苦口婆心、吐沫横飞地讲 , 季羡林却在下面直瞪着西门大官人的巫山云雨而想入非非 。

难怪考试的时候 , 季羡林的数学只考了四分 , 原来都是《金瓶梅》给害的 。

或许正是那种宽松的教育环境 , 不用为考试所累 , 才让季羡林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培养自己的兴趣与爱好 , 去挖掘那颗深藏内心的文化火种 。

对于老季家 , 运气总是出奇的好 , 高中毕业后 , 季羡林考上了清华 , 选择了最火的西洋文学系 , 并有幸结识了恩师朱光潜和陈寅恪 。 也正是陈寅恪 , 让季羡林爱上了佛教史 。


季羡林:深到骨子里的高贵,是没有身份感

季羡林:深到骨子里的高贵 , 是没有身份感// //

其实 , 年轻的季羡林并没有什么野心 , 考大学 , 不过为了抢个能够吃饭的铁饭碗 。 铁饭碗是有了 , 但季羡林想镀金 , 要镀金 , 就得出国 。 而命运也再次眷顾了他 , 他被选中了 。

1935年 , 季羡林泪别清华 , 告别了破败的国、贫穷的家以及老亲、少妻、幼子 , 赶赴德国 。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 , 这一别就是十年 。

来到德国后 , 季羡林被改派到了哥廷根大学 , 一个风景秀丽、四季绿草如茵的大学城 。 最开始 , 季羡林选择了希腊文 , 不知是语言天赋不够还是怎的 , 他根本听不懂 , 每次上课简直就是折磨 。

实在学不下去了 , 季羡林便改学梵文 , 也正是这一次改变 , 让中国从此多了一位东方学大师 。 在这之前 , 季羡林已掌握七门外语 。 机缘巧合的是 , 季羡林的梵文老师因战争爆发去从军 , 接替他的是当时唯一能读懂吐火罗文(中国新疆地区一种失落的语文)的西克教授 。

而西方的上帝也喜欢眷顾老季家的人 , 西克教授在课堂上郑重宣布 , 要把自己毕生的学问毫无保留地传给来自中国的季羡林 。

这回 , 季羡林是真捡着金饭碗了 , 与吐火罗文结了缘!

归国

曾有一名山东的学生向季羡林求教:“做学问可有捷径?我的论文实在憋不出来了 。 ”季羡林一听 , 笑了:“论文岂是憋出来的?”然后补了句至理名言:“水喝多了 , 尿自然就有了!”

话糙理不糙 , 尤其是出自季羡林之口 , 更多了几分趣味和深意 。 而终其一生 , 季羡林能取得如此高的地位 , 全在于他的独门武学:“多喝水 。 ”

1946年 , 留德十年的季羡林终于归国 , 在恩师陈寅恪的推荐下 , 任教北京大学 。 当时 , 他恰巧遇到胡适和陈垣在论剑 。

胡适和陈垣都是当时的学术大咖 , 高手榜前五、还没出招就可以把人吓死的那种 。 很长一段时间里 , 两人因为一个小问题打了起来 。

胡适说 , 先有“浮屠” , 后有“佛” 。 陈垣说 , 胡适你胡说 , 明明是先有“佛” , 后有“浮屠” 。 两人打了很久 , 火花四溅、乱石飞空 , 但谁也打趴不了谁 。

关键时刻 , 籍籍无名的季羡林出招了 。 他笑了笑说 , 这些教授除了瞎折腾乱考试 , 就只剩下吵吵吵了 , 看我的!

接着 , 他先是找来了梵文、吐火罗文A、吐火罗文B , 又找来了回纥文、康居文、于阗文 , 然后闭门修炼 , 把所有的关节层层打通 , 一篇论文横空出世 。

陈寅恪一看 , 惊呆了:这小子不简单啊 , 懂十多种外语 , 颇有老夫的风范 。 之后 , 他还把季羡林的论文推荐到当时最权威的学术刊物《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出版 。

胡适一看 , 也惊呆了:小季啊 , 你说得对 , 看来是我“胡说“了 。 陈垣一看 , 沉默了 , 虽然没表态 , 但偷偷地塞给季羡林三块大洋 , 对他说:小季啊 , 你来我学校讲学吧!

几十年后 , 胡适退隐中国台湾 , 出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时 , 曾跟他的学生讲: “做学问 , 应该像北京大学的季羡林那样 。 ”这句话算是对季羡林最好的总结了 。

骨子里的高贵不是装出来的 , 更不是吹出来的 , 是一步接着一步 , 一脚跟着一脚踩出来的 。 相反 , 过于看重身份的人只会顶着“教授”“成功”的幌子 , 招摇撞骗 , 原地踏步 。

只有真正高贵的人才明白 , 成绩永远靠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而成 。 踏实做事 , 认真为学的人 , 光辉自在 , 掌声自来 。

为师

在北大 , 流传着一件趣事:20世纪70年代 , 一位考取北大的新生前来报到 , 他扛着大包小包到处跑 , 再加上初来北京 , 夹杂着惶恐 , 竟然半天找不到地方 。

新生好不容易找到报到处 , 还得注册、分宿舍、领钥匙、买饭票 , 弄得手忙脚乱 。 这时 , 恰巧一位提着塑料兜的老头经过 , 他神态从容 , 看上去不忙 。 新生以为是保安 , 便把行李交给老头看管 。 老头也不拒绝 , 欣然答应 。

新生把行李给老头后 , 便兀自忙去了 , 忙完时已过正午 。 这时 , 新生突然想起:完蛋!自己的行李还在老头那里 。 他差点儿吓晕 , 生怕行李找不回来 , 待他一路狂奔过去 , 却发现老头仍在原地:那天天气很热 , 阳光很晒 , 老头竞坐在原地从容地看书 。

次日 , 开学典礼 , 新生又差点儿吓晕:那个给他看行李的老头竟然坐在主席台上 。 一问之下得知 , 老头竟是北大鼎鼎有名的副校长、东方学术大师季羡林 。

堂堂北大校长给学生看行李 , 还是头一次听说!

季羡林对学生的好 , 远不止这些 。 1981年 , 季羡林的一名研究生作硕士论文 , 需要对一些古代的刻本做校勘 , 但刻本是稀世文物 , 藏在北京图书馆里 , 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看 。

学生过去询问借阅事宜时 , 图书馆的人一看 , 只是一个学生 , 凭什么借书给他?理都不理 , 直接拒绝 。 在当时讲究身份、级别的环境里 , 一个没有身份的学生就只能享有这样的待遇 , 哪怕你是真正在做学问 。

但校长就不一样了 。 那名学生无奈 , 只好找季羡林帮忙 , 季羨林一听 , 笑了 , 说:“找个时间 , 我们一起去吧!”

季羡林说话算数 , 专门找了一天 , 陪着学生去了图书馆 。 校长来了 , 还是北大的 , 情况大不一样 , 调书、取书、借阅 , 一切顺利 , 效率出奇的高 。

学生开始校勘 , 季羡林则拿出准备好的书稿 , 开始自己的工作 , 整整半天过去 , 季羡林没催过学生一句 , 直到学生校勘结束 。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件 。

2001年11月19日 , 北京大钟寺 , 四级北风 , 零度以下 , 一名中年学者正对着永乐钟上铭刻的梵文作学术讲解 。

中年学者是季羡林的学生 , 足足花了十年的时间 , 将大钟上的铭文考释得一清二楚 。 对于学生的汗水和付出 , 季羡林心知肚明 , 这场学术报告 , 他一定不能缺席 。

两个多小时的学术报告 , 季羡林一直坐在台下 , 顶着寒风 , 不动声色 , 认真听讲 , 那时他已90岁高龄 , 身患重病 。 12月9日 , 季羡林就被送进了医院 。

事后 , 有人对季羡林说:“就算是为学生站脚助威 , 也没有必要在那里冻两个小时呀 。 ”季羡林说:“有必要!因为他讲的有些新东西 , 有的我还不了解 。 ”

先生之风 , 高山仰止 。 一个人高贵 , 不在于他坐得有多高 , 而是 , 哪怕你身居高位 , 也不失对他人的尊重 。

在一个连科长、处长都喜欢大谈身份、权力的年代里 , 季羡林这种丝毫没有“身份感”的校长、名人 , 简直就是另类 。


季羡林:深到骨子里的高贵,是没有身份感

季羡林:深到骨子里的高贵 , 是没有身份感// //

为学

季羡林说:“我的学术研究冲刺点是在80岁以后 。 ”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编撰有关蔗糖发展史的著作《糖史》 。

懂历史的都知道 , 做研究先得有史料 , 史料哪里来 , 找!问题在于 , 关于“糖”的资料零散地分布在各种典籍之中 , 季羡林必须一个个将它们找出来 。

这样的工作类似于在一片沙滩里散落着无数的绣花针 , 你得一小块一小块地筛选 , 直到筛完这片沙滩 , 找出所有的绣花针 。

此时 , 季羡林已经退休 , 80岁高龄 , 还患有白内障 , 有钱有名 , 什么也不缺 , 完全可以挂个名誉教授 , 写一写回忆 , 做一做讲座 , 拿着稿费 , 安享晚年 。

但季羡林之所以是季羡林 , 是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可以坐享晚年的名人 。

每天天一亮 , 季羡林就穿着他的标配——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往北大图书馆跑 , 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 从卷帙浩繁的书籍中一本一本地、一页一页地、一句一句地寻找和糖有关的史料 。

要是能找到哪怕一条有用的 , 季羡林都会欣喜若狂 , 如获至宝 。 但有时候 , 季羡林连续翻了好几天 , 都找不到一条有价值的史料 。 但这又如何呢 , 季羡林依旧是每天一趟 , 寒暑不辍、风雨无阻 。

而这一翻 , 就足足翻了两年 。 季羡林说:“我拼搏了将近两年 , 虽没做过详细统计 , 不知道自己究竟翻了多少书 , 但估计有几十万页 。 ”

“几十万页”是什么概念?如果一本书20万字的话 , 他翻了将近1000本书 。 很多人终其一生 , 恐怕也未必读过1000本书 。

1981年到1998年 , 经过近二十年的酝酿 , 一本“言必有据 , 无征不信”的《糖史》终于出版 , 前后三编 , 共计73万字 。

关于糖史 , 有无数的著作 , 但真正从文化交流角度来写的《糖史》 , 唯季羡林一人 , 前无古人 。

很多人成名之后再无作品 。 因为他们把名声看得太重 , 生怕稍有不慎 , 就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 但季羡林不怕 , 他要进步 , 哪怕年过八十 , 也同样可以重新上路 。

名声

1999年 , 季羡林88岁 , 出版社为季羡林庆祝米寿 , 北大勺园的宴会上 , 来宾云集 , 各种祝词和赞扬都纷纷涌向季羡林 。 来宾致辞结束后 , 轮到寿星作答 。 季羡林说:“我刚才坐在这里 , 很不自在 。 我的耳朵在发烧 , 脸发红 , 心在跳 。 我听见大家说的话 , 你们不是在说我 , 而是在说另外一个人 。 ”可见季羡林对名声的淡泊 。

晚年的季羡林 , 名声更是接踵而至 , “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成了他的便签 。 但对他来说 , 这不但不是欣喜 , 反倒是压力 。 所以 , 他曾“三辞桂冠” 。

一辞“国学大师”: “环顾左右 , 朋友中国学基础胜于自己者 , 大有人在 。 在这样的情况下 , 我竟独占“国学大师”的尊号 , 岂不折煞老身 。 ”

二辞“学界泰斗”:“这样的人 , 涛涛天下皆是也 。 但是 , 现在却偏偏把我“打”成泰斗 。 我这个的泰斗又从哪讲起呢?”

三辞“国宝”:“是不是因为中国只有一个季羡林 , 所以他就成为“宝” 。 但是 , 中国的赵一钱二孙三李四等等 , 也都只有一个 , 难道中国能有13亿“国宝”吗?”

对于和自己无关的名誉 , 他坚辞不受 。

季羡林说:“三顶桂冠一摘 , 还了我一个自由自在身 。 身上的泡沫洗掉了 , 露出了真面目 , 皆大欢喜 。 ”

季羡林那一代人 , 老实做人 , 踏实做事 , 有自己的生活 , 也有自己的坚持 , 身份不过是个虚名 。 他甚至从来都没想过要像明星一样去生活 , 他只想做最真实的自己 。

季羡林的一生何其輝煌 , 为学做人 , 臻于极致 , 陈寅恪多次提携 , 胡适不吝赞美 , 连温家宝总理都曾五次登门拜访 。

然而终其一生 , 季羡林都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人 ,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儿子:一身蓝色卡其布中山装 , 一只最简单的敞口手提包 , 甚至一件雨衣 , 他都能穿50年 。

更难得的是 , 他丝毫没有大师的架子 , 对人也好、对事也罢 , 他没有半分掩藏 , 说真话、讲实事 , 他愿意将他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世人 。

季羡林的学生曾这样评价他:他不是大师、不是教授、不是专家学者……他就是那么一个千篇一律的普通知识分子 , 白天出门上班 , 晚上推自行车进楼 。 温、良、恭、俭、让 , 像所有的北大老师那样和蔼可亲 。

季羡林或许不是圣人 , 以前不是 , 现在不是 , 将来也可能不是 , 但他是中国为数不多的真实的、高贵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