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保群《梦忆》拾屑︱鞑女与大窑器

提示您,本文原题为 -- 栾保群《梦忆》拾屑︱鞑女与大窑器

在做《陶庵梦忆》的注本时 , 陆续积攒了一些放在普及本中或嫌烦琐的材料 , 还有一些注释以外不宜展开的想法 , 偶尔对朋友说起 , 他们觉得还有些意思 , 对了解《梦忆》和张岱都不无帮助 , 便撺掇我写成小文 。 于是便先列出若干小题 , 除了上述内容之外 , 也有对自己和别家注解的重新甄定 。 题目不按原书次序 , 先拣读者也许有兴趣的写 , 何时读者觉得没意思了 , 我也就随时知趣打住 。

一、鞑女

卷一《钟山》一篇谈到孝陵飨殿诸妃享位 , 云:“近阁下一座稍前 , 为碽妃 , 是成祖生母 。 ”

据文中“甲申之变”一语 , 此文应作于崇祯甲申(十七年 , 1644)之后 , 文中又有“孝陵玉食二百八十二年 , 今岁清明 , 乃遂不得一盂麦饭”语 , 可知写作时间又在乙酉(1645)二月南明弘光小朝廷覆亡之后 , 最晚或在丙戌(1646)年 , 时张岱正避难于剡县山中 。

但其实此篇应做上下两截 , 上截谒陵 , 下截悼亡(亡国之亡) 。 上截实记录于崇祯十五年(1642)谒陵之后 。 因为张岱写谒陵祭仪 , 一瓶一箸 , 细致入微 , 不可能追述于数年之后 。 所以我认为此篇明显是张岱对旧日记录的改写或赓续 。

最早以文字揭出明成祖生母为碽妃者 , 连张岱一共有三人 。 一是《国榷》的作者谈迁 , 他在《枣林杂俎?彤管》提及所见《南太常寺志》 , 略云:

孝陵享殿 , 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 。 左淑妃李氏生懿文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 , 次皇某妃某氏 , 又次皇贵妃某氏 , 又次皇贵人某氏 , 又次皇美人某氏 , 俱东列 。 碽妃生成祖文皇帝 , 独西列 。 见《南京太常寺志》 。 享殿配位出自宸断 , 相传必有确据 , 故《志》之不少讳 , 而微与玉牒抵牾 , 诚不知其解 。

另一位是《三垣笔记》的作者李清 , 他不但看了《南太常寺志》 , 还专门在元旦谒陵时亲自查勘过: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 , 成祖则碽妃生 , 讶之 。 时钱宗伯谦益有博物称 , 亦不能决 。 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 , 予语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 , 何征?但本志所载 , 东侧列妃嫔二十余 , 而西侧止碽妃 , 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 , 果然 , 乃知李、碽之言有以也 。

但李清作为南明刑、吏、工三科给事中 , 谒孝陵是在弘光元旦 , 而张岱谒陵则在崇祯十五年中元 , 比李清早了约两年半 。 三人相比 , 张岱应该是注意成祖出身并经目验而记录于文字的最早一个 。 (按:朱竹垞《静志居诗话》卷十三录有嘉靖时南太常寺卿沈玄华的一首《敬礼南都奉先殿纪事十四韵》 , 中有“高后配在天 , 御幄神所栖 。 众妃位东序 , 一妃独在西 。 成祖重所生 , 嫔徳莫敢齐”之句 , 但此诗正如方浚师在《蕉窗随录》所说 , 不过是好事者伪作 。 )

碽妃为高丽女子 , 历来少异议 , 但她如何成为朱元璋的妃子 , 却史无记载 。 《日下旧闻考》卷三十一引胡兆凤《韫光楼杂志》:“元制 , 岁责高丽贡美女 。 窃疑明初犹沿元制未改 , 此孝陵有碽妃 , 长陵有权妃也 。 ”这不过是清初人的揣测之辞 。 史载朱棣生于1360年 , 此时朱元璋尚奉韩林儿的龙凤年号 , 一方大将而已 , 怎么能“沿元制”纳高丽女为妃呢?如果纳碽妃在朱元璋称帝之后 , 而洪武元年时朱棣已经八岁左右 , 也不合情理 , 除非朱棣登基后在玉牒中做了手脚 , 把自己的生年提前八九岁 。

不仅此也 , 小友郑凌峰君发现的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所藏《梦忆》抄本 , “碽妃”之下尚有“鞑女”二字 。

“鞑”者 , “蒙鞑”也 , 而“鞑女”可以有两种理解 。 一是碽妃为高丽女子 , 但出于元宫 , 也就是元帝的嫔妃 , 此说有些牵强;二是鞑女就是蒙古女子 。 那么是张岱把碽妃的种族写错了么?非也 。 因为明代民间一直有一种传说 , 说成祖的母亲是蒙古人 , 而且是元顺帝之妃 。 这传说明人是不敢写到书中的 , 最早揭出此事的是清初刘献廷的《广阳杂记》 , 其卷二云:

明成祖 , 非马后子也 。 其母瓮氏 , 蒙古人 , 以其为元顺帝之妃 , 故隐其事 。 宫中别有庙藏神主 , 世世祀之 , 不关宗伯 。 有司礼太监为彭恭庵言之 。 余少每闻燕之故老为此说 , 今始信焉 。

这样一来问题就更严重了 。 如果我们排除元妃成为朱元璋的战利品时还拖着个八九岁儿子 , 把朱棣的出生定在元妃入明宫之后 ,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 , 朱棣是朱元璋的种 , 则是半个鞑人 , 二 , 朱棣是元顺帝的遗腹 , 那就是纯种的鞑人了 。 而史书所载 , 朱棣是马皇后所生第四子!

“碽妃 , 鞑女”这四个字真是上半截文章的核心所在 。 如果朱棣只是碽妃所生 , 也不过证明不是高后嫡子 , 高丽是明朝属国 , 也是礼义之邦 , 何况懿文太子也是庶出呢 。 但加上个“鞑女” , 可就等于打翻在地又狠狠踏上一只脚:彼夫起码有半个“非我族类”的嫌疑 , 其狂悖暴狠之性由来有自 , 难怪他是个篡贼和屠夫 。

我想 , 刘献廷所记之事 , 张岱起码在崇祯十五年之前就已经在他的“朋友圈”中知闻 。 他混进孝陵飨殿 , 正是因为知道成祖身世的隐私 , 才要求朱兆宣把他夹带进去以便亲自验证的 。

我对朱棣的血缘没什么兴趣 , 只是在张岱、刘献廷等人的文字中 , 隐约感觉到方孝孺、铁铉等冤魂厉鬼对屠夫的诅咒 。 这诅咒由一代代士大夫传承着 , 历经二百余年仍不停歇 。

二、大窑器

卷一《报恩塔》开篇第一句:“中国之大古董 , 永乐之大窑器 , 则报恩塔是也 。 ”

什么是“窑器” , 鄙注及其他各家注本都说就是“磁器” 。 这并不错 , 但对此篇来说尚欠允当 。 首先 , 报恩塔是琉璃砌成 , 它本身不是磁制 , 但为什么此处要说它是“窑器”呢?有人或想 , 琉璃也是窑里烧出的 , 所以称为窑器吧 。 这想法听上去合理 , 但其实差得太远 。 因为此处的“窑器”一词所指 , 与其说是塔的材料 , 毋宁说更着重于塔的性质:窑器者 , 玩物也;与“古董”之义相近 。

明张萱《疑耀》卷七:“古人称磁器 , 皆曰某窑器、某窑器 , 不称磁也 , 惟河南彰德府磁州窑器乃称磁耳 。 今不问何窑所制 , 而凡瓦器俱称磁 , 误矣 。 ” 张萱说“窑器”不等于“磁器”是对的 , 但对窑器也没说清 。

按“窑器”之称 , 最早起于宋时 , 而流行于明代 , 多指名窑 , 如越州秘色及柴、汝、官、哥、定之类 , 而到了明朝 , 自然就包括了永、成、宣、嘉诸朝官窑 , 故曰“某窑器、某窑器” , 以区分于凡常日用之磁 。 我认为“窑器”一称是有特定范围的 , 即指有收藏价值的名窑所出 , 为博物家、古董家所宝玩者 。 这些窑器固然可以为欧阳修等学者所赏鉴和考古 , 但也可以为权势者、豪富者用来炫耀夸侈 , 说是玩物或摆设也不为过 。 所以张岱可以把“大窑器”和“大古董”相提并论 , 而把这两个词安在“报恩寺塔”上 , 无疑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

为什么呢?因为大报恩寺及塔是明成祖朱棣在“靖难”夺权之后 , 为了证实武力篡位的合法性而兴建的头号工程 。 大报恩寺旧址是建于孙吴时的长干寺 , 屡毁屡建 , 至宋真宗时改名天禧寺 。 明初久毁 , 屡欲兴建而未成 。 直到永乐三年 , 朱棣在大批屠戮建文忠臣 , 革除建文年号 , 改窜前朝实录之后 , 立即启动“报恩”工程 。 凡历时近二十年 , 寺殿初成 , 朱棣特意改名为“大报恩寺” 。 “报恩”就是报“皇考皇妣”之恩 , 不过曲证自己为高皇后所产;既为高皇帝之嫡子 , 则是皇统之正脉 , 以掩饰夺嫡篡逆之实 。 在张岱看来 , 报恩寺之建充满了谎言和欺骗 , 这个竭天下之力而成的大工程 , 不过是欲遮天下人耳目的大骗局 。

有的读者觉得只凭“大古董”、“大窑器”二语还看不出张岱的讥讽之意 , 那就不妨把国家级的纪念堂馆塔碑试着叫成“大摆设”“大手办” , 看觉得像话么?而且不仅此也 , 下面张岱连用了三个“开国” , 影射之意更是显露无遗 。 明至永乐 , 已历洪武、建文二世三十余年 , 而此曰“开国” , 岂不是暗刺成祖并非合法承继大统 , 而是凭武力攘取天下么?所谓“开国之精神” , 即篡夺之野心也;连兵三载 , 死伤数十百万人 , 南北残破 , 天下疲敝 , 此“开国之物力”也;屠戮建文遗臣 , 祸连九族 , 穷搜建文踪迹 , 直达海外 , 此“开国之功令”也 。 读者切不要以为张岱总是温润如玉 , 他的笔下有时也是挟带风霜的 。 鲁迅先生说:“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 , 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 , 其中有不平 , 有讽刺 , 有攻击 , 有破坏 。 ”于《报恩塔》一篇 , 正可作如是观 。

此外顺便指出此篇中的一点儿疵漏 。 张岱说:“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 。 ”实际上永乐初年报恩塔顶多也不过是开工而已 , 真正的建成乃在宣德三年 , 此时距朱棣去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 而且至嘉靖四十二年 , 报恩寺被焚 , 报恩塔亦渐圮 。 张岱所见已经是雪浪和尚募修之塔 , 非复旧观了 。 至于文末所言另藏二“塔相”之事 , 也不过是传闻而已 。 雪浪和尚修复此塔时并未言及 , 清咸丰时太平军又以地雷轰仆此塔 , 至今已有一百余年 , 也未见有人发现过地下有备用的琉璃砖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