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谈老北京的吃


唐鲁孙谈老北京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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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在北平》

作者:唐鲁孙(1908-1985) , 满族 , 他塔拉氏 , 本名葆森 , 字鲁孙 。 镶红旗人 , 珍妃、瑾妃的堂侄孙 。 1908年9月10日生于北京 , 1946年到台湾 , 1985年病逝 。 出身贵胄 , 自幼出入宫廷 , 对老北京传统、风俗、掌故及宫廷秘闻了如指掌;年轻时只身出外谋职 , 游遍全国各地 , 见多识广 , 又熟谙各地民俗风情 。 著有《中国吃》一书 , 这套书是作者晚年的忆旧之作 , 信手拈来 , 妙趣横生 , 既可以使人增广见闻 , 又可以补正史与民俗学之阙 。

北平自从元朝建都 , 一直到民国 , 差不多有六百多年历史 , 人文荟萃 , 在饮食服御方面 , 自然是精益求精 , 甚且踵事增华 , 到了近乎奢侈的地步 , 民国初年 , 四九城无论那一类铺户 , 只要向京师警察厅领张开业执照 , 就可以挑上幌子 , 正式开张大吉了 。 当时够得上叫饭馆子的 , 最盛时约摸有九百多户 , 接近一千家 , 真可以说是洋洋大观 , 集饮食之大成 。

饭庄子

说到北平的饭馆子 , 大都可分为三类 , 第一种是饭庄子 。 所谓饭庄子 , 全有宽大的院落 , 上有油漆整洁的铅铁大罩棚 , 另外还得有几所跨院 , 最讲究的还有楼台亭阁!曲径通幽的小花园 , 能让客人诗酒留连 , 乐而忘返;正厅必定还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戏台 , 那是专供主顾们唱堂会戏用的 。 这种庄馆 , 在前清 , 各衙门每逢封印 , 开印 , 春卮 , 团拜 , 年节修藏 , 以及红白喜事 , 做寿庆典 , 大半都在饭庄子里举行 , 一开席就是百把来桌 。

北洋时期 , 有一年张宗昌在南口喜峰一带 , 跟冯玉祥的西北军来了一次直鲁大交兵 , 结果大获全胜 , 长腿将军在高兴之余 , 要在南口战场犒赏三军 , 派军需到北平找饭馆 。 承应这趟外会 , 合计要订一千桌到一千五百桌酒席 , 买卖倒是一桩好买卖 , 可是大家只有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 彼此干瞪眼 , 谁也不敢接下来 。 后来还是忠信堂的大拿(即大管事)崔六有点胆识 , 跟店东一合计 , 乍着胆子 , 把这号大买卖接下来了 。 桌椅方面倒不用发愁、在战场上大摆酒筵 , 大家都是席地而坐 , 至于盛菜用的杯盘碗盏 , 因为数量实在太多 , 着实让崔头儿伤了点脑筋 。 后来他终于把城里城外 , 所有跑大棚口子上的家伙 , 全给包了下来 。 这个问题才算解决 。 可是炒菜的锅 , 上那儿去找那么大的呀 , 到底人家崔六真有办法 , 他把北京城干果子铺炒糖栗子的大铁锅 , 连同大平铲 , 一股脑儿都运到南口前线 , 当炒菜锅用 。 当然炒虾仁也谈不到平底锅 , 炒七铲子半起锅了 。 可是一开席 , 煎炒烹炸溜汞烩炖样样俱全 , 苦战几个月的阿兵哥 , 整天啃窝头喝凉水 , 成年整月不动荤腥的老哥们 , 现在山珍海错 , 罗列满前 , 一个个狼吞虎咽 , 有如风卷残云 , 一霎时碗底朝天 , 酒足饭饱 , 欢声雷动 。

南口大会餐 , 弟兄们这一顿猛吃 , 可就把忠信堂的买卖哄起来了 。 后来只要是军方请客 , 大家都离不开忠信堂 。 以上这段虽然是闲扯 , 但是也可以说明当初北平饭庄子做生意 , 有多大魄力了 。

北平饭庄子 , 虽然以包办筵席为主 , 可是家家都有一两样秘而不宣的拿手菜 , 到了端午中秋或者是年根底下 , 才把认为可交的老主顾 , 请到柜上来吃一顿精致而拿手的菜 。 一方面是拉拢交情一方面是显显灶上的手艺 , 炫耀一番 。

以东城金鱼胡同福寿堂来说吧 , 端午节柜上照例请一次客 , 准有一道他家的拿手菜——翠盖鱼翅 。 北平饭庄于整桌酒席上的鱼翅 , 素来是中看不中吃的 , 一道菜 , 一个十四寸白地蓝花细瓷大冰盘 , 上面整整齐齐铺上一层四寸来长的鱼翅 , 下面大半是鸡丝肉丝白菜垫底 , 既不烂 , 又不入味 , 凡是吃过广府大排翅小包翅的老爷们 , 给这道菜上了一个尊号 , 称之为怒发冲冠 。 话虽然刻薄一点 , 可是事实上确然不假 , 并没有冤枉他们 , 人家福寿堂端阳节请卮的翠盖鱼翅 , 可就迥然不同了 。 这道菜他们是选用上品小排翅 , 发好 , 用鸡汤文火清炖 , 到了火候 , 然后用大个紫鲍 , 真正云腿 , 连同膛好油鸡 , 仅要撂下的鸡皮 , 用新鲜荷叶一块包 起来 , 放好作料来烧 , 大约要烧两小时 , 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宠屉蒸二十分钟起锅 , 再把荷叶扔掉.另用绿荷叶盖在菜上上桌 , 所以叫翠盖鱼翅 , 鱼翅本身不鲜 , 原本就是一道借味菜 , 火功到家 , 火腿鲍鱼的香味全让鱼翅吸收 , 鸡油又比脂油滑细 , 这个菜自然清醇细润 , 荷香四溢 , 而不腻人 。 不过人家柜上请客 , 一年一次 , 除非是老主顾 , 恐怕吃过的人还真不太多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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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十刹海的会贤堂 , 因为十刹海是消夏避暑胜地 , 会贤堂占了地利的关系 , 所以夏季生意特别兴旺;究其实 , 这个饭庄子并没有什么拿手好菜 , 只是下酒的冷盆种类特别多 , 尤其是河鲜见「什锦冰碗」 , 那是别家饭庄子比不了的 。

据说会贤堂左近有十亩荷塘 , 遍种河鲜菱藕 , 塘水来源跟北府(北平人管醇亲王府叫北府 , 也就是光缯宣统的出生地)同一总源 , 都是京西玉泉山天下第一泉的泉水 , 引渠注入 , 因此所产河鲜 , 细潋透明 , 酥脆香甜;比起杭州西湖的莲藕 , 尤有过之 。 特别是鲜莲子颗颗粒壮衣薄 , 别有清香 , 此外河塘还产鸡头米(又名茨实米南方入药用 。 )普通鸡头 , 都是等老了才采来挑担子下街吆喝着卖 , 卖不完往药铺一送 , 顶多采点二苍子(不老不嫩者叫二苍子) , 应付应付老主顾 , 刚刚壮粒的鸡头 , 极嫩的煮出来呈浅黄颜色 , 不但不出份量 , 药铺也不收 , 所以谁也舍不得采 , 可是会贤堂因为是供应做河鲜冰碗用的 , 越嫩越好、也就不惜工本了 。

冰碗里除了鲜莲、鲜藕、鲜菱角、鲜鸡头米之外 , 还得配上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 , 最后配上几粒蜜饯温卜 , 底下用嫩荷叶一托 , 红是红 , 白是白 , 绿是绿 。 炎炎夏日 , 有这么一份冰碗来却暑消酒 , 的确令人心畅神怡 , 这种配合天时地利的时鲜 , 如果在台北大餐厅大饭店有售 , 价格一定高得惊人 。

记得有一年夏天 , 熊秉三、郭啸麓发起在会贤堂举行一次消夏雅集 , 所有当时在京担任过财政部总长次长的 , 如张弧、王克敏、曹汝霖、梁士詒、周自齐、高凌蔚、夏仁虎、凌文渊、王嵩儒等各路财神 , 一网打尽 , 结果给香山慈幼院捐了一笔颇为可观的经费 , 这次消夏雅集 , 就是用会贤堂时鲜冰碗招来的财富 , 北平一家报纸曾把这次雅集改名叫财神爷大聚会 , 时鲜冰碗起名叫聚宝盆 , 可以说是谑而不虐的一个小玩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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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安门外的庆和堂 , 算是北城最有名的饭庄子了 , 他的主顾多半是住在北城王公府邸的 , 所以他家的堂倌 , 都经过特别训练 , 应对进退都各有一手 , 他的拿手菜叫「桂花皮炸」(读如渣) , 说穿了其实就是炸肉皮 , 不过 , 他们所用的猪肉皮都是精选猪脊背上三寸宽的一条 , 首先毛要拔得干干净净 , 然后用花生油炸到起泡 , 捞出沥干 , 晒透 , 放在磁坛里密封 , 下衬石灰防潮及湿 , 等到第二年就可以用了 , 做菜时 , 先把皮炸用温水洗净 , 再用高汤或鸡汤泡软 , 切细丝下锅 , 加作料武火一炒 , 鸡蛋打碎往上一浇 , 洒上火腿末一搂起锅 , 就是桂花皮炸 , 松软肉头 , 香不腻口 , 没吃过的人 , 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炒的 。

这个菜可以说是地地道道北平菜 , 台北地区开了那么多北方馆 , 您要是点一个挂花皮炸 , 跑堂的可能就抓瞎啦 。

西城的饭庄子有聚贤堂同和堂 , 妙在两家同在西单牌楼报子街 , 相隔不过是几步路 , 聚贤堂三面有楼有戏台(据说戏台是白虎台 , 男女名角都不愿意在那儿唱堂会怕出岔子) , 比较新式点 , 同和堂虽然没有戏台 , 可是院落多 , 纯粹老派儿 , 有几个跨院花木扶疏 , 曲径朱槛 , 知已小酌 , 如同在家里请客一样 , 毫无市井烟火气 。

同和堂有一道拿手菜叫「天梯鸭掌」 , 舍间跟他们交往多年 , 笔者也仅仅吃过一回 , 这个菜的做法 , 是把填鸭的鸭掌 , 撕去厚皮 , 然后用黄酒泡起来 , 等到把鸭掌泡到发涨 , 鼓得像婴儿手指一般肥壮 , 拿出来把主骨附筋一律抽出来不要 , 用肥瘦各半的火腿 , 切成二分厚的片 , 一片火腿夹一只鸭掌;另外把春笋也切成片 , 抹上蜂蜜 , 一起用海带丝扎起来 , 用文火蒸透来吃 , 火腿的油和蜜慢慢渗过鸭掌笋片 , 非常濡润适口 , 比起湘馆的富贵火腿 , 本身已经厚腻饱人 , 再加上蜜莲垫底 , 要高明多了 。 春笋切片 , 好象竹梯 , 所以名之曰天梯鸭掌 。 自从民国二十几年歇业后 , 这道菜久已失传 , 甚至提起菜名 , 都没有人知道了 。

聚贤堂拿手菜是「炸响铃双汁」 , 北平人虽然不讲究吃明炉乳猪 , 但是盒子铺天天都卖脆皮炉肉的 , 逢到郊天祭祖 , 更有用烤小猪祭祀的 , 响铃就是烤好小猪的脆皮回锅再炸 , 就叫炸响铃 。 自从有了屠宰税 , 在北平想吃一回烤小猪 , 那麻烦可大了 , 这儿缴捐 , 那儿纳税 , 填表领证 , 跑东跑西 , 闹了个人仰马翻 , 还不一定准能吃到嘴 , 谁能为了吃 , 惹那么多麻烦呀!再加上年头不景气 , 大家都没有闲情在吃上动脑筋了 , 可是如果在聚贤堂摆请 , 还能吃得着炸响铃 。 因为西单大街有一家酱肘子铺 , 叫「天福」的 , 外代肉杠 , 生意做出了名 , 每天都要烤几方炉肉卖 , 当然不时碰到了薄皮仔猪 , 聚贤堂跟「天福」街里街坊 , 交了多少年买卖 , 红白一寿庆还过堂客(有喜庆事内眷往来叫过堂客) , 交往深厚 , 有炸响铃这道菜 , 就是从天福匀来炉肉炸的 , 加上甜咸勾汁双浇 , 慢慢就成了聚贤堂的门面菜了 , 如果拿来下酒比起炸龙虾片的虚无缥缈 , 似乎有些咬劲 , 耐于咀嚼 。

南城外本来也有几个象样的大饭庄子 , 后来由于各式各样的饭馆子愈开愈多 , 同时要唱堂会有正乙祠、织云公所、江西会馆 , 比一般饭庄子又宽敞又豁亮 , 后来陆陆续续撑持不住 , 关门歇业 , 最后只剩下一个取灯胡同同兴堂 。 要不是梨园行鼎力支持 , 也早就垮台了 。

梨园行凡是祭祖、唪圣、拜师、收徒 , 还有拜把兄弟焚表结义 , 同兴堂对这一套准备得周到齐全 , 大家也不约而同 , 都到同兴堂来举行 , 他家有一点一菜都很出名 , 菜是「烩三丁」 , 所谓三丁是火腿、海参、鸡丁 。 火腿不用说要选顶上中腰封 , 海参当然是用黑刺参 , 决不会拿海茄子来充数 , 至于鸡丁 , 必须是带鸡皮的活肉 , 不能掺一点胸脯肉 , 因为用料选的精 , 再加上所用芡粉是藕粉加茯苓粉勾出来的 , 薄而不泻 , 因之吃到嘴里 , 没有发柴发木的感觉 , 白石老人齐璜生前最欣赏他家的烩三丁 , 余叔岩收李少春为徒 , 在同兴堂谢卮 , 有齐老在座 , 特别推荐他家的烩三丁 , 经过大家品尝 , 全都赞不绝口 , 一连来了三碗烩三丁 , 彼时老人牙口已弱 , 独据一碗 , 以汁蘸馒头吃.一时传为美谭 , 后来文人墨客凡是到同兴堂吃饭 , 都要叫个烩三丁来尝尝 。

他家「枣泥方谱」也做得特别地道 , 在北平枣儿虽然不值钱 , 可是枣儿大有好坏 , 郎家园有一种紧皮枣 , 晒干之后 , 个儿不大 , 可是肉厚香甜 , 他家就是用这种枣子做枣泥馅儿 , 绝不加糖 , 蒸出来的方谱是天然枣香自来甜 , 方谱是用木头模子刻出来蒸的 , 北平昆曲花脸名票胡井伯 , 收戏曲学校费工策做徒弟 , 在同兴堂磕头 , 胡爷跟同兴堂东家是把兄弟 , 特地把珍藏一套二十四块全本三国志木刻模子拿出来 , 做了三份 , 可惜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手笔 , 真有几方布局 , 线条非常雅致 , 而且神情刻画得栩栩如生 , 后来故都名画家陈半丁特别情商 , 借出来送到琉璃厂淳菁阁南纸店 , 每块都请姚茫父题了词 , 拓刻印成诗笺 , 笔者当时也分到了几盒可借都没带到台湾来 , 否则也让现在年轻人瞧瞧 , 咱们中国吃喝还有一套艺术呢 。

其它还有许多饭庄子 , 各家有各家的拿手菜 , 在此处不再多谈 , 下面再说第二种饭馆子 。

饭馆子

北平的饭馆子以成桌筵席跟小酌为主;虽然也应外会 , 顶多不过十桌八桌 , 至于几十上百桌的酒席 , 就很少接了 。

北平最有名的饭馆子第一要数东兴楼 , 据说东兴楼是一位山东荣城老乡 , 向西太后驾前大红人总管太监李莲英领东开的 。 李在内廷吃过见过 , 所以东兴楼有几样菜 , 拿出来确实有独到之处 。

先拿他家「烩鸭条鸭腰加糟」来说吧 , 那是所有北平山东馆谁也比不了的 , 不但鸭条选料精 , 就是鸭腰也都大小均匀;最要紧配料是香糟 。 东兴楼对面紧挨着真光电影院 , 有一家酒店叫东三和 , 大概在明朝天启年间就有这个酒店了 , 传言天启帝微服出巡 , 曾经光顾过这家酒店 , 后柜有一块匾 , 写着皇庄老酒四个大字 , 就是天启皇爷的御笔 。 东兴楼溜菜烩菜所用的白糟 , 都是东三和的老糟 , 所以有一种温淳浥浥的酒香 , 此外「盐炮肚仁」、「炸肫去边」、「乌鱼蛋格素」都算是东兴楼的招牌菜 , 他家酒席上的炸肫 , 一律用白地蓝花大磁盘上菜 , 顶多十三四块炸肫 , 看起来真真是一碟心 , 您如果问他们为什么不多炸几块 , 堂倌一定回说这是牙口菜 , 嘴快的也不过吃两块 , 要是炸一满盘 , 一人来上七八块 , 腮邦子都嚼酸了!后来的菜也没法吃了 , 下回谁还再来照顾东兴楼呀 。 想不到他们还真有一套吃的理论呢 , 至于乌鱼蛋实际就是乌龟子 , 叫乌鱼蛋比较好听 , 每个大约拇指大小 , 要收拾得越薄越好 , 下水一氽就吃 , 既鲜且嫩 , 台北的山西餐厅有时候有这个菜 , 那不过是聊备一格而已 。

北平的淮扬馆锡拉胡同的玉华台 , 确实不错 , 白案子是清朝末年大吃客杨世骧家里培植出来的 , 一笼「淮城场包」 , 抓起来像口袋 , 放在碟子里两层皮 , 就是淮城人尝了 , 也赞不绝口 , 认为在淮城也没吃过这么好的汤包 。 后来 , 玉华台的淮城汤包出了名 , 牛气到了凡是小酌客人来吃 , 回说不卖汤包 , 要整桌酒席两道点心一甜一咸 , 才有汤包给您吃呢 。 走遍大江南北 , 玉华台的汤包可以说是头一份儿了 。

北平隆福寺街有一家北方馆 , 介乎饭庄饭馆之间 , 叫福全馆 , 正院也有一座精巧的戏台 , 凡是小型堂会宾客不多 , 大半都爱在福全馆来举行 。 记得有一年盐业银行张伯钧唱失空斩 , 余叔岩配王平 , 杨小楼饰马谡 , 王凤卿饰赵云 , 这出在梨园界轰动一时的戏 , 就是在福全馆唱的 , 他冢最有名的菜是「水晶肘子」 , 大家所以欣赏他家这道菜 , 就是肘子上的毛拔得特别干净 。 要是夏季 , 您在福全馆正院大照蓬下 , 邀上三五知己 , 来两斤竹叶青 , 弄一盘冷玉凝脂 , 晶莹透明的水晶肘儿下酒 , 倒别有一番风味 。

南城外江浙馆要数春华楼最雅致了 。 他家店东不但为人风雅四海 , 而且精于赏鉴 , 他跟湖社弟子画马名家马晋、号伯逸 , 交情莫逆 , 虽然马伯逸长年茹素礼佛 , 可是一得空就到春华楼串串门子、聊聊天 。 春华楼每间雅座 , 都挂满了时贤书画 , 大半都是酒酣耳热 , 即兴挥毫 , 真有几件神来之笔 。 就拿旧王孙溥二爷来说吧 , 他最爱吃春华楼「大乌参嵌肉」 , 一大乌参端上来 , 要是在座的都是比较随便的朋友 , 我们溥二爷就要三分天下有其二了 。

笔者最欣赏春华楼的「银丝牛肉」 , 肉丝切得特细;而且不像广东菜馆 , 因为求其肉嫩 , 把牛肉又拍又打 , 外加小苏打 , 嫩则嫩矣 , 可是原味全失 。 人家春华楼银丝牛肉 , 全凭刀功火候 , 嫩而有味 , 同时垫底的银丝 , 炸得也恰到好处 , 绝不会有炸得太焦 , 炸得不透塞牙碍齿的情形 。 到春华楼而不点银丝牛肉者 , 可以说虚此行矣 。

宣武门外半截胡同有个广和居 , 算是饭馆子资格最老的一家了 , 此居历经嘉、道、咸、同、光、宣 , 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北伐前后 , 根据历代贤臣大儒逸士名流私家记载 , 凡是雅集小宴 , 都离不开广和居 , 潘炳年的潘鱼 , 吴闰生的吴鱼片 , 江藻的江豆腐 , 都是教给广和居的厨子研究出来的名菜 。 可惜广和居民国二十年左右就封灶歇业 , 灶上掌勺的头厨 , 被西单牌楼同和居揽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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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同和居 , 也是光绪年间开的买卖 。 想当年各位朝臣散了早朝 , 差不多都到西四北的柳泉居聚会议事 , 或者是缸瓦市的沙锅居 。 由于柳泉居太吊脚 , 沙锅居只卖烧燎白煮 , 完全在猪身上找 , 既腻人 , 又单调 , 于是同和居就应运而生 。

同和居有道甜菜叫「三不粘」 , 不粘筷子 , 不粘碟子 , 不粘牙齿;所以李文忠的快婿张佩纶给这道菜起名三不粘 。 同时同和居的混糖大馒头半斤一个 , 也很有名 , 中午一出屉 , 真有住在南北城的人赶来买大馒头的 。 另外 , 同和居后院有一排精致的小楼 , 每间雅座都可以远眺阜成门大街 。 早年 , 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 , 都不准建造楼房 , 以免俯瞰内廷 。 同和居后楼 , 恰巧刚在范围之外 , 逢到慈禧皇太后驾幸颐和园避暑 , 凤辇都要经过阜成门大街西去 , 小楼一角 , 看个正着 , 只要西大后西山避暑 , 同和居楼上雅座必定是预订一空、谈起来也算一段小掌故呢 。

前门外大栅栏有一家叫厚德福的河南馆子 , 门曰是两扇广亮黑漆大门 , 一点也不起眼的小招牌 , 挂在大门里头 , 到了晚上 , 门口只有一盏鬼火似的电灯 , 乌漆马黑 。

初到北平的人 , 逢到有人请在厚德福吃晚饭 , 时常在大栅栏走上两三个来同 , 也没找着厚德福;因为他家的招牌大小不起眼 , 外搭着饭馆子门口 , 实在看不出是个饭馆子来 。

据说从前厚德福是个鸦片烟馆 , 后来一禁烟 , 仍篦用原名改成了饭馆 , 开大烟馆自然不需要明灯招展 , 可是改成饭馆之后 , 老板迷信风水 , 认为风水不错 , 就一仍旧贯了 , 所以尽管门里灯火通明、锅勺乱响 , 可是门口一灯摇曳 , 怎么看也不像个饭馆子 。

河南菜最有名的是吃鲤鱼 , 厚德福的「糖醋瓦块」的确比别家做得出色 。 笔者在开封郑州都吃过这个菜 , 不是略带土腥味 , 就是肉嫌老 , 实在吃不出妙在那里 。

据说黄河鲤讲究当场摔杀下锅 , 但是黄河水泥土味重 , 网上来的鱼 , 一定要在清水一里养个三两天 , 把土腥味吐净 , 然后再杀才能好吃 。 同时鲤鱼是逆流而上的 , 所以鱼肉虽然活厚 , 可是筋也特别坚轫 , 非得好手名庖 , 懂得抽筋的 , 先把大筋抽掉 , 肉才鲜嫩好吃 , 厚德福的糖醋瓦块与众不同就在此处 , 如果带句话要宽汁 , 他一定附带一盘先煮后煎的细面条 , 拿油汁拌面非常爽口开味 , 比起此地西湖醋鱼拌面 , 可以说滋味大有不同 。

厚德福还有一绝「铁锅蛋」 , 端上来的时候一边冒着轻烟 , 一边还吱吱叫 , 热香嫩三字可以说兼而有之 。 比别家用铜锅烤出来的 , 似乎不大一样 。

北平的云南馆子 , 只有中央公园的长美轩独一份 , 大家不要认为游乐场所的饭馆子 , 都是菜不好 , 而且乱敲竹杠的 , 长美轩就是例外 , 他家做菜所用的火腿 , 是真正从云南来的大云腿 , 一味「云腿红烧羊肚菌」 , 一味「奶油菜花鸡宗菌」 , 除了昆明以外 , 恐怕只有长美轩才能尝到这样真正滇菜精华了 。 可借七七事变 , 抗战军兴 , 这个馆子也跟着关门了 。

民国二十年前后 , 北平又开了三家比较新派的山东馆 , 是泰丰楼、新丰楼、丰泽园 , 同行管他们叫登莱三英 , 泰丰楼有个菜叫「鸳鸯羹」 。 这个菜最小要用中海盛 , 一边是火腿鸡茸 , 一边是豆泥菠菜 , 中间用紫铜片搽上油弯成太极图型隔好 , 上桌时再将铜片抽去 , 因为油的关系 , 两不相混;一边粉红 , 一边翠绿 , 不但好看而且好吃 , 另外一道汤叫「茉莉竹荪」 , 竹荪汤以前在大陆本不稀奇 , 可是他家竹荪汤有花香而无孰汤子味 , 宋明轩主冀察政务委员会时期 , 极爱喝他家的茉莉竹荪汤 , 所以在甘九军驻扎平津一带时期 , 茉莉竹荪汤算是当时一道时髦菜 , 还很出过一阵风头呢!

新丰楼的拿手菜是「塌锅比目鱼」 , 本来塌锅一类的菜是山东馆的拿手活 , 可是新丰楼的锅塌比目鱼显著特别好吃 , 后来廊房头条撷英西餐馆 , 有个﹁铁扒比目鱼﹂也很出名 , 他是把比目鱼架在铁架子上 , 用大磁盘托到客人面前自取 , 其实说穿了 , 就是脱胎新丰楼的比目鱼 , 换个上菜方式而己 。

丰泽园开在煤市街 , 在三英中属于后起之秀 , 他家的「糟蒸鸭肝」 , 不但美食而且美器 , 盛菜的大磁盘 , 不是白地青花 , 就是仿乾隆五彩 , 盘上罩着一只擦得雪亮光银盖子 , 菜一上桌 , 一掀盖子 , 鸭肝都是对切矗立 , 排列得整整齐齐 , 往大里说像曲阜孔庙的碑林 , 往小里说像一匣鸡血寿山石的印章 。 这个菜的妙处第一毫无一点腥气 , 第二是蒸的大功恰到好处 , 不老不嫩 , 而且材料选的精 , 不会有沙肝混在里头 。 至于后来一般王孙公子 , 到丰泽园吃每人每四十块六十块的自抹刀的大碎烩 , 等于替柜上出清存货 , 那就不足为训了 。

小饭馆

最后再谈:第三种专卖小吃 , 不办酒席的小饭馆跟二荤铺 。 在科举时代 , 每逢大比之年 , 赴一京应科考的举贡 , 一般有钱的公子哥儿大半都是带足了盘川的 。 南方举子对于纯粹北方口味 , 有很多没出过远门的人 , 一时是没法子适应的 , 于是带一点江浙口味的 , 像祯元馆 , 致美斋这类小饭馆 , 就应运而生了 。

致美斋最拿手的菜是「酱爪尖」 。 据先师阎荫桐夫子说 , 苏州状元陆凤石(润庠)来京会试 , 忽然有一天想吃脚爪饭 , 于是教给致美斋灶上做 , 但是怎么做也不对劲 , 后来陆凤石点了状元 , 大家都知道状元爱吃他家酱爪尖儿 , 传嚷开后 , 酱爪尖反到成了致美斋的名菜了 。

北方馆子可以说都不会做鱼翅 , 所以也就没有什幺人爱吃鱼翅 , 但是南方人可就不哄了 , 讲究吃的主儿十有八九爱吃翅子 , 祯元馆为迎合顾客心理 , 请了一位南方大师傅擅长烧鱼翅 。 不久 , 祯元馆的「红烧翅根」 , 物美价廉 , 就大行其道 , 每天只做五十碗卖完为止 。 他家红烧翅根 , 烂而入味 , 比起酒席上怒发冲冠的鱼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

东安市场有一家馆子叫润明楼 , 虽然楼上楼下也有几十号雅座 , 可是仍然只能列入小馆之流 。 整桌的菜他家也能做 , 可是总觉得有点婢学夫人 , 小家子气、气魄不够 , 但以「鸡丝拉皮」来说 , 东兴楼的拉皮已经算不错了 , 可是比起润明楼的拉皮来 , 就分出好坏了 , 先说他家所用的粉皮 , 是自家动手来做 , 不像别家到粉房去买现成的 。 如果您点个鸡丝拉皮 , 关照堂倌一声要削薄剁窄;您瞧吧 , 端上真正晶莹透明浑然如玉 , 吃到嘴里滑溜之中还带着有点劲道 。 大陆各省的吃食 , 台湾现在大概都会做齐了 , 可是直到如今 , 还没吃过一份象样的拉皮 。

台湾各大县市都有馅饼粥 , 可是跟北平的馅饼粥完全两码事 , 北平的馅饼粥是清真教门馆 , 只卖牛羊肉 , 在煤市桥 , 路东有一家 , 路西有一家 , 但是一个东家 , 叫做一东两做!生意采二十四小时轮班制 , 东柜上门板休息 , 西柜下门板营业 , 更番轮替 , 什幺时候都让您吃得着馅饼粥 。 既然叫馅饼粥 , 自然以馅饼最拿手 , 他家有一种牛肉做的「大馅饼」 , 又叫「肉饼」 , 馅多油重 , 最受一买力气老哥儿们的欢迎 , 油水足 , 又解馋 。 如果带话要满铨的肉饼 , 那就比平常肉饼老尺加二 , 再大饭量的壮汉 , 两个人也吃不完一个大肉饼 , 已故台湾省农林厅长金阳镐在北通州潞河中学念书时期 , 有一次 , 潞河足球校队到北平东单练兵场跟英国大兵踢足球 , 踢了个九比零大获全胜 , 教练佟锦标一高兴 , 请大家到馅饼粥吃满双馅饼 , 两人吃了一个半 , 那算是吃馅饼最高的记录了 。

煤市街还有一家小馆叫天承居 , 您要是想喝点保定府的「干酢儿」(土制黄酒) , 那您就上承天居去喝 。 他家的干酵儿永远没断过庄 , 随时供应 , 从没缺过货 。 大家到天承居 , 主要的是吃「炸三角」 , 北平都一处也卖炸三角 , 那跟天承居比 , 可就差得远了 。 天承居炸三角不但肉选得好 , 肥瘦适中 , 吃到嘴里没有木本扎扎的感觉 。 就是做卤用的肉皮也非常考究 , 全是从肉上现起下来的 , 到了韭黄季买卖一忙 , 还要专用两个小利巴(小伙计)扦猪毛 , 所以他家炸三角所用的卤肉和卤都高人一筹;同时包三角也有点特别手法 , 炸起来没有裂嘴儿的三角 , 既不裂嘴 , 就不漏汤 。 油锅里不漏汤 , 炸出来的三角 , 自然个顶个的一律金黄颜色 , 绝没焦黑起泡的情形 。

从前有位南方老客 , 自命老北京 , 有一天吹来吹去 , 把一位北平老乡实在吹烦了 , 心里一冒坏 , 三说两说 , 哥俩出南城下小馆到天承居吃炸三角 , 等炸三角一上桌 , 南方老客吭哧一口 , 一股热卤直溅鼻孔 , 长袍油了 , 舌头烫得也起泡了 , 心知吹牛过份 , 让人阴了一下 , 哑巴吃黄莲 , 有苦说不出 , 从此再也不敢胡吹乱唠了 。

都一处的炸三角虽然比不上天承居 , 可是他家的「疙瘩汤」也算一绝 , 大家都管他家的疙瘩汤叫「满天星」 , 疙瘩只比米粒大一点 , 不粘不沱 , 颗粒分明 。 有的南方人吃面食 , 最初只会做疙瘩汤 , 又叫面疙瘩 , 用汤匙一挖一团下锅 , 吃得人人皱眉 , 真是食不下咽 , 等到尝到都一处的满天星后 , 才发觉敢情北平的疙瘩汤 , 是旱香瓜另一个味呢 。

正阳门大街路西有一家小馆叫一条龙 , 既没有什么拿手好菜 , 也没有什么出色的蒸食 , 可是买卖老那么兴旺 , 因为当年乾隆皇帝微服出官 , 曾经在这个小饭铺歇过腿儿 。 为广招徕 , 于是把皇帝老倌走过的路 , 用土垫高起来 , 楞管他叫御路 。 凡是来到北京逛逛的人 , 都要去瞧瞧 , 因此出了名 , 生意鼎盛 , 要说吃 , 他家只有挞裢火烧做得不错 , 他的特色是馅儿花色预备的齐全 , 您要吃什么馅有什么馅 , 现拌馅现包现做 , 大冰盘里堆有一尺多高的馅子材料 , 除了肉馅之外 , 海参、皮蛋、海米、木耳、胡萝卜、韭黄、白菜、菠菜、粉丝、鹅黄翠绿 , 排列得整整齐齐 , 非常惹眼好看 。 同时他家的挞裢火烧包得非常小巧精细 , 比起此地单摆浮搁 , 比春卷还要大一号挞裢火烧 , 似乎中看多了 。

北平还有一家小馆子叫穆家寨 , 掌柜兼掌厨的穆大嫂 , 人都管她叫穆桂英 , 这位穆桂英是闻名不如见面的一个黑粗矮胖的中年妇人 。 教门馆只买牛羊肉 , 他家「炒猫耳朵」最出名 , 炒猫耳朵要轻油大火勤翻勺 , 炒得透 , 那就要靠臂力腕力了 。 穆大嫂一过五十 , 就不大亲自下厨了 , 可是碰到老主顾点将 , 她偶或仍旧表演一番 。

东四牌楼隆福寺街有一家小饭馆 , 一进门靠东墙就是一排大灶 , 他的名字叫灶温 , 大家叫白了都叫他遭瘟 。


唐鲁孙谈老北京的吃

唐鲁孙谈老北京的吃// //

他叫灶温是有原由的 , 刚开张的时候 , 本来是一家茶馆 , 可是茶客有时自带青菜鱼肉蒸食面条 , 他也可以代炒代蒸代煮 , 借他的灶火 , 温您的吃食 , 所以叫灶温 。 据说这个馆子明朝崇祯年间就有了 , 民国初年开征营业税 , 财税机关因为查铺底 , 才查出来 。 要是真的话 , 那比广和居还要老 , 大概得算全北平最老的饭馆了 , 传言他家最初就只是给茶客炸酱煮面条 , 所以要吃炸酱面 , 他家的肉丁或「肉末干炸」是最拿手的 。

灶温对面有一家羊肉床子叫白魁 , 一立夏就开始卖烧羊肉了 , 跟灶温借个中碗 , 到白魁切点羊排叉或是羊腱子 , 宽汤加点鲜花椒蕊 , 再来上面条或是杂面 , 到灶温一下锅 , 那真是要多美有多美 。

后来 , 民国十八、九年 , 北平在山西派势力之下 , 很时兴了一阵女招待 , 大名鼎鼎的小金鱼 , 就是在灶温哄起来的 , 女招待闹哄了两三年 , 灶温老板一看情形不妙 , 于是又停用女招待 , 恢复本来面目 , 仍旧以「代肉馅的锅塌豆腐」、「烩白肉丁加糟」、「小碗干炸」多搭一扣的炸面来号召了 。

北平大大小小饭馆还有若干没有写出来的 , 以上不过是举其荦荦大者 , 让没有到过北平的人领略一下当年故都风貌 。

选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唐鲁孙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