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穿越千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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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千年的对话
冯增录
我将花费一周左右的时间 , 以《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为蓝本 , 来完成这篇本应叫做《脊梁》的文章 。 这么多年以来 , 那些众说纷纭的传说像是一个梦魇 , 在我的心头盘旋、跳跃、飞腾 ,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 《史记》摧毁了司马迁的肉体生命 , 我不想让传说伤害更多的人生 。 我必须将它请下来 , 做一次促膝长谈 。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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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司马迁(前145年—?) , 字子长 , 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 。 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 。 公元前108年任太史令 , 因李陵事件遭受宫刑 , 后任中书令 。 著有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 。
【正文】
一、司马氏入秦
司马氏是个很牛叉的姓氏 。
司马氏的前身就是赫赫有名的重黎氏 , 在他们的脉管里涌动着的是史学的血液 。 颛顼帝当政时 , 任命南正重掌管天文 , 北正黎掌管地理 。 唐虞之际 , 这副重担落在了他们后人的肩上 。 到了夏商时期 , 依然是这个样子 。 周宣王时 , 重黎氏的后人程伯休父改变职守 , 担任了司马一职 。
司马主管军事 , 是西周特有的“三有司”[1]之一 。 程伯休父非常有大将风范 , 他在征讨徐国的战斗中指挥若定 , 政府军有如雷霆万钧压向敌人 , 徐方阵营大乱 。 王师前锋部队乘机发动猛攻 , 屯积在淮水边上的主力部队也顺势向东推进 , 切断沿岸敌军退路 , 一举扫灭了顽敌 。 在王师的强大攻击下 , 徐国臣服 , 恢复入觐 。 周宣王为表彰程伯休父的不世之功 , 赐姓司马 。 他的后代“世典周史” 。
美好的日子总是那样短暂 。 周平王时代 , 周天子弄丢了天下共主的地位 , 诸侯不再把周王放在眼里 , 动不动就相互攻伐 。 周惠王与周襄王时期 , 王室进一步衰微 , 司马氏也背井离乡 , 来到晋国为晋公打工 。 打那之后 , 他们的族人便像落叶般四处飘零 , 有的流落到了卫国 , 有的流落到了赵国 , 还有的流落到了秦国 。 迫不得已进入秦国的这一支全拜晋国大佬赵盾所赐 。
说来话长:公元前621年 , 晋襄公病薨 。 顾命大臣赵盾改变遗命 , 派随会、先蔑到秦国迎接公子雍 , 准备立为国君 。 奈何太子夷皋的母亲穆嬴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 , 她抱着年幼的太子到处找赵盾哭诉、理论 。 赵盾招架不住 , 向穆嬴妥协 , 安排公子夷皋即位 。 可是公子雍已经来到令狐(今山西临猗西)了 , 而且秦康公那边很重视 , 派了大批人马前来护送 。 事情已经没得选择 , 向来很讲道理的赵盾也只好装作不讲理的样子 , 下令向秦军开战 。 随会、先蔑愤而投秦 。
[1]三有司:即司徒﹑司马﹑司空 , 是周王室中的三个主要官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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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的祖先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 中军元帅随会和下军将先蔑都投靠了秦国 , 司马氏自然也只有反水 。 后来 , 随会、先蔑被赵盾用计赚回 , 但司马氏却永远留在了秦国 , 并最终定居少梁(今陕西韩城) 。 再后来 , 这一族人中出了个舌战张仪 , 灭蜀平蜀 , 伐魏攻楚的将军 , 他就是战国时代叱咤风云的一代名将司马错 。
司马错的孙子叫司马靳 , 是名将武安君白起的副手 。 在长平战役中 , 他与白起坑杀投降的40万赵军 , 被秦昭王赐死在杜邮(今陕西咸阳东) 。 司马靳的后代多半默默无闻 , 到了司马谈这里 , 才时来运转 , 做了太史公 。 这些事情在《太史公自序》中均有记述 。
由公元前621年司马氏入秦 , 上溯到周惠王与周襄王时期是30余年 , 下至公元前316年司马错在秦国政坛崭露头角是300年 。 由公元前316年到公元前140年司马谈担任太史令又是180年 。 司马氏用了500多年的时间 , 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
司马谈就是司马迁的父亲 。
二、河山之阳
是时候让我们的主人公登场亮相了 。
公元前145年 , 司马迁降生在韩城一个叫做高门的村落 。 据韩城当地人讲 , 司马迁就出生在西高门村西寨子 。 这个寨子也叫龙门寨 , 俗称高崖上 。 在上世纪70年代 , 寨子遗迹尚存 。 司马迁的祖茔就在村东150米处 。
那时候韩城早已经不叫少梁了 。 在延续了将近百年的秦魏河西之战彻底画上句话之后 , 秦惠文王将少梁更名为夏阳 , 设置夏阳县 。 夏阳 , 阳光普照 , 草木风发 , 多么诗意和美好的一个名字呀!它美得让人窒息 , 让人忘记了曾经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杀戮 。 秦惠文王是刻意要掩饰什么吗?
但司马迁无疑是幸运的 , 虽然自他的爷爷的爷爷司马昌手里 , 司马家族中就再也没有出过大官 , 但他的爷爷司马喜却非常有经济头脑 , 靠着农业和畜牧发家致富 , 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 。 司马喜入粟买爵 , 捐了个五大夫的官做 。 五大夫级别不高 , 在二十等爵中仅位列第九级 , 但总算可以免除徭役 。 徭役是件很麻烦的事 , 古代的男子在18—60岁 , 每年都要服一定时期的劳役 。
当然了 , 只有这些还谈不上幸运 , 更幸运的是司马迁有一个好父亲 。 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 , 受《易》于杨何 , 习道论于黄子” , 精通天文、《易》学和黄老之学 , 学识非常渊博 , 他著有一部《论六家之要旨》 , 专门对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的得失偏颇进行论述 , 他给了司马迁官学与私学老师所不能给予的一切 。 司马迁从小受父亲熏陶 , 学习非常刻苦 。 10岁时 , 他便开始习诵籀文 。 籀文是在钟鼎文的基础上进行繁化而成 , 也是大篆的一种 。 它字形齐整威武 , 通行于先秦 , 到了汉代已经很少有人使用 。 司马谈完全是按照一个史学家的要求在培养司马迁 。
汉初已经有了官学 , 地方官学又称乡学、学宫 。 但是在农耕社会 , 一个普通人想不参加农耕生产是不大可能的 。 少年时代的司马迁一直在家乡过着“耕牧”生活 。 如果你也恰巧生活在那个时代 , 你便能够看到一个奇迈的少年 , 在耕种和放牧的间隙 , 捧着一叠叠籀文刻写的竹简 , 坐在天地间如饥似渴地诵读 。 在他的身后是迤逦的梁山 , 脚下是奔腾的黄河 , 也许还有韩侯国城和少梁城 , 那草蛇似的长城总是若隐若现 , 娇羞得不肯让人多看上一眼 。 到那时 , 你还能够淡定自如吗?我想你一定会不自觉地融入其中 , 跟上他那抑扬顿挫的调子一起诵读!
但是这一切都只能是臆想 , 那时候能够陪伴司马迁的 , 似乎只有花草树木、庄稼、牛羊和河山 , 以及河山之阳的那些村寨和城堡 。 父亲司马谈呢?已经到京城长安就职去了 。 很少有小伙伴愿意花一天的工夫陪司马迁谈天说地 , 在他们的眼里 , 这个高才自负的少年神气、冷峻 , 目空一切 , 总是给人怪怪的感觉 。 年轻的司马迁对此耿耿于怀 , 以至于许多年之后 , 当他在给蒙难的老朋友任安写回信时想起这些事情 , 仍就幽幽地说道:“仆少负不羁之才 , 长无乡曲之誉 。 ”
如果说当初司马迁落在司马家族炕头时 , 司马谈带给他的是读书的种子 , 那么在他升迁之后带给司马迁的则是曙光 。 司马迁开始在耕牧的间歇频繁到长安去求学 。 19岁那年 , 西汉政府迁徙富户充实京师 , 司马迁来到了父亲身边 , 得到了老博士伏生、大儒孔安国的点拨 。 一年之后 , 经过充分准备的司马迁终于踏上了向往已久的游历生活 。 他向南漫游江淮 , 一路追随大禹治水的足迹 , 登上会稽山 , 探访了夏禹的葬身之处 。 之后又折脚向西 , 视察了位于湖广一带的九嶷山 , 凭吊帝舜 。 在泛舟游览了沅江与湘江之后 , 司马迁又向北渡过汶水和泗水 , 来到了梦寐以求的齐、鲁之都观礼 , 研习学业 。 他还专程来到曲阜瞻仰了孔子的墓地 , 在邹地、峄山与鲁地那些儒生们在一起揽衣挽袖 , 一步一揖地学习礼和射覆 , 体验乡射之趣 。 在经过鄱邑、薛城和彭城时 , 司马迁逗留的时间很长 , 以至于花光了盘缠 。 在等待家里寄钱的日子 , 司马迁正好可以静下来 , 体味一箪食 , 一瓢饮 , 在陋巷 , “不改其乐”的乐趣 。 梁、楚是司马迁必须要去的地方 , 他在此两地做了详细考察后才回到长安 。
司马迁到过的地方远不止上面说的这些 , 至少从《史记》上看 , 他还应当到过泰山、琅邪、渤海、庐山、岷山、姑苏台、离堆、洛汭、大邳和朔方等地 。 比如说 , 他到长沙时 , 特意来到屈原沉江自杀的汨罗江畔 , 将自己化身谪迁此地的长沙王太傅贾谊 , 追随着当年三闾大夫的脚步旁若无人地发着天问 。 他在韩信的故乡走村串户 , 刨根问底 , 追寻当年那令人不可思议的胯下之辱 。 又比如说 , 他在孟尝君的故乡薛城 , 细察民风 , 苦苦思索好客和养士的关系 。 他沿着长江、淮河、黄河最易出事的地段踏勘 , 参悟大禹为何不迳挽黄河东行入海 , 反而使黄河向东北流入渤海湾的道理 。 在这看似茫无边际的漫游路上 , 司马迁一边考察士风人情 , 一边采集异闻传说 , 一边苦苦追寻着远古圣祖先贤的脚步 , 揣测、探究天人之际与古今变迁的奥秘 。 就是他追随前代货殖楷模范蠡、子贡、白圭、猗顿、乌氏倮 , 遍览大汉江山 , 详解天时、地理、物产、风情的事情也应该是有的 , 他总该不会心血来潮 , 忽然想起做一篇《货殖列传》吧?
回到长安后 , 司马迁做了郎中 。 期间几次随同汉武帝外出巡游 , 到过很多地方 。 34岁那年 , 汉朝攻灭南越国昆明 , 为安抚西南少数民族做了不少工作 。 但是到目前为止 , 他仍然只是大汉朝开国以来 , 多如牛毛的高级官员中极为普通的一员 , 仅此而已 。
[1]公元前113年 , 南越国相吕嘉叛乱 , 汉武帝遣十万大军分四路进攻南越王国 。 公元前111年冬 , 楼船将军杨仆打败南越军 , 火烧番禺 , 南越国灭亡 。
[2]参见《史记·西南夷列传》 。
[3]邛筰:西南夷邛都﹑笮都两名并称 , 约在今四川西昌﹑汉源一带 。
三、滞留周南
意气风发的司马迁应该没有想到 , 修史的重任会这么快地落到自己头上 。 在他的眼里 , 父亲司马谈永远是那样的勤奋刻苦、年轻健壮与不知疲倦 。 他甚至没有想过 , 父亲也会老 。 司马谈大他20岁 , 这20岁对一个老人来说是相当致命的 。
公元前110年 , 汉武帝决定封禅泰山 。 汉武帝率领十万大军 , 浩浩荡荡由京城出发 , 旌旗绵延数十里 , 出长城向北巡察至朔方 。 在兜了一大圈子之后 , 又东行至缑氏 , 于3月间登上中岳太室山祭山 。 当这一行人来到泰山时 , 山上的草木尚未发芽 , 汉武帝于是东巡至渤海 。 4月 , 汉武帝由渤海归来 , 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 这是大汉朝建立以来的首次封禅 , 也是继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封禅泰山之后的第二次 。 作为史官 , 司马谈本应从行 , 可是他却因病滞留在了周南(今河南洛阳的古成周以南) 。 司马谈深感遗憾 , 抑郁愤恨而死 。 恰巧司马迁完成西征使命回来 , 他在洛阳见到了病危的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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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公元前122年司马迁24岁时起 , 司马谈便着手编修《太史公书》 , 他渴望能够倾尽自己平生所学 , 写出一部古今通史 , 以告慰先祖 , 但是他的这个愿望最终未能实现 。 在临终之前 , 司马谈将修史的重任交付给了司马迁 , 希望他来完成自己的夙愿 。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面 , 详细记录了与父亲在河洛之间的这次谈话 。
弥留之际的司马谈拉着儿子的手 , 痛哭流涕地说:“我们的老祖先是周朝的太史 , 早在那之前的虞夏时代 , 司马家族就靠着执掌天文立身扬名 。 虽然后世也曾中落 , 但总算是传承到了今天 , 难道我会让它断绝在我的手里吗?你接替我做太史令 , 祖先的事业就算是后继有人了 。 我自己命薄 , 不能跟随天子去泰山 , 在我千古之后 , 天子会让你接替我做太史令;你做了太史令 , 千万不要忘记我未完成的著述啊!再说了 , 最大的孝道在于光宗耀祖 。 天下之所以称颂周公 , 是因为他让先祖得到了尊崇 。 孔子编纂和写作的《诗经》《书经》《春秋》 , 直至现在还是礼乐的准绳 。 自孔子死后的这四百余年 , 诸侯兼并 , 典藏尽失 。 如今汉朝一统天下 , 主明君贤臣忠 , 我作为太史对这些却没有载录 , 对此我深感不安 , 你可一定要把我说的话记在心间啊!”
今天的人很难理解司马谈当年的心情 , 但你想封禅需要有吉兆、瑞应 , 二者必备其一 。 因而只有在天下大治时才行封禅礼 , 而治世总是那样少 , 乱世又是那样多 。 借用司马迁《封禅书》的话说就是:“每世之隆 , 则封禅答焉 , 及衰而息 。 阙旷远者千有余载 , 近者数百载……”时间一久 , 禅礼难免遗漏、失传 , 连封禅的仪式也变得残缺不全 , 许多的细节和传闻均淹没在了历史的烟云之中 。 因而说错过便意味着永久错过 。 司马谈是个将历史使命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传统文人 , 他足足等待了将近一个甲子的时间 , 几乎用光了他人生 , 他又怎能够不愤懑?也许上天故意和司马谈玩黑色幽默 , 在这之后的22年间中 , 汉武帝又先后八次到泰山封禅祭祀 。 但是这一切均已与司马谈无关了 。
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一下周南 。 周南是“元圣”和儒学先驱周公旦的封邑 。 诞生在大中原区域内的河洛文化是黄河文明的核心 , 而河南又是中原文化的核心 。 这两个核心叠加在一起 , 肆无忌惮地挤压、揉搓和压迫着司马谈原本就脆弱的心灵 , 击得他千疮百孔 , 体无完肤 。 司马谈最终没能亲往泰山参加封禅 , 他擅于黄老之学 , 精通天文、历算、周易和祭祀 , 几乎无所不能 , 无所不会 , 可是终其一生 , 他却连一个封禅的仪式也未能参加 。 他恰像是那带甲百万却一事无成、孤独终老的将军 , 徒有满腔的热血 。 而“周南”二字 , 则因为司马谈而成为了滞留某地毫无建树的象征 。
那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啊 , 它们是一代史学家奔涌的热泪吗?
四、瓠子口
该来的总归要来 。
公元前109年 , 决口23年的黄河瓠子口总算盼来了大汉天子刘彻的身影 。
公元前132年春 , 黄河于顿丘决口 。 入夏后 , 又冲毁了位于濮阳县西南的瓠子堤 。 洪水向东南冲入巨野泽 , 泛入泗水、淮水 , 淹及梁、楚16郡 。 黄河上一次大的决口 , 则要追溯到公元前168 年 , 是在汉文帝手里 , 地点在延津西南的酸枣 。
在决口之初 , 汉武帝便派汲黯、郑当时率领10万人前往河南治水 , 可惜没有成功 。 那时武安侯田蚡是丞相 , 他的奉邑在鄃县 。 黄河决口水向南流 , 而鄃县在黄河以北 , 不受此影响 。 田蚡担心瓠子口堵塞后 , 黄河又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决口 。 当然啦 , 他心里记挂的主要是鄃县 , 怕这个地方遭水灾 。 他对汉武帝说:“江河决口是上天的事 , 不宜强加堵塞 , 即便堵塞了也未必符合天意 。 ”单是这样说当然就不叫政客了 , 田蚡还安排所谓的“星象学家”和算卦先生轮番忽悠、恐吓天子 , 堵口之事被一再搁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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鄃县和瓠子口距离不是很远 , 翻开地图 , 它们恰像是挂在黄河这条蔓上的两个葫芦 , 其区别仅在于一个距离黄河较近 , 一个距离黄河较远 。 有时候就想 , 要是瓠子堤决口后不是向南流 , 而是向北流 , 历史又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呢?但历史是不能由人设想的 , 如果历史可以假设 , 一切又将重回起点 。 这也正是历史的奥妙迷人之处!
汉武帝当然也不傻 , 他之所以选择沉默实在是另有隐情 。 汉武帝即位时不过16岁 , 还是个毛孩子 , 朝中大事皆由窦太后决断 。 公元前135年 , 窦太后驾鹤西游 , 汉武帝提拔武安侯田蚡做了丞相 。 这时候汉武帝已经二十大几的人了 , 可是习惯了呼风唤雨的田蚡仍旧不把这个皇帝外甥放在心上 , 还当他是小屁孩 , 连任用官员的事情都想自己做主 。 在扳倒田蚡之后 , 汉武帝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对付匈奴人上 。 将一个决口事件搞得这样复杂 , 真有点叫人哭笑不得 。 鬼使神差 , 只能这么说 。
黄河决口20年来 , 梁楚之地每年都因为水涝没有好收成 。 公元前109年正处于漠北之战与于稽浚山之战的间隙 , 汉匈战争的大局已定 。 汉武帝命令汲仁、郭昌带领4万人堵塞瓠子决口 。 从万里沙(今山东掖县东北)祭祀回来后 , 汉武帝率领百官也前往瓠子口 , 沉白马、玉璧祭典河神 , 亲自指挥堵口 。
治河的方法是 , 先以木、竹为桩 , 夯入河堤 , 然后再往里面填塞柴草、土石 。 汉武帝命令扈从、群臣及将军以下人员 , 每人皆背负柴薪参加塞河 。 当时地处东郡的百姓皆以草为炊 , 柴薪很少 , 因而只能忍痛割爱 , 砍伐淇县西北卫国名园淇园的竹子作为楗 。 黄河决口时司马迁才14岁 , 这时他已经37岁 , 正当壮年 , 有幸参加了负薪塞河的伟大壮举 。 然而初次堵口未能成功 , 汉武帝非常伤感 , 作《瓠子歌》两首 。
其一曰: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旰旰兮闾殚为河!
殚为河兮地不得宁 , 功无已时兮吾山平 。
吾山平兮钜野溢 , 鱼沸郁兮柏冬日 。
延道弛兮离常流 , 蛟龙骋兮方远游 。
归旧川兮神哉沛 , 不封禅兮安知外!
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 , 泛滥不止兮愁吾人?
啮桑浮兮淮、泗满 , 久不反兮水维缓 。
其二曰:
河汤汤兮激潺湲 , 北渡回兮迅流难 。
搴长筊兮湛美玉 , 河公许兮薪不属 。
薪不属兮卫人罪 , 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 ,
颓林竹兮揵石菑 , 宣防塞兮万福来 。
试想一下 , 数万人背负着柴薪 , 一边塞河一边慷慨悲歌 , 这该是何其壮观的一个场面啊!为害20余年的黄河瓠子决口 , 在汉武帝的身体力行下终于被堵住了 。 汉武帝激动不已 , 在河堤上筑宫纪念 , 取名宣房宫 。
司马迁与汉武帝一样感伤 , 他的感伤化成了《史记》中不朽的名篇《河渠书》 。
五、太初历
公元前108年 , 在司马谈死后三年 , 司马迁接任太史令 。
那段时间 , 司马迁就窝在当时的国家档案馆“石室金匮”中 , 潜心缀集《太史公书》 。 可是出乎今天很多人意料的是 , 司马迁突然放下手头的工作 , 跑去修订《太初历》 。 很奇怪是吧?奇怪是因为今人总是望文生义 , 奇怪还因为在我们今天生活的这个年代 , 历法早就不似先前那么重要了 。
太史令是记载史事、编写史书 , 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祭祀的官员 。 直到魏晋以后 , 修史之职方划归著作郎 , 太史只掌历法 。 做为一名兼管历法的国家公务员 , 修订历法乃职责所系 。 而司马迁的这个太史令也绝非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当 , 更不像渑池相会中秦、赵的那两个御史那样 , 只要上前书曰:“某年月日 , 秦王与赵王会饮 , 令赵王鼓瑟”与“某年月日 , 秦王为赵王击缶”便可万事大吉 。 作为一名合格的太史令 , 必须得是个通才 , 没有两把刷子不行 。
既是分内之事 , 专业实力也够硬 , 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公元前104年 , 在司马迁等人的提议下 , 汉武帝命令中大夫公孙卿、上大夫壶遂、太史令司马迁 , 以及治历邓平、长乐司马可、酒泉郡侯宜君等人议造汉历 。 朝廷征招方士唐都测量周天各部的星宿度数 , 并由通晓农、医、天、算的巴郡人落下闳运算制历 , 经过实测检验 , 日辰星度得与夏历相同 , 《太初历》制成 。 为示纪念 , 汉武帝改年号为太初 , 公元前104年为太初元年 。 这部历法朔望长为29又43又81日 , 故称八十一分法 , 或八十一分律历 。
《太初历》规定一回归年等于365.25016日 , 一朔望月等于29.53086日 , 一回归年为一年 , 一朔望月为一月 , 将原来以十月为岁首改为以正月为岁首 , 以没有中气的月份为闰月 , 调整了太阳周天与阴历纪月不相合的矛盾 , 首次记录了五星运行的周期 , 开始采用有利于农时的二十四节气 , 并根据天象实测和多年来史官的记录 , 得出一百三十五个月的日食周期 。 它不仅是我国第一部比较完整的历法 , 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历法 , 这个历法在农历(夏历)中一直沿用至今 。
当然了 , 造历这个事也远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小 。 在古代 , 历书除了用于指导农事 , 还与封禅一起被用来申明君权神授 。 从三黄五帝时起 , 对这项工作就非常重视 。 尧在禅位给舜时 , 语重心长地说:“天之历数在尔躬” 。 舜也用同样的话告诫禹 。 而自古“王者易姓受命 , 必慎始初 , 改正朔 , 易服色 , 推本天元 , 顺承厥意 。 ”所以每逢改朝换代总会更改历法 , 改变服饰崇尚的颜色 。
可是这样重大的事居然被耽搁了 。 战国时诸侯纷争 , 无暇顾及治历的事 。 秦朝时日太短 , 没有腾出手来搞 。 汉朝建立后 , 刘邦自认为得了水德 , 沿袭了秦朝的历法和服色 。 孝文帝本有机会纠错 , 可是又让丞相张苍给贻误了 。 所以 , 西汉初年沿用的仍旧是当初秦国使用的《颛顼历》 。
西汉建立都102年了 , 还没有自己的历书 , 这怎么能行?“职责+使命” , 这就是司马迁倡议编制《太初历》的原因 。
六、李陵之祸
修订完《太初历》 , 司马迁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继续编纂《太史公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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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成年后云游江淮、中原 , 到奉使西征 , 再到跟随汉武帝巡行各地 , 然后到在石室金匮搜集资料 , 20年的时光就这样一晃而过 。 司马迁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 那风起云涌的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 , 推波助澜的谄媚奸佞邪恶之徒 , 说不完道不尽的世间悲欢、祸败乱亡、离散聚合 , 混合着3000年的沧桑激荡与爱恨情仇 , 在司马迁的胸中无休止地咆哮涌动翻腾着 。 他的胸腔早就鼓胀得像一面大鼓 , 他正像那十月怀胎满怀期待的孕妇那样 , 急切地盼望着涅槃 , 哪怕是毁灭 。
可是上天似乎有意跟司马迁过不去 , 正当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时 , 却遭遇了飞来横祸 , 《太史公书》的写作被迫再次中断 。 如果说上一次中断带给他的是喜悦 , 那么这一次带给他的则是刻骨铭心的痛 。 让我们记住这个时间:公元前99年!这年秋天 , 汉武帝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铁骑 , 出祁连山讨伐匈奴 。 为了减轻正面部队压力 , 另派李陵率领在酒泉、张掖一带训练、驻防的五千荆楚弓箭手 , 出兵居延海以北牵制敌人 。
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汉武帝已故宠妃李夫人的哥哥 , 此人才干平平 。 他初征大宛惨败 , 再战汉武帝拨给他更多的人马 。 有多少?据传光是领兵的校尉就有五十余人 。 五十个纵队挤也把个小小的大宛国给挤破了 , 可是李广利又是围城 , 又是水攻 , 折腾了四十来天 , 才好不容易攻破外城 。 大宛人也很识相 , 杀死宛王毋寡 , 献出良马 。 李广利害怕重蹈覆辙 , 赶紧接过大宛人抛过来的橄榄枝 , 和他们订立盟约撤军 。 好在前去接替友军攻打郁成的搜粟都尉上官桀很给力 ,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粮草官不仅打败郁成国 , 还一路追着郁成王来到了康居国 。 那些骑墙观望的小国这下子慌了 , 赶忙对汉军表示热烈欢迎 , 于是乎贰师将军李广利也就威震西域了 。
让李陵策应贰师将军李广利 , 亏汉武帝能够想得出来 。 李陵手气有点背 , 没有摸到主牌不说 , 在完成任务准备撤军时又被匈奴单于率领的三万骑兵包围 。 匈奴人调集左、右贤王的部队 , 共计八万骑兵围攻李陵 。 八万人对付五千人 , 还是骑兵对步兵 , 这仗根本就没法打 。 李陵且战且退 , 斩杀匈奴士兵一万多人 , 他们射光了箭 , 士兵也死伤大半 , 在连续作战八昼夜 , 跑了将近千里后 , 被围困在距离居延海一百多里的一条峡谷中 。 重围、箭尽、粮绝 , 没有援军 , 在走投无路之际 , 李陵选择了投降 。
李陵兵败的消息传到长安 , 先前还喋喋不休称赞李陵如何勇猛 , 汉武帝如何圣明的满朝文武官员突然间懵逼失语 。 汉武帝忧心如焚 , 茶饭不思 , 在上朝时也闷闷不乐 。 但事情总得要收场 , 汉武帝征询司马迁的意见 。 司马迁索性直言 , 说李陵是不得已投降匈奴 , 他必定会找机会报效汉朝 。 汉武帝心里已经在泣血了 , 平心而论 , 他也是同情李陵的 , 但作为大汉天子 , 他怎能纵容这种投降的作派呢?“你竟敢攻击贰师将军 , 为李陵游说!”汉武帝震怒 , 不及司马迁把话说完 , 就下令将他关进监牢 。 汉武帝的话只是个谜面 , 谜底其实就隐藏在字里行间:你是在鼓励贰师将军投降吗?
有个玩笑话说 , 历史上有许多骗子都成功转型成为政治家 。 汉武帝不是骗子 , 他只是想欺骗一下自己而已 , 他祈望得到安慰 , 可是等来的却是司马迁无情的指责 。 司马迁还是太单纯了 , 他接了烫手山芋不说 , 却还感情用事 。 感情用事也就罢了 , 还陈述得平铺直叙 。 史学只给了他忠诚 , 到底没教会他怎样去占领道德高地 。 他真应该静下心来向郦食其、鲁仲连、蒯通这些人学习 , 看看他们是怎样劝谏的 。 汉武帝忽然对司马迁厌烦到了极点 。 这个倔强的老头 , 他上班干私活不说 , 连一句好话都不想说 。
补充说明一下:司马迁修史是个人行为 , 压根儿就没得到汉政府授意 , 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财政拨款 。 不单是汉武帝 , 当时有许多人对此都很不理解 , 跟司马迁一起编制《太初历》的上大夫壶遂就拿出《春秋》作为挡箭牌 , 劝说他不要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 壶遂说:“孔子在世时 , 上无明君 , 下不得任用 , 所以撰写《春秋》 。 他说的都是些关于礼的空话 , 只不过帝王把它当作宝贝罢了 。 现在社会清明 , 秩序井然 , 你能写出啥新鲜玩意 , 还是趁早算了吧!”
你猜司马迁是怎样回答的 , 他说:“是你说的这样 , 但又不完全是!况且史书并不局限于讽刺 , 还可以载录帝王盛德 , 臣子功业 , 这是一种历史担当 。 我缀述旧事 , 整理家世传记 , 也并非单纯意义上的著作呀 , 你快不要拿它与《春秋》作比了 。 ”一句看似尊敬的“唯唯否否 , 不然”顶得壶遂直咽唾沫 。
事情的结局让人大跌眼镜 , 匈奴单于在得到李陵之后 , 把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他 。 汉武帝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 , 下令诛杀了李陵一家老小 , 司马迁也因此被判处了死刑 。 应该说汉武帝在此事的处理上还是比较公允的 , 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中也如实作了载录 , 他甚至说 , 陇西一带李氏的门客都深以李陵为耻 。 但司马迁终究解不开这个心节 , 他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可爱和天真 。
慷慨赴死对于把大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司马迁来说并非难事 , 但是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 他还不能死 , 他必须选择生 , 让生命的意义重于泰山 , 而不是“轻于鸿毛” 。 按照汉朝的刑法 , 免除死刑有两种办法:一种办法是拿出五十万钱赎罪 , 一种办法是接受“腐刑” 。 五十万不是个小数目 , 它是一个千户侯两年半的收入 。 司马迁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 为了完成《史记》 , 他只好忍辱接受腐刑 。 腐刑就是宫刑 , 即“丈夫割其势 , 女子闭于宫 。 ”这对司马迁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 由汉武帝精心策划的这次讨伐匈奴行动 , 最终演变成为李陵夷三族 , 司马迁遭受腐刑的闹剧 。
七、含羞忍辱
有关这次牢狱之灾的记载少之又少 , 司马迁本人也只是在《太史公自序》里面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于是论次其文 ,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 , 幽于缧绁 。 ”除过宫刑 , 这句话传达出的另外一个信息是:公元前106年 , 司马迁动手写作《太史公书》 。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 还有杜周这条线索 , 我们不妨从《酷吏列传》中揣摸一下当时的情形 。
杜周是南阳杜衍县人 , 师从张汤 , 表面看似老实 , 实则心狠手辣 , 人送外号“内深刺骨” 。 更为重要的是杜周挖料能力超猛 , 而且皇上要他办成什么样 , 他就能够办成什么样 。 杜周的一个门客批评他目无法纪 , 眼里只有领导 , 他竟赤裸裸地说:“老皇帝定的叫律 , 新皇帝定的叫令 , 法律不都是领导制定的!”
杜周担任司法部长那阵 , 光是二千石级别的官员就办了100多人 。 这个效率可比秦二世高多了 。 秦朝只有三十六个郡 , 也没听说秦二世将郡守给办完了 。 汉朝较多 , 设了一百多个郡 , 杜周就抓了100多人 , 平均每郡一人 。 至于地方和其他部门上报、移交过来的案子就更多了 , 一年有1000多个 。 这些案子大则牵连百人 , 小则牵连数十人 。 杜周办案的方法也很操蛋 , 案犯只需按照起诉书上说的签字画押就行 , 不签字就大刑伺候 。 司马迁落到这样的人手上 , 皮肉之苦自是逃脱不了 。 我无法想象一个柔弱的知识分子 , 在面对刻板、残酷的狱吏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也像李斯、韩信、彭越、张敖、周勃、季布等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前辈一样 , 一看到狱吏就叩头 , 在小小的狱卒面前也吓得大气不敢出 。 不敢想 , 真的不敢想啊!
但肉体上的折磨相对于精神上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 在司马迁的眼里 , 受辱由让先祖蒙羞开始 , 依次可以划分为十等 , 而最下等的就是宫刑 , 比毁伤肌肤、砍断肢体还要厉害 , 可谓是受辱的顶点 。 每每读《报任安书》 , 我都似乎能够看到司马迁披头散发 , 绝望地拍着蚕室的墙壁号啕:“我是宦官吗?我是——宦——官吗?”司马迁不止一遍地追问自己 , 他渴望有人能给出他一个明确的回答 。 可是他失望了 , 他得出的结论是:我是宦官!他成了一个假男人 , 一个另类 , 他把自己从士大夫的序列中开除了 。 他说:“自古以来人们就看不起宦官 , 一个人活在世上 , 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接受了宫刑 。 从前卫灵公和雍渠同乘一辆车子 , 孔子不甘居于其后 , 就离开卫国到陈国去了 。 商鞅通过景监引荐 , 赵良为之不齿 。 赵谈给汉文帝作参乘 , 袁盎看到后很愤怒 , 直接拦驾劝谏 。 ”
寂寞的蚕室恰像是一座结满灰尘和游丝的蚕房 , 司马迁在那里面做了一副巨茧 , 将自己牢牢地缚住 。 从此 , 他的生活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 他断绝了与朋友交往 , 生怕有人再提起那段伤心的往事 , 即就是做了中书令 , 他也觉得没有颜面推贤进士 。 他开始用卑怯的眼光审视周围的一切 , 他甚至觉得 , 从前许多自认为美好的东西也都不再那么美好 。 他说:“太史令这个官职 , 和负责占卜祭祀的官差不多 , 都是供皇上戏耍的 , 与倡优没有本质区别 。 ”他每日能做的只是以泪洗面 , 就是呆在家里也恍然若失 , 外出就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 戴盆望天的无望 , 再加上怀才不遇 , 更加增添了司马迁的苦痛 。 我相信只要是读过司马迁《悲士不遇赋》的人 , 都会为之动容 。
让司马迁想不通的还有 , 他和李陵没有什么瓜葛 , 连在一起吃过一顿饭 , 喝过一杯酒都没有 , 他完全是欣赏他的国士风度 , 出于公心才仗义执言[1] 。 事情果真是这个样子吗?答:不尽然!韩城民间传说司马迁的妻子柳倩娘是天水成纪(今甘肃秦安)人 , 系西汉名将李广的外孙女 。 柳倩娘生得闭月羞花 , 诗画也很在行 , 在外祖父家探亲时与司马迁一见倾心 。 岂料李广利从中插了一杠子 , 想纳她为妾 。 柳倩娘为摆脱李广利的纠缠 , 毅然追随司马迁游历各地 , 与他结为伉俪 。 《太史公书》完成后 , 柳倩娘为保藏史书 , 改名换姓遁入空门 。 你看这个可爱的老头 , 他是不是还有那么一点的狡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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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过柳倩娘 , 司马迁身边还应该有一位女性 , 她就是侍妾随清娱 。 随清娱是西汉平原郡人 , 生得美艳绝伦 , 从17岁时起就跟随司马迁外出游历 。 如果说柳倩娘是那种知识女性 , 那么随清娱就是极富生活情趣的小女人 。 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形影不离地陪伴左右 , 司马迁该是何等幸福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 司马迁在游历同州(今陕西大荔)时被征召回京师 , 而随清娱则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 同州距离长安并不算远 , 坐马车也就一天的路程 , 可是他们此别竟然成为了诀别 。 我们是否可以做这样大胆的猜想 , 在司马迁与柳倩娘和随清娱之间 , 一定发生了什么 , 并最终导致他们分开 。 一个被爱情宠惯坏了的女子 , 又怎能忍受得了那分别的冷清?随清娱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司马迁的归来 , 可是她等来的却是司马迁遭受腐刑的消息 。 司马迁出狱了 , 他一门心思都在著书 , 还是没能来看她 。 书好不容易写完了 , 司马迁也离开了人世 。 他就像是一支铅笔 , 一点一点将自己写进了书里 。 书著完了 , 他也香消玉殒 。 随清娱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悲愤而死 。
这样有韵致的女子 , 这样凄惨的结局 , 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 但这些并不影响随清娱成为人们的偶像崇拜 。 她一次次地走进文人墨客的梦里 , 为他们演绎着红袖添香的故事 。 在他们那里 , 司马迁是因为她而不朽 。 正是“百年而魂现于文士之手 , 甚香 。 清娱至今如生也 。 龙门(司马迁别称)于是乎不腐矣 。 ”唐代书法家褚遂良在梦中与随清娱相遇 , 欣然提笔为她题写了墓志铭 。 碑文曰:永徽二年九月 , 余刺同州 , 夜静坐于西厅 。 若有若无 , 犹梦犹醒 , 见一女子高髫盛妆 , 泣谓余曰:“妾汉太史司马迁之侍妾也 , 赵之平原人 , 姓随名清娱 。 年十七事迁 , 因迁周游名山 , 携妾至此 。 会迁有事去京 , 妾缟居于同 , 后迁故 , 妾亦忧伤 , 寻故 , 葬于长乐亭之西 。 天帝悯妾未尽天年 , 遂司此土 。 代异时移 , 谁为我知?血食何所?君亦将主其地 , 不揣人神之隔 , 乞一言铭墓 , 以垂不朽 。 ”余感悟铭之 。 铭曰:“嗟尔淑女 , 不世之姿 。 事彼君子 , 弗终厥志 。 百千亿年 , 血食于斯 。 ” 碑文以托梦的形式 , 向人们再现了那段鲜为人知、美丽凄婉、令人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
支撑司马迁顽强活下来的 , 除过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之外 , 就是这令他夙夜牵挂担忧的《太史公书》了 。 他说:“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 , 乃赋《离骚》;左丘失明 , 厥有《国语》;孙子膑脚 , 《兵法》修列;不韦迁蜀 , 世传《吕览》;韩非囚秦 , 《说难》《孤愤》 。 《诗》三百篇 , 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 ”是爱情和先贤引领着他逐渐走出了黑暗 。
公元前97年前后 , 汉武帝大赦天下 。 司马迁出狱 , 担任了中书令 。 中书令负责直接向皇帝上奏“封事(密奏)” , 责任重大 。 司马迁成为中国历史上以太史公身份出任中书令的第一人 。 在别人看来这是“尊宠任职” , 但在精神和肉体上都遭受了巨大创伤的司马迁 , 并不看重这一切 , 他只是发愤著书 , 直至公元前91年 , 在他去世前的最后几年 , 《太史公书》得以完成 。
大约公元前90年 , 司马迁走完了他辉煌、悲壮的一生 。 直至去世 , 司马迁也没能走出宫刑带给他的屈辱 。
八、煌煌巨著
司马迁所说的《太史公书》 , 就是现在我们平常所说的《史记》 , 它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 。 全书共一百三十篇 , 有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 , 共五十二万六千五百一十五字 。 记载了上自传说中的黄帝时代 , 下至汉武帝时期 , 共3000多年的历史 , 详实地记录了上古时期我国举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的发展状况 。 其中“本纪”记述帝王的言行政绩 。 “表”用表格来简列世系、人物和史事 。 “书”记述礼乐、历法、天文、水利、经济等方面内容 。 “世家”记述诸侯封国史迹和特别重要人物事迹 。 “列传”是帝王诸侯外其他各方面代表人物的生平事迹和少数民族的传记 。 本纪和列传是《史记》的主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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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自报家门式的介绍是不是看得你有些云里雾里?伟大其实就隐藏在简单的背后 。 《史记》在谋篇布局上就有着大智慧 。 拿本纪来说吧 , 它其实是一部帝王简史 。 秦和汉还好说 , 秦朝只传了两世 , 汉朝从刘邦到汉武帝是五世 。 但夏、商、周就有点多了 。 如果每个帝王都立传 , 很有可能将本纪写成《帝王族谱》 。 世家和列传也是这样 , 这样一一载录下来 , 还不写成了《历代国君录》与《远古名人录》 。 尤其是列传 , 有心按品衔分吧 , 又不是编写《官员花名册》;按专业实力写吧 , 又找不到技术职称作依据 。 因而写谁不写谁 , 怎样写都很伤脑筋 。
司马迁中在《史记·太史公序》中逐一介绍了自己创作的想法 , 看似不厌其烦 , 苦口婆心 , 实则对我们的阅读和理解大有帮助 。 他说:“黄帝尊崇天道 , 其他四帝虽然法度不一 , 但均功丰德美 , 万世流传 , 作《五帝本纪》 。 夏、商、周三代建立初始 , 均是德业隆盛 , 但相传到后来也就没落了 , 作《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 。 秦人的历代先祖多有功业 , 并开创了帝业 , 作《秦本纪》 。 秦始皇兼并六国 , 一统江山 , 作《始皇本纪》 。 项羽接续项梁成为反秦的一面旗帜 , 实乃无冕之王 , 作《项羽本纪》 。 至于刘邦、吕后、文帝、景帝和当今皇上 , 他们各有千秋 , 作《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与《今上本纪》 。 世家和列传则完全以贡献和影响为取舍原则 , 环绕着北极星的二十八宿 , 支撑着车毂的三十根车辐 , 就好比是辅弼股肱之臣 。 那些仗义而行 , 风流倜傥 , 抓住了历史机遇 , 功成名就之人就是列传的主人公 。
在写法上 , 就要更花费些心思了 。 那些帝王诸侯、王侯将相的事迹总是相互交织在一起 , 你总不能处处都记吧?集中记在某几个人身上 , 其他的人物形象又会显得单薄 。 单传、合传、类传的灵活把握 , 互见法的运用 , 让每个人物都显得生动鲜活、有血有肉 。 总体看 , 本纪排在最前面 , 它构成了全书的总纲 。 由《五帝本纪》开始 , 有如波浪般层层推进 , 梯次展开 , 一步步将人引向了烟波浩渺的大海 。
解决了结构和写法 , 剩下的就是观点了 。 司马迁是站在平民立场上 , 由下往上看 , 因而他眼中的历史更加真实与客观 。 他提倡有道伐无道 , 不唯国君独尊 , 主张“大一统”思想 , 崇让尚耻 , 不惜笔墨为平民立传 , 为豪杰、游侠、酷吏、商人立传 , 为匈奴、南越、东越、西南夷、朝鲜等被认为是“蛮夷”的少数民族和西域诸国立传 , 他甚至将项羽与吕后纳入了本纪之中 , 将孔子、陈胜纳入了世家之中 。 司马迁恰像是打扮自己心爱的孩子似的 , 精心描绘着《史记》 。 在他笔下 , 这部倾注了他毕生心血的史书五体通会 , 多维透视 , 旁现侧出 , 观点鲜明 , 无论是它宏廓的画面 , 深邃的意蕴 , 还是那通篇弥漫的浓郁的悲剧气氛和强烈的传奇色彩 , 无不让人折服 。 司马迁本人对他撰写的这部史书也很满意 , 他说“天下遗文古事无不汇集于太史公” , 言语之间充满了满满的骄傲和自负 。
这样的历史观自然很难让那些自诩“正统”的儒家人士接受 。 司马迁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史记》多桀的命运 , 他在生前便对它的保存做出了安排 。 他直言不讳 , 已将《史记》正本藏之名山 , 只留副本在京师 , 他的著作主要是“俟后世圣人君子” 。 在司马迁死后 , 他的史书在社会上开始小范围流传 。 汉宣帝时 , 司马迁的外孙平通侯杨恽上书朝廷 , 请求公开发行《史记》 , 汉宣帝准许 , 在尘封了20年之后 , 《史记》终于重见天日 。 王莽执政时 , 找到了司马迁的后人 , 封其为史通子 。
但是最初 , 《史记》并不为世人所看重 。 《汉书·司马迁传》说它“是非颇谬于圣人 , 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 , 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 , 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 , 此其所蔽也 。 ”意思是说 , 《史记》用黄老之术对抗儒家正统思想 , 有思想倾向问题 。 不仅如此 , 它还推崇游侠 , 不利于治世;里面的《货殖列传》则是唯金钱视人 。 重农抑商是中国历代封建王朝最基本的经济指导思想 , 商人在古代是不入流的 , 司马迁却要破天荒地为他们立传 。 《史记》遂被视为离经叛道的“谤书” , 成为了对抗正宗思想的异端代表 。
黄老之术秉承道家思想 , 是道、法结合 , 并兼采阴阳、儒、墨等诸家观点而成 。 早在公元前134年 , 司马迁12岁的时候 , 汉武帝就已经宣布“罢黜百家 , 独尊儒术”了 。 但是司马迁父子却顽固地使用已经过时的黄老之术来解读历史 , 这是《史记》被列为禁书的一条很重要的原因 。
在一片否定的声音中 , 也有积极的回声 。 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刘向、学者扬雄评价《史记》说 , “皆称迁有良史之材……其文直 , 其事核 , 不虚美 , 不隐恶 , 故谓之实录 。 ”晋代张辅、陈寿、南朝刘勰也都对《史记》给予了肯定 。 西晋华峤也说 , “迁文直而事核 。 ” 但是 , 在指责声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时代 , 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 , 而且他们将《史记》与其他的史书放置在了等同的位置 。
唐朝著名散文家韩愈、柳宗元等 , 都对《史记》特别推崇 , 对传播《史记》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 宋、元之后 , 欧阳修、郑樵、洪迈、王应麟各家 , 以及明朝的公安派、清朝的桐城派 , 都十分赞赏《史记》的文笔 。 于是《史记》的声望与日俱增 , 各家、各派注释和评价《史记》的书也源源不断出现 。 现代作家鲁迅更是将其誉为“史家之绝唱 , 无韵之《离骚》” , 给予了《史记》至高无上评价 。
《史记》的命运正像是司马迁本人的命运一样不可捉摸 。
九、风追司马
司马迁虽然去了 , 但是围绕着他的故事远未结束 。
相传新莽末年 , 司马迁的后人为了避祸 , 离开西高门村躲避到了西北方向的徐村 。 大约从那时起 , 他们就改姓同和冯 。 村里有一块石碑 , 记载了改姓的经过:“徽为长门嫡孙 , 改姓同氏 , 返回故里 , 析居徐村 。 ”翻译过来就是:司马徽是长门的嫡系长孙 , 改司马氏为同氏 , 从别处迁回到了故乡 , 分了家 , 分开居住在徐村 。 据传原来冯家也有一个祠堂 , 在祠堂旁边也立有这样一块石碑 , 碑文说的是司马迁的后人“改姓冯氏 , 返回故里”云云 。 直至现在 , 在这个千余口的村落 , 仍然只有冯、同两姓 。
两千多年过去了 , 司马后裔们对当年司马迁遭受的宫刑之辱仍旧难以忘怀 。 在徐村村北的山脚下有一座古石牌坊 , 上有“法王行宫”四个字 。 两边的对联是:错隐错隐错错隐错隐辨不明;真假真假真真假真假分不清 。 传说司马迁的真骨就安葬在这座山上 。 每年清明时节 , 村人都要到此祭祀 。 他们说这是明祭法王 , 暗祭祖先 。 你看 , 倒过来念 , 这四个字不就成了“宫刑枉法” , 它不正是在为司马迁鸣不平吗?
司马迁:穿越千年的对话// //
司马迁祠就坐落在徐村脚下芝川镇东南的高岗上 , 建于西晋年间的公元310年 。 在祠墓脚下 , 正好是春秋战国时期非常有名的少梁之地——一个洒下了无数英雄梦想和泪水的地方 。 司马迁安葬在这里 , 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 由韩奕坡下漫步而上 , 那林立的古柏、凹凸不平石板路以及高入云天的石阶 , 无不让人肃然起敬 。 而那静卧在高岗之上的祠墓 , 也写满了庄严肃穆 , 静静地等待着千百年来人们的朝圣 。
自晋唐以来 , 前来凭吊的文人墨客络绎不绝 , 留下了不少诗文与石刻 。 具有代表性的有宋人秦观的《司马迁》、张昇的《司马太史墓》等 。 由于认识上的局限 , 这些诗文大多充满了伤感 , 如果将这些石刻接续起来 , 则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 典型的如北宋治平元年韩城知事李奎的那块《司马太史庙》诗碣:
生在龙门境 , 葬临韩奕坡 。
荒祠临后土 , 孤冢压黄河 。
芝水愁声远 , 梁山惨色多 。
一言遭显戮 , 将奈汉君何!
到了清人宋和宁那里 , 所有的同情、伤感业已转化成为崇敬与赞美:
芝川烟雨幕平庭 , 司马坡前拜汉墟 。
蚕室至今遗恨在 , 龙门终古大名余 。
翼经左氏堪争座 , 续传班生敢近居 。
河有波澜史有笔 , 世间多少未成书 。
然而宋和宁的赞美依然是有限度的 , 在他的眼里司马迁仍需与左氏争座 , 也只是比写《汉书》的班生强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 定位是这样 , 蚕室当然就留有遗恨了 。
现代诗人田汉的《访太史祠司马迁墓》 , 将太史公与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联系了起来 , 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 郭沫若更是对司马迁和他所写的《史记》 , 做出了高度评价 , 全诗如下:
龙门有灵秀 , 钟毓人中龙 。
学殖空前富 , 文章旷代雄 。
怜才膺斧钺 , 吐气作霓虹 。
功业追尼父 , 千秋太史公 。
韩城人对司马迁有着特殊的感情 。 从很早的时候起 , 徐村人在每年的清明节 , 都要在村里的“汉太史遗祠”举行祭祖活动 。 祭祖活动中有一出雷打不动的“跑台子戏” 。 就是在“法王行宫”的戏演唱到高潮时 , 人们不约而同地向村内的九郎庙与汉太史遗祠方向跑去 , 演员也不卸装 , 将所有的道具通通带走 , 不留一点蛛丝马迹 。
“跑台子戏”是有来历的 。 据说 , 某年清明节前一天夜里 , 村人正在真骨坟前为先祖唱上坟戏 , 突然间听说从京城来的钦差直奔村上而来 , 人们害怕官府发现司马迁的真骨坟 , 紧急撤离现场 。 后来钦差到了 , 才知是虚惊一场 。 原来当朝皇帝汉宣帝准许《太史公书》公布于世 , 特意派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来向家乡报喜的 。 于是大家重新登台 , 接着演唱 。 人们为了纪念杨恽对《史记》传播做出的特殊贡献 , 将这种独特的跑台子戏保留了下来 , 一直流传至今 。
2005年 , 在司马迁诞辰2150周年之际 , 陕西电视台直播了大型纪念活动《风追司马》 , 民祭史圣活动逐步由群众自发祭祀 , 演变成为我国继祭黄陵、孔子之后的第三个大型祭典活动 。 每年清明节前夕 , 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都会聚集到这里 , 共同寻求和追怀“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人格光辉和中国文史品格的光辉” , 祭典活动被赋予了特殊涵义 。 就这样 , 形而下的司马行迁去了 , 形而上的司马迁却越发高大起来 。
他就是这样一位可叹、可爱又可敬的老头儿 。 他博学多识 , 关键处却说不好一句话;看轻生死 , 却只能接受令他极耻大辱的宫刑;珍视友情 , 却惴惴然不敢推贤进士 。 他没有钱 , 没有朋友 , 高才身负 , 看似万众仰慕 , 实则内心卑怯 。 他矢口否认与李陵的关系 , 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宦官 , 但却从未放弃历史担当 , 忍辱著史 , 并最终究天人之际 , 通古今之变 , 成一家之言 , 扬名于万世 。
对于这样一个高贵倔强到“冷艳迷人”的老头 , 你有什么理由不敬仰和热爱!
〔参考资料〕《史记》之《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河渠书》《西南夷列传》与司马迁《悲士不遇赋》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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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26日 ,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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