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熹对韩愈诗歌的校勘与评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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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朱熹对韩愈诗歌的校勘与评价(下)

谷曙光

第565期

归纳起来 , 朱熹主要在道学、人品、文学三方面对韩愈进行了评价批评 。 因本书主要是从文学的角度研究朱熹对韩愈诗的评论 , 故而此处对朱熹评韩之道学、人品部分 , 仅举其荦荦大端 , 而详于评论诗文部分 。

先看道学方面 。 朱熹《答宋深之》云:

韩子于道 , 见其大体规模极分明 , 但未能究其所从来 。 而体察操履处 , 皆不细密 。 其排佛老 , 亦据其所见而言之耳 。 (卷五十八)

所谓大醇而小疵 , 朱熹对韩愈的“道”还是大体肯定的 , 但韩愈又有不辨根源、不能细密的弊病 。 那么韩愈的小疵究竟表现在哪些方面?朱熹《王氏续经说》云:

退之《原道》诸篇 , 则于道之大原 , 若有非荀、扬、仲淹之所及者 。 然考其平生意向之所在 , 终不免于文士浮华放浪之习 , 时俗富贵利达之求 。 而其览观古今之变 , 将以措诸事业者 , 恐亦未若仲淹之致恳恻而有条理也 。 (卷六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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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提出的道 , 荀子、扬雄、范仲淹或有不及 。 但韩愈的人生却未能贯彻自己所阐发的道 。 具体来说 , 韩愈浮躁木强 , 有文人放浪形骸的习气 , 又不免汲汲于功名利禄 。 朱熹认为 , 在事功上 , 韩愈甚至还不及宋代的范仲淹 。 与这种论调相近 , 朱熹在《读唐志》里对韩愈进行了更具体的批评:

韩愈氏出 , 始觉其陋 , 慨然号于一世 , 欲去陈言 , 以追《诗》、《书》六艺之作 。 而其弊精神 , 縻岁月 , 又有甚于前世诸人之所为者 。 然犹幸其略知不根无实之不足恃 , 因是颇溯其源而适有会焉 。 于是《原道》诸篇始作 , 而其言曰:“根之茂者其实遂 , 膏之沃者其光晔 。 仁义之人 , 其言蔼如也 。 ”其徒和之 , 亦曰:“未有不深于道而能文者 , 则亦庶几其贤矣 。 ”然今读其书 , 则其出于谄谀、戏豫、放浪而无实者 , 自不为少 。 若夫所原之道 , 则亦徒能言其大体 , 而未见其有探讨服行之效 , 使其言之为文者 , 皆必由是以出也 。 故其论古人 , 则又直以屈原、孟轲、马迁、相如、扬雄为一等 , 而犹不及于董、贾 。 其论当世之弊 , 则但以词不已出 , 而遂有神徂圣伏之叹 。 至于其徒之论 , 亦但以剽掠僭窃为文之病 。 大振颓风 , 教人自为 , 为韩之功 。 则其师生之间 , 传受之际 , 盖未免裂道与文以为两物 。 而于其轻重缓急、本末宾主之分 , 又未免于倒悬而逆置之也 。 自是以来 , 又复衰歇数十百年 , 而后欧阳子出 , 其文之妙 , 盖已不愧于韩氏 。 而其曰治出于一云者 , 则自荀、扬以下 , 皆不能及 , 而韩亦未有闻焉 。 是则疑若几于道矣 。 然考其终身之言 , 与其行事之实 , 则恐其亦未免于韩氏之病也 。 (卷七十)

平心而论 , 这篇文字时有偏颇之处 。 朱熹大体还是认同韩愈之道的 , 可是韩愈的道仅停留在文章里 , 而且是大而化之的 。 关键是韩愈没有能够很好地处理文与道的关系 , 不但把道与文割裂开了 , 而且颠倒了两者的次序 。 韩愈只是一味争强好胜 , 以至于他的人生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 对韩愈的出处行止 , 朱熹的批评近乎严厉苛刻 , 捎带着他把欧阳修也批评了一番 。 其实韩愈实欲为宰相一流人物 , 其思想本无细密体系 。 朱熹这一大段话近于厚诬古人 , 道学气很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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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人品方面 。 朱熹《王梅溪文集序》云:

予尝窃推易说以观天下之人 , ……于汉得丞相诸葛忠武侯 , 于唐得工部杜先生 , 尚书颜文忠公 , 侍郎韩文公 , 于本朝得故参知政事范文正公 , 此五君子 , 其所遭不同 , 所立亦异 , 然求其心 , 则皆所谓光明正大 , 疏畅洞达 , 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 。 其见于功业文章 , 下至字画之微 , 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 。 (《文集》卷七十五 , 第30页)

在此处 , 韩愈被推崇为古代君子的典范 , 与诸葛亮、杜甫、颜真卿、范仲淹并列为“五君子” 。 朱熹眼中君子的标准是“光明正大 , 疏畅洞达 , 如青天白日 , 如高山大川 , 如雷霆之为威而雨露之为泽 , 如龙虎之为猛而麟凤之为祥 , 磊磊落落 , 无纤芥可疑者” 。 足见品德高尚 , 几近圣贤所为 。 可是朱熹又有如下的论调:

如韩退之 , 虽是见得个道之大用是如此 , 然却无实用功处 。 他当初本只是要讨官职做 , 始终只是这心 。 他只是要做得言语似六经 , 便以为传道 。 至其每日功夫 , 只是做诗博奕 , 酣饮取乐而已 。 观其诗便可见 , 都衬贴那《原道》不起 。 至其做官临政 , 也不是要为国做事 , 也无甚可称 , 其实只是要讨官职而已 。

把韩愈说成一个非常庸俗的官僚 , 性情低俗 , 面目可憎 , 一心只为保乌纱帽 , 拼命往上爬 。 对照前后评价 , 几乎不能相信出自同一人之口 。 也许我们的朱老夫子在循循善诱时 , 偶尔说走了嘴 。 由此而论 , 看待朱熹论韩 , 真不能斤斤于一、二条材料 , 须细细辨析 , 总括折中 。

文学评论方面 。 朱熹《跋病翁先生诗》云:

余尝以为天下万事 , 皆有一定之法 , 学之者须循序而渐进 。 如学诗 , 则且当以此等为法 , 庶几不失古人本分体制 。 向后若能成就变化 , 固未易量 。 然变亦大是难事 。 果然变而不失其正 , 则纵横妙用何所不可 。 不幸一失其正 , 却似反不若守古本旧法 , 以终其身之为稳也 。 李、杜、韩、柳初亦皆学选诗者 。 然杜、韩变多而柳、李变少 。 变不可学 , 而不变可学 。 故自其变者而学之 , 不若自其不变者而学之 。 乃鲁男子学柳下惠之意也 。 呜呼!学者其毋惑于不烦绳削之说 , 而轻为放肆以自欺也哉!

朱熹撰写此跋时已经年逾古稀 , 所谈可视为其晚年定论 。 他标举六朝文选诗 , 并把唐代的李、杜、韩、柳都牢笼在选诗的范围内 。 其观点较为保守 , 认为创新并不容易 , 如果能够“守正出新” , 那当然最好;如果不能 , 而且创新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 反而不如守旧来得稳妥 , 似乎无过就是功 。 由此论之 , 杜甫、韩愈开拓多、变化多 , 而李白、柳宗元继承多、变化少 。 自然是变化少的容易学 , 而开拓多的难措手 。 朱熹进一步批评了黄庭坚的“不烦绳削之说” 。 山谷特别推崇杜、韩晚年的诗文 , 看重那种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然老成境界 。 但是须知 , 这种境界乃是大作家千锤百炼而成 , 又有几人能臻此妙境?材质一般的人恐怕再努力也是无济于事的 。 朱熹很敏锐地认识到普通人径直学杜、韩晚年的困难 , 弄不好还会平添诗病而不自知 。 这倒是给学江西而迷山谷的诗人敲了一记警钟 , 所论自具手眼 。 朱熹又对唐宋两代文学的变革发表过重要意见:

汉末以后 , 只做属对文字 , 直至后来只管弱 , 如苏颋着力要变 , 变不得 。 直至韩文公出来 , 尽扫去了 , 方做成古文 , 然亦止做得未属对合偶以前体格 。 然当时亦无人信他 , 故其文亦变不尽 。 才有一二大儒略相效 , 以下并只依旧 。 到得陆宣公奏议 , 只是双关做去 。 又如子厚亦自有双关之文 , 向来道是他初年文字 , 后将《年谱》看 , 乃是晚年文字 , 盖是他效世间模样做则剧耳 。 文气衰弱 , 直至五代 , 竟无能变 。 到尹师鲁、欧公几人出来 , 一向变了 , 其间亦有欲变而不能者 , 然大概都要变 , 所以做古文自是古文 , 四六自是四六 , 却不滚杂 。

六朝自是骈文的天下 , 唐代依旧如此 。 韩愈“文起八代之衰” , 以大魄力、辣手腕变革复古 , 但晚唐五代骈文又回潮 。 直到宋代的欧阳修等接续韩愈的事业 , 古文方才真正站稳脚跟 。 这段话闲闲叙来 , 把唐、宋两代的文学变革运动的梗概说得非常清晰 , 而对韩愈、欧阳修等人的创辟扭转之功 , 朱熹大力肯定 。 值得注意的是 , 对于一向认为是韩愈同道的柳宗元 , 朱熹却持不同意见 。 柳宗元不但作骈偶文 , 而且即使写古文 , 其中骈偶的成分亦复不少 。 朱熹的意见有理有据 , 把韩愈的努力看作独立无援的个人行为 , 似乎更接近历史的真实 。 这对重新审视、反思唐代的所谓“古文运动”非常有启发意义 。


论朱熹对韩愈诗歌的校勘与评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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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所引可以算作朱熹对文学史上一些重大问题的原则性看法 , 里面涉及韩愈 。 下面再看他对韩愈诗文的具体评价 。 他说:“韩退之议论正 , 规模阔大 。 ” 并一再指示学生把韩愈诗文作为研习之典范 , 苦口婆心 , 不厌其烦:

问:舍弟序子文字如何进工夫云云 。 曰:“看得韩文熟 。 ”(卷一百三十九)

人要会作文章 , 须取一本西汉文 , 与韩文、欧阳文、南丰文 。

若会将《汉书》及韩、柳文熟读 , 不到不会做文章 。

如欧公、曾南丰、韩昌黎之文 , 岂可不看?

朱熹本人必深得韩愈诗文之力 , 他要金针度人 , 否则不会再三口讲指画 。 那么 , 韩愈诗文的好处究竟何在?朱熹说:

退之要说道理 , 又要则剧 , 有平易处极平易 , 有险奇处极险奇 。

一句精炼至极的评语 , 把韩愈诗文的特征概括得非常准确恰当 。 韩愈是要在文章里说道理、发议论 , 散文如此 , 诗亦如此 。 又时时有“以文为戏”的地方 , “则剧”就是游戏笔墨的意思 。 韩愈诗文的风格 , 有奇崛险怪的 , 也有平易冲淡的 , 不可一概而论 。 24个字 , 可谓凝练至极 , 见识过人 。 虽然韩愈风格多元 , 但朱熹显然更推崇韩愈的平淡风格 。 他有一个观点很独特:

韩诗平易 , 孟郊吃了饱饭 , 思量到人不到处 。 联句中被他牵得亦着如此做 。

韩愈、孟郊的联句 , 敲金戛玉 , 纵横怪变 , 信为宇宙间一种奇文 。 一人故为艰深奇涩 , 另一人争奇追逐 , 才能棋逢敌手 。 但这种联句究竟韩、孟谁是主导?对此宋人有不同看法 。 朱熹觉得孟郊故弄险怪 , 而韩愈被他牵连 , 也只好奋力作出险怪的样子 , 可备一说 。 朱熹凭借高度的艺术感悟能力 , 每每能发出不同一般的新鲜观点:

诗须是平易不费力 , 句法混成 。 如唐人玉川子辈句法虽险怪 , 意思却有混成地气象 。

他一再强调韩诗的平易不算 , 还认为韩孟诗派里险怪的突出代表卢仝也有平易不费力的地方 , 发人所未发 。

朱熹对韩愈诗的用韵也有研究:

晋人诗 , 惟谢灵运用古韵 , 如“佑”字协“烛”字之类 。 唐人惟韩退之、柳子厚、白居易用古韵 。 如《毛颖传》“牙”字、“资”字、“毛”字 , 皆协“鱼”字韵是也 。 (卷一四〇)

此外 , 还有些地方 , 朱熹把韩愈的道德和文章结合起来评论:

至韩退之唤做要说道理 , 又一向主于文词 。 (《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二)

如韩退之已自五分来 , 只是说文章 。 (同上卷一百二十九)

退之却见得大纲 , 有七八分见识 。 如《原道》中说得仁义道德煞好 , 但是他不去践履玩味 , 故见得不精微细密 , 伊川谓其学华者 , 只谓爱作文章 , 如作诗说许多闲言语 , 皆是华也 。 看得来退之胜似子云 。 (卷一百三十七)

韩文公第一义是去学文字 , 第二义方去穷究道理 , 所以看得不亲切 。 (卷一百三十七)

在文道关系上 , 朱熹一直认为韩愈颠倒了二者的次序 , 他一再臧否韩愈的重道轻文 , 责备其文道分裂 。 韩愈又爱炫耀才华 , 其诗文都是不关道德的废话 , 华而不实 。 把这些批评文字和上文的正面赞扬比较 , 总让人觉得矛盾 , 难以理解 。 下面一段文字也属毁誉参半:

或问:文中子僭拟古人是如何?曰:这也是他志大 , 要学古人 。 如退之则全无要学古人底意思 。 柳子厚虽无状 , 却又占便宜 , 如致君泽民事 , 也说要做 。 退之则只要做官 , 如末年潮州上表 , 此更不足说了 。 退之文字尽好 , 末年尤好 。 (卷一百三十七)

一方面批评韩愈没有复古的诚意 , 只想着做官 , 更缺乏骨气;但另一方面 , 又大为赞赏韩愈的诗文 , 说什么全部都好 , 晚年尤其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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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朱熹对韩愈评价的纷繁复杂、褒贬对立?如果把朱熹这些评价综合起来 , 对比分析 , 不难发现 , 每当朱熹批评韩愈之道驳杂不纯 , 责难其文道分割时 , 其文亦受到严厉批评;而单纯评价韩愈文学的地方 , 一般都是肯定赞美 。 这似乎是个隐性的规则 , 贯彻在朱熹对韩愈的全部评价中 。 是否可以说朱熹在评价韩愈时 , 采用了双重标准?朱熹主要还是一位理学宗师 , 但同时又有着高度的艺术评鉴能力 。 说到底 , 韩愈终究还是个文学家、实干家 , 而非思想家 。 请注意朱熹评价韩愈的历史语境 。 当朱熹站在理学家的立场 , 严密审视韩愈的道德文章时 , 就如同不留情面的考官 , 批评人针针见血 , 一力尊道轻文 , 此时他的文艺观就暂时退居其次了 。 当朱熹偶尔放下理学宗师的架子 , 谈风论雅 , 吟诗作赋时 , 他对韩愈就没有那么多苛责 , 评价趋于客观 。 这不妨说出于不同的立场 , 对同一人批评的侧重点不同 。

朱熹在韩愈研究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 。 他整理校勘韩集 , 在文献文本方面为后人研读韩愈提供了可资参考的善本 。 他还对韩愈其人、其文有深入的论析 。 由于朱熹议论韩愈的地方太多 , 而观点时有抵牾之处 , 那么对于文献材料的梳理、分析就是不可避免的 。 朱熹的道学家身份让其评价韩愈打上了深深的道学色彩 。 当他主要以道学家面目批评韩愈时 , 自然批评较多而严厉;当他偶尔撇开道学家的身份 , 以普通人去接受韩愈时 , 对韩愈及其文学的品评就会客观公允很多 。

韩愈、朱熹都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领域的巨人 , 巨人评价巨人 , 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 随着朱熹在南宋之后影响的日益增强 , 他对韩愈的评价成为后人认识韩愈的重要参照系统 。 研究朱熹评价韩愈这一个案 , 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经学家对文学的认识和态度 。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