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徽州文书里的“两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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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初辟 , 上帝害怕亚当孤单 , 趁其熟睡 , 抽取他身上的一根肋骨 , 造就了一个女人 。 此后 , 女人遂成了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 , 而男人则要离开自己的父母去依恋妻子 , 与她结为一体……一旦分离 , 难免就有相思的烦恼 , 以及拉呱絮聒之必要 。 大概从那时开始 , 驿寄梅花 , 鱼传尺素 , 夫妻之间的两地书便已出现 。

在中国 , 无论是《诗经》中的“君子于役 , 不知其期” , 还是古诗乐府之“青青河畔草 , 绵绵思远道”“千里远婚姻 , 悠悠隔山陂” , 或许都昭示了夫妻之间的两地书由来已久 。 及至唐代 , 现存的敦煌文书中更出现了《夫与妻书》和《妻与夫书》之类的书仪 , 供人摹仿套用 。 唐人张敖编撰的《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中 , 就有一往一复的天涯芳信:

自从面别 , 已隔累旬;人信劳通 , 音书断绝 。 冬中甚寒 , 伏惟几娘子动止康和 , 儿女佳健 。 此某推免 , 今从官役 , 且得平安 , 唯忧家内如何存济 。 努力侍奉尊亲 , 男女切须教训 。 今因使往 , 略附两行 , 不具一一 。 (《与妻书》)

拜别之后 , 道路遥长 , 贱妾忧心 , 形容憔悴 。 当去之日 , 云不多时 , 一别已来 , 早经晦朔 。 翁婆年老 , 且得平安 , 家内大小 , 并得寻常 。 时候 , 伏惟某郎动止万福 , 事了早归 , 深所望也 。 (《妻答书》)

据敦煌学者的研究 , 《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是现存敦煌本《吉凶书仪》类中最为简要的一种 。 而类似的夫妻对答 , 在其他的残篇遗简中亦颇有所见 , 这说明经过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发展 , 两地书的形式已相当成熟 。 信中的“几娘子”和“某郎” , 在有的两地书中或作“次娘子”和“次郎” , “几”或“次”相当于后世尺牍活套中的“某”或“△” , 是一种泛指 , 供写信人套用 。

敦煌书仪之大量出现 , 反映了上层礼仪向一般民众的扩散过程 。 随着时代的变迁 , 这种传播更加深入和广泛 。 元末明初陶宗仪《说郛》卷34上有一个段子说:

绍兴辛巳 , 女真犯顺 。 米忠信夜于淮南劫寨 , 得一箱箧 , 乃自燕山来者 , 有所附书十余封 , 多是敌营妻寄军中之夫 。 建康教授唐仲友 , 于枢密行府僚属方圆仲处亲见一纸 , 别无他语 , 止诗一篇 , 云:“垂杨传语山丹 , 你到江南艰难;你那里讨个南婆 , 我这里嫁个契丹 。 ”

辛巳亦即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 。 当时 , 金人进攻南宋 , 米忠信乘着夜色前往劫寨 , 结果缴得女真人的一个箱子 , 里面都是妻子写给丈夫的书信 。 其中有一张纸上只有一首打油诗 , 内容是一个名叫垂杨的妻子捎给丈夫山丹的几句话:你到江南打仗很辛苦 , 天长日久 , 看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 干脆咱俩就散伙吧 , 你到那里讨一个南蛮婆子算了 , 我在北方就嫁个这里的契丹人吧——这是笑话 , 女真男人出外打仗 , 侵略南宋 , 没想到后院起火 , 老婆难耐雌守之苦 , 很快就有了契丹相好 , 坚决要求与前线的女真士兵分手 。 揆情度理 , “唐乌龟宋鼻涕清邋遢” , 积弱如清水鼻涕的赵宋政权打不过剽悍的女真人 , 奇思妙想的文人才子便只能收集(甚或是编造)因第三者插足、对手“军婚”遭破坏的故事偷着乐——这是南宋士大夫从汉文化的三纲五常出发 , 取笑北方民族的夫妻关系 。 在他们看来 , 垂杨山丹的两地书简单干脆 , 几乎可以说是白纸乱涂数点墨 , 自然不需同时代汉地书仪繁文缛节的客套和委婉 。

及至明清 , 教人撰写书信的尺牍活套层出叠现 。 这些活套 , 有的反映了某个区域颇为普遍的社会实态 , 具有特别的研究价值 。

有的活套甚至被编成启蒙读物 , 将写信时的遣词用字都一一编入 。 如刊本《汪大盛新刻详正汇采书信要言》(简称《书信要言》)全书为四言 , 中间部分分门别类地列举了写信的套语 。 譬如 , 妻子写给丈夫的内容就有相当不少:

女儿起嫁 , 我难作主 , 接他不多 , 你回议处 , 无人嘀量 , 实难应许 , 盆桶有限 , 奁仪使女 , 首饰衣服 , 箱笼橱椅 , 衣架须毬 , 门幔帐坠 , 器皿铺陈……备办不周 , 受他言语 , 儿女分上 , 再三难阻 , 你躲不归 , 尽是我举 , 讨尽 , 受尽苦楚 。

时下作田 , 节临谷雨 , 浸谷撒秧 , 当先预备 , 灰粪牛租 , 临期难具 , 割麦莳田 , 无人相助 , 早起夜眠 , 十分忧虑……

媳妇儿孙 , 不受训诲 , 生事冤家 , 惹人恼燥 , 柱[枉]废[费]心机 , 全无所靠 , 四处嬉游 , 家赀荡废……汝我命低 , 终难过世 , 不得他力 , 反加着恄 , 玷辱祖宗 , 带累亲戚……

你在途中 , 务宜将息 , 晏些起程 , 早些歇息 , 且自宽心 , 不可恼恄 , 忍耐回家 , 嘀量算计 , 只此报知 , 收拾仔细 。

该书发现于徽州 , 印刷颇为粗糙 , 文字亦多错讹 。 从“汪大盛”的名字来看 , 这应是徽州人编辑或出版的一册启蒙读物 。 信中有不少方言土语 , “”的意思大概是被人说了闲话 。 从中可见 , 徽州妇人家长里短絮絮叨叨 , 备述女儿出嫁、置办妆奁的破费及难处 。 接着说雇人做农活 , 遭磨洋工 , 丈夫寄钱无多 , 不够应付 。 此外 , 还涉及婆媳之间的尖锐矛盾 , 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分家另过 。 最后是嘱咐丈夫在外保重 , 不可气恼……

此类夫妻间的两地书 , 在明清时代所见颇多 。 譬如 , 徽州文书抄本中就收录了一份相当有趣的信函 。 从中 , 我们仿佛看到 , 寒夜孤灯之下 , 一位商人妇正拈管展笺 , 书写心事恨词:

信奉良人知之:常言俗语无文 , 且喜二大人康泰 , 儿女安宁 。 前接来银十两 , 猪油拾斤 , 欠账零零碎碎 , 算来不够还人 。

“良人”是对丈夫的称呼 。 老夫老妻虽然未必完全是爱弛情衰 , 但整日价忙于柴米油盐生意琐事 , 通常情况下 , 没有什么风花雪月卿卿我我需要表白 , 除非发生大的变故才需相互通报 。 妻子先是照例寒暄 , 叙说公公婆婆及儿女一切都好 , 接着说收到寄来的银钱十两和猪油十斤 , 临了还抱怨寄下的银钱不够开销……

这一段话具有浓厚的徽州乡土背景 。 明清以来 , 徽商外出 , 经常要往家中寄送猪油 。 据说 , 在江南各地 , 有一种人拿着竹节 , 每天到肉摊上收购猪油 , 收到后就装入桶内销往徽州 。 有一首《收猪油》的竹枝词这样写道:“两只竹节收猪油 , 每日派人肉铺兜 。 猪油收来作何用 , 装入桶内销徽州 。 徽州地方少猪肉 , 猪油炖酱夸口福 。 更把猪油冲碗汤 , 吃得肚肠滑漉漉 。 ”江浙一带滩簧编出的笑话 , 说的是“徽州朝奉 , 富而啬 , 好绷场面 , 日进青菜豆腐 , 而悬猪油少许于墙角 , 餐后 , 揩油于唇 , 立大门前告人曰:我家今天吃猪油炖酱 。 ”虽然说“猪油炖酱夸口福” , 典出江南一带讥讽徽州人为揩油之祖师的笑话 , 但嗜好猪油为徽州的风俗 , 这一点并无疑义 。 徽州绩溪人胡适在其口述自传中就曾说过:“……我们徽州人一般都靠在城市里经商的家人按时接济 。 接济的项目并不限于金钱;有时也兼及食物 。 例如咸猪油(腊油) , 有时也从老远的地方被送回家乡 。 ”可见 , 这封书信的乡土色彩极为浓厚 。

根据文献记载 , 不少徽州人对于私塾先生相当刻薄 , 近世胡梦龄的《黟俗小纪》指出:“我邑风俗 , 于蒙师非但不知所择 , 而且待之甚薄 , 束脩极菲 , 子弟相从 , 还讲情面 。 而山村小族更不加意 , 只贪便宜 , 虽市夫匠艺可充馆师 , 鲁鱼亥豕之诮 , 往往皆是 , 此真莫大之忧也 。 ”这虽然指的是黟县一地的情况 , 但在徽州的许多地方均较普遍 。 清代、民国时期流行于徽州的《蒙馆经》抄本 , 大致反映了蒙师的处馆生活 , “一入门来百事牵 , 戏联排[牌]匾并堂联 , 精神尽抖周旋遍 , 辛苦何尝见着钱” 。 塾师待遇既薄 , 教书自然平庸 。

在上揭的长吁短叹、嗟嗟怨怨中 , 妇人从各个方面明说暗示自己持家极为辛苦 , 也相当能干 , 言外之意无非是——“为儿女使尽些拖刀计 , 为家私费尽些担山力” , 像我这样出色当行的女人 , 你能娶到手做老婆 , 真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 ,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进而提醒对方家有贤妻 , 不可辜恩负德 , 更切莫“弃了甜桃绕山寻醋梨”!

在摆了自己的一大堆功劳之后 , 这封信笔锋一转 , 以骤雨打新荷之势兴师问罪:

所闻你在外娶妾 , 如何大胆糊[胡]行?年纪有了四十 , 也须灭了火性 , 思前我待你恩情 , 如果有了此事 , 星夜赶到店中 , 骂一声“狐狸精贱人” , 看你如何做人?且问你为何停妻再娶 , 吵闹不得安宁 。

霎时间怨雾凄迷、悲风乱吼 , 实际上直到此处 , 妇人才真正切入正题:我听说你在外面找了小老婆 , 怎么这么大胆?你年纪也已四十岁 , 已经不是火力生猛的青春小伙了 , 欲火煽动 , 津液易枯 , 本来不应该如此花心 , 在外蝶意偷香、贪欢嫩蕊 。 你该想想我以前对你的恩情吧 , 倘若确曾恋酒迷歌、意马心猿 , 我会昼夜兼程赶到你的店里 , 骂一声“狐狸精贱人” , 看你如何做人?再问你为什么折柳攀花 , 吵闹得天翻地覆 。 歙县有一首民谣叫《一纸书 , 到南京》 , 状摹的便是类似的情境:

一纸书 , 到南京 , 丈夫出门无良心 。

家中娶个蒂蒂荷花女 , 外头讨个大大狐狸精 。

搽粉搽三斤 , 胭脂涂半斤;

红头绳 , 扎四两 , 绿头绳 , 扎一斤;

一梳梳个长辫头 , 一拖拖到背脊心;

红背褡 , 绿背心 , 一双拖跟鞋 , 着到外婆家去看灯 。

哪个灯消火灭鬼 , 踩着卬只脚眼睛;

痛呀痛伤心 , 气呀气恼人 。

卬要去搭外婆讲 , 眼泪鼻涕流塌三四两 。

“卬”是徽州妇人的自称 , 歌谣中的妇人 , 提起负心的丈夫以及南京的那位狐狸精 , 既是伤心又是恼人 。 而对于这样的后果 , 当事的另一方大概不难逆料 。 俗话说:“宁食三寸葱 , 不逢醋一盅;宁食五斗蒜 , 不逢醋一罐”——醋海生波的能量 , 着实不容小觑 。 《型世言》第二十六回写寓居杭州箭桥大街的徽州盐商吴爚 , 吃不成羊肉反惹一身膻 , 在外被亲友耻笑 , 在家遭妪人痛骂:“没廉耻入娘贼 , 瞒我去讨甚小老婆 , 天有眼 , 银子没了 , 又吃恶官司!”而新发现的徽商小说《我之小史》也曾提及 , 作者詹鸣铎之父詹蕃桢在杭州纳宠 ,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 不料为其祖母所知 , 后者赶到杭州“勃然大怒 , 拍案一声 , 惊得行内诸人备聚 , 祖母大骂 , 伙老观喜 , 进茶于几 , 一掌打去 , 茶几都翻 。 众人一齐来劝 , 扶入内进 , 我的母亲、父亲 , 霎时同到 , 对之跪下 。 我与礼先、庆林、江氏、春莺及翠季二妹 , 亦皆一齐跪下 , 涕泣哀求 。 半晌之后 , 方始略为霁威 , 但怒气仍不息 。 是日大骂 , 闹及夜半” 。 詹氏母亲较为懦弱 , 而祖母则极强悍 。 试想 , 老孺人尚非应该吃醋的当事人 , 但即便如此 , 她的吵闹也已让意惹情牵的詹蕃桢难以招架 , 最后只得任好梦痴逐流水……

为了摆脱“狐狸精贱人”似有若无的阴影 , 妇人的策略是“有枣没枣 , 打一竿瞧瞧” , 接着 , 她下了最后通牒 , 薄批细切 , 提出了具体的“整改措施”:

倘若无有此事 , 限你四月回程 , 家计现在逼迫 , 为何又娶妖精?我今旧病发作 , 险遭一命归阴 , 幸门[蒙]祖宗保佑 , 又许一个愿心:来家杭州经过 , 多带几把金银 , 头脚鞋面多要 , 头油也要几斤 , 大女儿胭脂花粉 , 二女儿要丝带头绳 , 细儿无有暖帽 , 衣裳多不合身 , 有庆裤袜旧破 , 荷花亦无单裙 , 我也不要别物 , 只是虚亏 , 要吃人参 。

此处让丈夫限期返归故里 , 有则改之 , 无则加勉 , 并指明要他在回家时应捎带各种各样的礼物 , 送给家里的荆妻、儿女以及奴仆、丫环 。 倘若我们将这份礼单与上揭的《一纸书 , 到南京》相互比对便可看出 , 其中的不少礼物实际上是比照“狐狸精”所用而提出的 。 这里软硬兼施 , 以柔克刚 , 说自己是“旧病发作” , 险些丧了性命 , 表现出弱不禁风的样子 , 以博得男人的怜悯和疼爱 。 这就像两军对垒 , 临阵厮杀得难解难分的一方突然掉头拨马便逃 , 其实是卖个破绽 , 后方则早已准备好一根结结实实的绊马索……果不其然 , 工愁善病的女人声言不要别的东西 , “只是虚亏 , 要吃人参” 。 徽州人素以俭啬著称于世 , 明人谢肇淛曾经感慨:徽人“衣食亦甚菲啬 , 薄糜盐虀 , 欣然一饱 。 ……至其菲衣恶食 , 纤啬委琐 , 四方之人 , 皆传以为口实 , 不虚也!”平素节俭持家的老婆 , 看来这番是动了狠念 , 不惜狠狠斩上一刀 , 让男人出点血 , 以便长些记性——要他多带盘缠 , 从销金窝、锦绣窟买来人参给自己补补 , 谁让他有在外寻花问柳的嫌疑呢?想来 , 虚亏的恐怕不是妇人的身子 , 而是忿忿不平的内心吧!

当然 , 一味的强悍要挟笼络不了异地夫君那摇摆不定的心 , 峰回路转 , 家主婆柔肠脉脉 , 接着对丈夫赶回徽州的旅程做了细致的安排 , 水一程 , 山一程 , 风一更 , 雨一更 , 处处可见其人的细心周到和办事果断:

叫船须当赶快 , 不可沿途搭人 , 富阳、桐芦[庐]经过 , 七里龙[泷]也要小心 , 到了严州加纤 , 水路更要赶行 , 船上出恭仔细 , 夜间火烛小心 , 路上冷物少吃 , 尤恐吃了坏人 , 平安到了梁下 , 千万不可步行 , 雇轿抬到家里 , 铺盖交与足人 。

路迢遥烟水千叠 , 透过文字 , 妇人的心绪似已飞到了云际归帆 。 在这里 , 她仔细叮嘱在返乡途中的夜静云帆月影风烛之种种注意事项 。 丈夫应当是在江浙一带务工经商 , 所以是从钱塘江、富春江和新安江逆流而上回到徽州 。 信中提及的富阳、桐庐一带 , 是钱塘江流域最美的一段水路 , 南朝吴均写信给友人朱元思 , 有“风烟俱净 , 天山共色”之喻 。 他“从流飘荡 , 任意东西” , 眼前的景色美不胜收:

自富阳至桐庐 , 一百许里 , 奇山异水 , 天下独绝 。 水皆缥碧 , 千丈见底;游鱼细石 , 直视无碍 。 急湍甚箭 , 猛浪若奔 。 夹嶂高山 , 皆生寒树 , 负势竞上 , 互相轩邈 , 争高直指 , 千百成峰 。 泉水激石 , 泠泠作响;好鸟相鸣 , 嘤嘤成韵 。 蝉则千转不穷 , 猿则百叫无绝 。 鸢飞戾天者 , 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 , 窥谷忘反 。 横柯上蔽 , 在昼犹昏;疏条交映 , 有时见日……

收入《古文观止》的这封文言短札清新隽永 , 水声山色 , 竞来相娱 。 从富阳到桐庐一百多里的水路 , 水秀山奇 , 冠绝天下 。 文中提及 , 即使是热衷功名的人 , 望一眼如此美丽的峰峦也会欲心顿减 , 挣破名缠利锁 , 参透荣华富贵 。 而这段水路更是无数徽州朝奉返归桑梓的必经之地 , “鸢飞戾天者 , 望峰息心” , 恰可与前述的不惑之年“也须灭了火性”比照而观 。

从桐庐溯流而上 , 便是新安江 。 新安江水路素有“一滩复一滩 , 一滩高十丈 , 三百六十滩 , 新安在天上”的说法 , 逆流上滩的艰难于此可见 。 “七里泷”也叫七里滩 , 与严陵濑相接 。 元曲有《严子陵垂钓七里滩》 , 说的便是此处 。 严子陵为东汉会稽余姚人 , 天性旷达 , 少有高名 , 与刘秀同学 。 及至汉光武即位 , 他改名换姓隐居 , 不受朝廷征辟 , 后寄情山水 , 归耕于富春江上 。 七里泷及严陵濑一带 , 即有严子陵的诸多遗迹 。 而就地理形势而言 , 七里泷两山夹峙 , 水驶如箭 , 当地谚云“有风七里 , 无风七十里” , 就是指该处舟行艰于牵挽 , 完全根据风速的大小决定行船速度之快慢 。 据说 , 船到此处 , 舟人饱张风帆 , 乘客尽启篷窗 , 但见澄江似练 , 翠峰如簇 , 画眉竹鸡 , 啼声清越 。 值此良辰佳景 , 舟人常携鞭炮燃放 , 四山相应 , 震天动地……此时回望来程 , 严子陵钓台渺在云际 , 令人心旷神怡……不过 , 人在归途 , 想来倚篷窗自叹漂泊命的朝奉 , 大概无心欣赏窗外的美景吧……

由于上滩艰难 , 沿途需要一些纤夫拉纤 。 如在严州府下 , “舟楫上水 , 在此叫纤”——这是明清商编路程图记上的提示 , 所以信中也说“严州加纤” , 亦即在严州上滩时找人拉纤 。 此后 , 逆新安江干流由浙江省进入徽州歙县 , 历经艰辛 , 由浦口一路溯练江好不容易到了“梁下” 。 所谓梁下 , 是指歙县县城东南的渔梁坝 , 此处为徽州人进出皖南的重要水运码头 , 那里有一些转运过塘行(其功能兼具现代的旅栈、邮局和货物托运处) , 与新安江—钱塘江沿岸的转运过塘行一起 , 形成了沟通浙皖各地的运输网络 。 到达渔梁后 , 旅人的行李便可由过塘行所雇之足人(信客)直送到家 。

信中款语温言 , 反复叮嘱良人节食顺时 , “荒村雨雪宜眠早 , 野店风霜要起迟” 。 其中 , 还特别告诫说“船上出恭仔细”——这是出门人的经验之谈 , 因为船上没有厕所 , 要想大便当然只能直接排入江中 , 但这样做有时会有危险 。 徽州商业书抄本《便蒙习论》中就有“登舟”条提到:

凡登舟 , 不论大小 , 不可立在蓬[篷]后 , 恐风转有失 。 不可对船头出恭 , 踏两脚船 , 挂窗坐 , 手不可放在船傍之外 , 不宜顿脚 , 不立桅下 。

这段话告诫乘客不要在船头大便 , 以免船头摇晃或船只骤然掉头时 , 一不小心掉入江中——这显然可以作为信中“船上出恭仔细”的注脚 。 从这一细节来看 , 妇人句句传情 , 衷肠牵挂 , 对丈夫的顾觑呵护可谓无微不至 。

不过 , 一番秋水回波般的关切之后 , 又转回正题 , 急管繁弦 , 胡枷乱棒 , 再次加大打击力度:

你要恋新弃旧 , 吵闹你不得安宁 , 此信须当紧记 , 四月即要回程 , 寒暑自宜保重 , 此信寄与夫君 , 管城难尽 , 余容面陈 。

最后仍是软硬兼施 , 叮嘱丈夫休辞那遥水远路 , 即速归去来兮 , 以争取“罪疑便求从轻恕” 。 在这里 , 她一方面对丈夫眠花卧柳加以谴责和威胁 , 另一方面又对良人风寒暑湿饥饱劳役关怀备至 , 一手硬一手软 , 刚柔相济 , 相得益彰 。 在起承转合之间 , 妇人似唱阳光三叠 , 动之以情 , 晓之以理 , 胁之以威 , 藏露隐显 , 张弛有致 , 节奏掌握得相当之好 。 因书阙有间 , 我们不清楚她的丈夫是否一晌贪欢 , 真的娶了小妖精 , 但我想在如此步步为营、手段老辣的攻势下 , 狮子数吼 , 拄杖定然落地 , 徽州朝奉当如五雷轰顶 , 顿觉地惨天愁 , 遍体寒毛抖擞 , 乖乖缴械投降……

当然 , 这些只是我的想象 。 新安江是徽人外出、经商的一条水上通道 , 徽州素有早婚的习俗 , 男子到十二三岁就要成家 , 成家之后即外出经商 , 所谓“前世不修 , 生在徽州 , 十二三岁 , 往外一丢” 。 此去经年 , 断梗飘萍 , 在外营商的丈夫 , 长年与妻子分居两地 , 只能几年或十几年回家一次 , 所以 , 徽州从前有“一世夫妻三年半”的说法 , 是说做了一辈子的夫妻 , 真正呆在一起的时间 , 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三年半 。 因此 , 独倚高楼、残灯孤枕的出门人难免在外眠花宿柳、暮宴朝欢;或则另娶一房好天良夜追欢取乐 , 过起“两头大”的生活 。 所谓“两头大” , 是指在家乡和侨寓地都有女人 , 两边均为妻子 , 也不分正妻和小妾 。 而在另一方面 , 早在明代 , 谢肇淛就说徽州是“妒妇比户可封” , 而王世贞亦一再指陈“徽俗妇工妒” , “徽俗奇妒 , 妒至不可闻” , 这些都反映出徽州妇女之强悍 , 实为当时人的共识 。

晚明以来 , 孽海茫茫 , 爱河漫漫 , 中国社会人欲横流 , 而男人惧内之佚事亦铺天盖地 。 谢肇淛曾慨叹:“世有勇足以驭三军而威不行于房闼 , 智足以周六合而术不运于红粉 , 俯首低眉 , 甘为之下 , 或含愤茹叹 , 莫可谁何 , 此非人生之一大不幸哉?”谢氏此言 , 是有感于当朝的文臣武将之夫道不张——阳明先生王守仁“内谈性命 , 外树勋猷” , 戚继光大将军“南平北讨 , 威震夷夏” , 而与王世贞合称“两司马”的兵部侍郎、徽州歙西人汪道昆更是“锦心绣口 , 旗鼓中原”……这些人在政界文坛呼风唤雨 , 叱咤风云 , 但在私生活中却莫不雌伏于妒妇裙前 , 甘心以百炼之刚化为绕指之柔 。 对于惧内的成因 , 谢肇淛多所分析:

惧内者有三:贫贱相守 , 艰难备尝 , 一见天日 , 不复相制 , 一也;

枕席恩深 , 山河盟重 , 转爱成畏 , 积溺成迷 , 二也;

齐大非偶 , 阿堵生威 , 太阿倒持 , 令非己出 , 三也 。

上述这段文字是从夫妻双方的关系立论 。 这位见多识广的福州人 , 分境遇、情感和经济三种因素概括分析了惧内的成因——糟糠夫妻相濡以沫 , 共同打拼 , 一旦变泰翻身 , 苦尽甘来 , 念及先前的功劳苦劳 , 惧内便成必然;深宵款洽 , 快谐鱼水之欢 , 伉俪如胶似漆 , 其间滋味深长 , 转爱成畏 , 自不必细述;婚姻并非门当户对 , 妻家带来可观的妆奁 , 以致丈夫与之势位悬殊 , 难以建立平等的关系 。 接着 , 他又以贤不肖等进一步深入分析:

愚不肖之畏妇 , 怵于威也;贤智之畏妇 , 溺于爱也;贫贱之畏妇 , 仰余沫以自给也;富贵之畏妇 , 惮勃谿而苟安也;丑妇之见畏 , 操家秉也;少妇之见畏 , 惑床笫也;有子而畏 , 势之所挟也;无子而畏 , 威之所劫也 。

不清楚上述那封信中的妇人究竟是贤抑或不肖 , 亦不知其人究系丑妇还是少妻 。 但从妇人喋喋不休让丈夫“闲将往事思量过”的细节来看 , 似乎是贫贱相守的夫妻 。 且以一般常理推之 , 不少徽人外出经商 , 多以小本起家 , 而妇人的首饰妆奁往往是他们最初的重要资金来源 , 这可能是此一两地书产生的地域背景 。

上述的这封信中 , 虽然出现过驼背叔公、瘌痢叔公、细心叔公和偏嘴姨夫 , 出现过喜儿、细儿、三害、荷花、有庆 , 出现过庞伯、黑娘、玉招姑娘、麻瘩姑娘、富贵先生 , 道姓题名的登场者多达十数位 , 但从其被列入徽州民间日用类书来看 , 实际上仍是一种尺牍活套 , 它以游戏笔墨的方式呈现 , 非常生动地反映了皖南地区的夫妻关系以及妇女的社会生活 。 其中谈及的徽人日常生活之应酬开销、徽州妇女持家之不易等 , 嬉笑怒骂 , 无态不作 , 与其他的徽商信函原件所反映出的事实颇相类似 , 应是从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中提炼出的一种信札范式 。

从敦煌到徽州 , 书仪一脉不绝如缕 , 反映了上层礼仪的庶民化过程 。 较之带着中古簪缨世族气息的敦煌书仪 , 细笺八行的徽州尺牍活套更显世俗化 。 在这里 , 我们听得到晨鸡初叫、昏鸦争噪 , 见得到老瓦旧盆、田家翁媪 , 看得到红日西晡、牧童归去……种种世俗情态跃然纸上 , 无不洋溢着浓厚的日常生活气息 。 而这种暮涤晨炊、歌哭悲欢的浮生急景 , 尽管时光流转 , 在现实生活高楼林立的背景下 , 依然隐耀闪现……

本文摘录自《徽学研究十讲》 , 王振忠 著 , 复旦大学出版社 , 2019年9月 。 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 有删节 , 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


王振忠:徽州文书里的“两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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