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管子:战国秦汉管仲故事之四大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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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管仲相桓公 , 霸诸侯 , 一匡天下 , 民到于今受其赐 。 微管仲 , 吾其被发左衽矣 。 ”如果说齐桓公是春秋第一霸 , 那么管仲就是春秋第一相 。 可见 , 管仲确实是春秋史上一个关键人物 , 也正因如此 , 管仲成了一个胡适所谓的“箭垛式人物” 。 战国秦汉学者抒发政治主张时 , 往往将一些符合自己观点的传说 , 套在知名历史人物身上 。 结果就是这些历史人物像箭垛一样 , 被附会的事迹越来越多 。


制造管子:战国秦汉管仲故事之四大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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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

这样的历史人物很多 , 比如上古帝王有伏羲、黄帝、大禹 , 商周贤臣有伊尹、周公、吕尚 。 而管仲作为春秋第一位名臣 , 也是大家乐于传颂的对象 。 战国时的齐国有着当时天下的文化中心——稷下学宫 , 稷下学宫的学者甚至专门编写了一部《管子》 , 这部书直到西汉都一直有附益 , 可以说是一部集体创作的托古改制作品 。 其中不少故事相当精彩 , 以致被后人耳熟能详;也涉及一些政治、法律、军事史料 , 被学者广泛运用研究春秋齐国史 。

除了《管子》以外 , 记录管仲的史书还有很多 。 其中比较系统的有《国语·齐语》《史记·管晏列传》及新出的清华简《管仲》 , 此外 , 《左传》《论语》《战国策》《韩非子》《说苑》《汉书》等也都零碎记录了管仲的若干言行 。 其中公认《左传》是记录春秋史最可靠翔实的著作 , 而其他史书在叙述春秋史时 , 多少存在一些托古改制的成分 。 所以 , 我们要考察管仲的历史 , 应该对战国秦汉史料认真辨析 , 尤其要注意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 。

一、管仲出身并非贫寒——《史记》不可信

《史记·管晏列传》中借管仲之口讲述他早年的经历:“吾始困时 , 尝与鲍叔贾 , 分财利多自与 , 鲍叔不以我为贪 , 知我贫也 。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 , 鲍叔不以我为愚 , 知时有利不利也 。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 , 鲍叔不以我为不肖 , 知我不遭时也 。 吾尝三战三走 , 鲍叔不以我为怯 , 知我有老母也 。 ”管仲是颍上人 , 曾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 , 分钱时每次给自己多分配 , 也曾多次被主君驱逐 , 还曾多次作战都逃跑 , 可以说经历非常坎坷了 。

《战国策》说“管仲 , 其鄙人之贾人也 , 南阳之弊幽” , 管仲是住在城外的商人 , 在南阳一带穷困潦倒 。 《管子·小匡》管仲自称“夷吾尝为圉人矣” , 还做过弼马温 。 《说苑·复恩》中管仲说“吾尝与鲍子负贩于南阳 , 吾三辱于市 , 鲍子不以我为怯 , 知我之欲有所明也” , 即他做生意还多次被羞辱 。 《说苑·尊贤》说“管仲故成阴之狗盗也 , 天下之庸夫也” , 原来他还偷过狗 。 《说苑·善说》说“昔者管子说襄公 , 襄公不说” , 原来管子还游说过齐襄公 。

以上关于管仲出身的诸多史料 , 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说他出身贫寒 , 且事事不顺 。 这些记载 , 其实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一个人 , 他就是管仲齐国的前辈——姜太公吕尚 。

同样是《战国策·秦策》 , 说吕尚是“齐之逐夫 , 朝歌之废屠 , 子良之逐臣 , 棘津之雠不庸”;同样是《说苑·尊贤》说“太公望 , 故老妇之出夫也 , 朝歌之屠佐也 , 棘津迎客之舍人也” 。 吕尚被悍妇逐出家门 , 在朝歌卖肉亏本 , 被子良氏所废黜 , 连在棘津卖身都没人要 , 这与管仲的出身是多么相似!但我们也要注意 , 《秦策》中说出这些话的策士姚贾 , 本是一个“子监门子 , 梁之大盗 , 赵之逐臣” , 为了游说秦王政任用自己才说出这些典故 。

其实姚贾不是在叙述历史 , 而是在说明道理 , 特别是战国这个贵族政治解体的时代 , 下层游士为了能被君王看重 , 有意将一些历史名人塑造成出身低微 , 所以尚贤思想在诸子中非常流行 。 但是他们讲述的这些史料 , 至少不会被所有人接受 。 比如孟子就说吕尚是“天下之大老” , 也说管仲“举于士” , 那么吕尚原本就是极有声望的长者 , 而管仲也是从底层贵族中选拔出来的 , 并非贫困潦倒、霉气冲天的小贩 。

除了与其他记载存在一定矛盾 , 这类史料最大的不可信 , 就是以今度古 , 认为春秋与战国的社会形态是一致的 , 而春秋战国之际恰恰是大变革时期 。 简单来说 , 春秋以前的社会主体是氏族 , 因为铁犁的普及与牛耕的推广 , 战国以后的个体家庭成为社会主体 。 只要把握了这一条线索 , 就能注意到不少战国以前的人物 , 对于其贫贱出身的叙述都缺乏可信度 。 当时个人与氏族是一个整体 , 即使处于氏族中的底层家族 , 依然拥有共同的田产份地 。

管仲当出身于齐国大族管氏 。 齐桓公的兄长齐襄公为大夫连称、管至父所杀 , 证明齐国在管仲之前即存在管氏 。 《史记索隐》引《世本》说“庄仲山产敬仲夷吾” , 管仲的父亲谥(庄)、字(仲)、名(山)齐全 , 明显也是管氏贵族 。 春秋时期选官是“世官世禄制” , 即管氏族长一方面统领自己一族 , 另一方面又臣属于齐君 , 形成一种“复合君主制”模式 。 那么管仲本身是齐国管氏的族众 , 因为学识与能力得以担任公子纠的师傅 。

二、“衡山之谋”源于汉代轻重学说——《管子》不可信

《管子》有一篇《轻重》 , 讲的是管仲在辅佐齐桓公后 , 用经济手段打败其他诸侯 , 帮助齐国称霸 。 不少文章根据《轻重篇》的内容 , 歌颂管仲政治手段如何高明 。 那么《管子·轻重篇》究竟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轻重》一开始 , 管仲就对齐桓公介绍“轻重之道” 。 所谓的轻重之道 , 即削弱大诸侯 , 扶植小诸侯 , 来复兴天子的王道 。 然后齐桓公就问管子 , 如何对付鲁国和梁国呢?管子的建议是 , 鲁、梁两国百姓以织绨为业 , 桓公就可以和百官带头穿绨衣 , 这样一来百姓也会模仿 。 而且还下令齐国不准织造 , 必须从鲁、梁二国进口 。 这样一来 , 鲁、梁二国一见有利可图 , 所以就都回去织造 , 而农业就给荒废了 。 桓公采取管仲的策略 , 等到十三个月后 , 突然与两国断绝贸易;再过十个月 , 两国百姓不断陷入饥饿 , 而粮食却不能很快种植出来 。

这样一来 , 鲁、梁两国每石粮食价格上千 , 而齐国才十钱 。 于是鲁、梁百姓逐渐投奔齐国 , 两年后有流失了十分之六人口 。 再过了三年 , 两国国君也只能归顺齐国了 。 打败了鲁、梁两国后 , 管仲故技重施 , 用铜币换取莱国、莒国的柴薪 , 然后又以此征服莱、莒两国 。 之后又用黄金购买楚国的鹿 , 楚王都归附了齐桓公 。 更绝的是 , 之后管仲又高价预定代国的白狐皮 , 代国人纷纷去山林捉狐狸 , 结果被离枝攻打 , 代王只能归附齐国 , 这次连一个子儿都没花 。

最后就是对付衡山国 。 这次管仲派人高价收购衡山国的兵器并转手 , 借此将价格炒高 。 十个月后 , 燕、代两国发现商机 , 也跟着去买;三个月后 , 秦国也跟着去买 。 衡山国君一看天下疯抢 , 直接下令价格提高至二十倍!结果就是百姓纷纷去铸造兵器 。 这时齐桓公则派人向赵国高价收购粮食 , 于是各国又纷纷运粮来齐国售 。 等到衡山国兵器卖光 , 齐国又断绝与他来往 。 这时鲁国入侵衡山南部、齐国入侵北部 , 衡山君无力反抗 , 只能投降 。

以上就是《管子·轻重篇》的大致内容 。 其中的疏漏是非常明显的 , 那就是涉及的各诸侯国 。 其中鲁(今山东曲阜)、莱(今山东莱芜)、莒(今山东莒县)与齐国(今山东临淄)邻近 , 看上去还算合理;秦(今陕西凤翔)、楚(今湖北宜城)、燕(今北京房山)虽然较远 , 至少还是明确存在的国家 。 但代、赵明显是春秋战国之际才有的国家 。 最不可信的则是衡山国(今安徽六安) , 其最早为秦末时项羽以秦衡山郡分封吴芮 , 西汉文帝、景帝也都相继设立过 。

《轻重篇》的不可信 , 古人早就注意过 。 明人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引三国傅玄《傅子》曰:“《管子》书 , 过半是后之好事者所加 , ‘轻重’篇尤鄙俗 。 ”宋人刘恕《资治通鉴外纪》亦引《傅子》曰:“管仲之书 , 过半便是后之好事者所加 , 乃说管仲死后事 。 其‘轻重’篇尤复鄙俗 。 ”近代学者王国维最早指出《轻重篇》作于汉代文景时期 。 马非百作《管子轻重篇新诠》 , 对《轻重篇》文本研究最透彻 , 指出许多问题是西汉至新莽时代特有的 。

另外 , 在《轻重篇》描绘的图景里 , 国家权力能够直接延伸到个人 , 这也与春秋前期氏族社会不相符合 。 这样大规模的贸易战 , 如果真实存在 , 在《左传》中完全没有记载 , 同样也是说不过去的 。 那么真实情况就是 , 《轻重篇》是西汉文景之后的托古之作 , 而创作者明显只是为了阐述其经济思想 , 对于历史史实不太关心甚至不太了解 , 所以才会编造出春秋齐国与战国赵国、西汉衡山国之间的贸易战 。

三、齐桓公伐戎所救为南燕——《韩非子》不可信

齐桓公伐戎救燕 , 也是很经典的一个故事 , 留下了一个著名成语——老马识途 。 根据《韩非子·说林上》:“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 , 春往冬反 , 迷惑失道 , 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 。 乃放老马而随之 , 遂得道 。 行山中无水 , 隰朋曰:蚁冬居山之阳 , 夏居山之阴 , 蚁壤一寸而仞有水 。 乃掘地 , 遂得水 。 以管仲之圣 , 而隰朋之智 , 至其所不知 , 不难师于老马与蚁 , 今人不知以其愚心而师圣人之智 , 不亦过乎 。 ”

齐桓公讨伐孤竹返回时迷路 , 多亏管仲借助老马才得以返回 , 之后找不到水源 , 又多亏隰朋利用蚂蚁才寻到 。 关于这场脍炙人口的战争 , 诸多史料也都有涉及 。 《史记·燕召公世家》说“二十七年 , 山戎来侵我 , 齐桓公救燕 , 遂北伐山戎而还 。 燕君送齐桓公出境 , 桓公因割燕所至地予燕 , 使燕共贡天子 , 如成周时职;使燕复修召公之法” , 《国语·齐语》说齐桓公“遂北伐山戎 , 刜令支、斩孤竹而南归” 。 齐桓公为救燕北伐山戎 , 一直打到了令支、孤竹 。

这件事在《春秋左传》也有记载 。 《春秋经·庄公三十年》:“齐人伐山戎 。 ”《左传·庄公三十年》:“冬 , 遇于鲁济 , 谋山戎也 。 以其病燕故也 。 ”《左传·庄公三十一年》:“三十一年 , 夏 , 六月 , 齐侯来献戎捷 , 非礼也 。 ”《左传·僖公九年》管仲曰:“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 , 故北伐山戎 , 南伐楚 , 西为此会也 。 ”总体来看 , 鲁庄公三十年(公元前664年)冬 , 齐桓公与鲁庄公相会商量救燕 , 但后来只有齐人独自前往 , 并于次年夏天告捷 。

齐桓公伐山戎一事 , 真实性毫无疑问 。 但我们也应注意一个问题 , 即在《左传》中齐桓公伐山戎是冬至夏归 , 而在《韩非子》中伐孤竹却变成了春往冬返 。 伐山戎、令支、孤竹都是一件事 , 在文献中多有体现 , 这表明《韩非子》与《左传》存在矛盾 , 那么“老马识途”的典故也存在疑问 , 进而《韩非子》整个记载都可疑 。 而且我们注意到 , 《左传》对于齐桓公伐山戎的故事 , 记录得非常简略平常 , 甚至没有提到令支与孤竹两个地名 。

孤竹 , 传世文献与考古发现能印证 , 在今河北、辽宁、内蒙古三省交界一带 , 这个没有争议 。 令支 , 传世文献记载都在孤竹附近 。 山戎 , 《史记·匈奴列传》说在燕国以北 。 那么 , 山戎、孤竹、令支侵犯位于今天北京西南的燕国 , 自然是可以成立的 。 所以 , 尽管《韩非子》的记载不乏添油加醋 , 但从古至今 , 学者对于《燕召公世家》的记录还是很少有人质疑 , 一般认为齐桓公救的燕国就是《燕召公世家》的传主、战国七雄的燕国 。

但吕思勉先生在《中国通史》却讲到:“这个燕该是南燕 , 在今河南的封丘县 。 《史记》说它就是战国时的北燕 , 在今河北蓟县 , 怕是弄错了的 , 因为春秋时单称为燕的 , 都是南燕 。 ”笔者初接触此说时 , 觉得吕老脑洞大开 , 遂只是一笑而过 。 但后来对《左传》文本熟悉后 , 才觉得吕老此论实乃卓识 。 尽管目前所见只有吕老一人持此观念 , 但很可能才反映了真实的历史情况 。

南燕国在后世名气比北燕国小很多 , 但在春秋前期确实非常活跃 。 南燕位于今河南延津东北 , 是黄帝之后的姞姓国 。 因地处战事频繁的中原 , 所以在《左传》中频频露脸 。 根据《左传》 , 公元前718年 , 卫宣公令燕国进攻郑国 , 结果被郑庄公在郑国反败 。 公元前699年 , 郑厉公联合纪、鲁与齐、宋、卫、燕混战 。 公元前694年 , 周王子克阴谋篡位失败 , 奔燕 。 公元前675年 , 卫国、燕国驱逐了周惠王;次年 , 郑厉公在调解无果下囚禁了燕仲父 。

以上的燕国明显都是南燕 , 而不是北燕 。 《史记》将驱逐天子一事列入《燕召公世家》并无根据 。 然后就是公元前664年的齐桓公救燕 , 如果我们抛弃对北燕先入为主的观念 , 从《左传》看这个燕就是南燕 , 而不是北燕 。 尽管有人对“北伐山戎”表示疑问 , 但实际上从《左传》也看不出山戎活跃在燕山地区 , 童书业先生《春秋史》即指出山戎“其居地在春秋时似近太行山脉” 。 太行山距中原比燕山近 , 太行山之戎称“山戎”似并无不妥 , 从南燕往北到太行山也可称“北伐山戎” 。

之后“燕”在《左传》消失了百余年 , 直到公元前553年才提到齐叔孙还的党羽奔“燕” 。 这个“燕”不像是南燕 , 更像是北燕 。 再往后则一般明确指出“北燕” , 且涉及史实基本都与齐国有关:如公元前539年的齐国卢蒲嫳被放逐北燕 , 北燕简公奔齐国;公元前536年的齐景公进攻北燕;公元前530年的齐国把北燕简公安置在唐;公元前479年的齐国高无丕出奔北燕 。 唯独公元前500年卫国成何奔“燕” , 这个“燕”也像北燕 , 大概南燕早被灭了 。

总体来看 , 《左传》中公元前664年之前的“燕”都是南燕 , 而公元前553年之后的“燕”“北燕”则是北燕 。 到战国时期南燕、山戎早已被灭亡 , 所以齐桓公救南燕的传说才被移植到北燕之上 , 山戎也被称呼更远的燕山之戎 。 春秋前期在黄河下游以北还活动着“北戎”“长狄” , 但在战国时期中原都是华夏版图了 。

《燕召公世家》另外一个疏漏 , 是说燕庄公为了酬谢齐桓公 , 无意却将齐桓公送出了国境 。 齐桓公为了帮燕庄公守礼 , 将燕庄公进入的齐国领土割让给燕国 。 实际上 , 在春秋前期也并无这样的国界观念 , 国与国之间拥有广袤的国外地区(野) 。 等到齐燕的疆域连成一片 , 那已经是战国时期的事了 。 《燕召公世家》史料可信度不高最明显一个表现 , 是连本国战国世系都有严重错误 , 比如称燕昭王为燕王哙太子平 , 但从《赵世家》与出土“郾王职戈”可以判断 , 太子平已死于子之之乱 , 燕昭王当是赵武灵王所立的燕王哙王子职 , 写本国史事还不如《赵世家》可信 。


制造管子:战国秦汉管仲故事之四大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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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淄博管仲纪念馆

四、“四民分处”不符合春秋社会形态——《国语》不可信

记录春秋史的史料 , 最客观的当然就是春秋金文 , 但资料太少太零碎 。 所以还是要依赖传世文献 , 其中最客观翔实的就是编年体的《左传》 。 其次就是国别体的《国语》 , 记载的是从西周到春秋的史实 , 其中不少内容可信度也较高 , 甚至在古代被称为《春秋外传》 。 但在《国语》中《齐语》仅有一卷 , 记录的是齐桓公霸业 , 与《管子·小匡篇》大同小异 , 而《史记》却少引用其要文 , 顾颉刚先生认为“当系后人见《小匡篇》之齐人记载足补《国语》之不足” 。

《管子·小匡》与《国语·齐语》孰先孰后 , 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 因为《管子》作为战国秦汉作品 , 对于春秋历史多有不实 , 前文都有提到 。 如果《齐语》是抄自《管子》 , 则可靠性当然是更低的 。 顾颉刚先生已指出这个问题 , 但在其与童书业先生合著的《春秋史讲义》中 , 却又采信《国语》等记载 , 论述管仲治齐的政策;之后童书业将此书修订为《春秋史》 , 加了一句“虽然《国语》等书的记载未可尽信 , 但必保存些当时的真相的影子” 。 可见童书业先生对此也是有疑问的 , 但毕竟《左传》的管仲治国史料太少 , 所以不得不将《齐语》的内容叙述下来 。

但这些内容 , 到底又有多少可信度呢?据《齐语》 , 当时管仲实行军政合一的政策 。 以郊外三十家为一邑 , 十邑为一卒 , 十卒为一乡 , 三乡为一县 , 十县为一属 , 全国共五属 , 分由五个大夫统领;国中五家为一轨 , 十轨为一里 , 四里为一连 , 十连为一乡 , 五乡为一军 , 全国分为三军 , 分别由桓公和上卿国氏、高氏统领 。

这样整齐的行政区划 , 很明显是不存在的 。 《春秋史》同时提到 , 《齐侯钟铭》记载春秋中期齐灵公把釐邑三百县赐给叔夷 , 一个邑中尚有三百个县 , 可见齐县是非常小的社会组织 。 《论语》也提到管仲夺伯氏邑三百 , 这个“三百”应当也是县 。 那么《齐语》说法不攻自破 。 如前所述 , 当时尚未出现脱离氏族的个体家庭 , 所以这种政治理论只能出现在战国以后 , 而且这样切蛋糕一样的行政区划 , 历朝历代都不可能真正施行 。

类似这样的划分方式 , 在《管子》的《立政》《乘马》《度地》《小匡》以及银雀山汉简《库法》《田法》等篇都有记载 , 内容大同小异 。 臧知非先生就认为 , “以上均为齐稷下诸公所为 , 成篇有先后之别 , 大抵上都是战国之物 。 ”“上举对地方行政述说的不同 , 正说明了当时还没有稳定的、统一的地方行政系统 , 至少说明在春秋时期还是如此 , 故而才有歧说纷呈而又都托名管仲的事情发生 。 ”可谓揭示了《齐语》的由来 , 可信度与《管子》并无高下 。

据《齐语》 , 管仲能够这样划分 , 基础又来自于“四民分处” , 即把士农工商分开居住、各司其职 。 国都划分为二十一乡 , 其中十五士乡、六工商乡 , 而农民则居住在郊外 。 这当然也是不合理的 。 在氏族社会中 , 士与农作为一个社会共同体的底层成员 , 如何能够完全分开居住?《诗经》的《国风》部分多歌咏战争和农事 , 而《国风》主要是春秋时期的作品 , 可见当时武士并没有脱离生产 , 兵、农合一就是春秋军制的一大鲜明特征 。

“商人”的称呼现在多认为来自于商人多次迁徙、善于经商 , 但这样的说法并无多少依据 。 “商”在甲骨文中只有地名的意思 , 没有商业的意思 。 比较可靠的来源是 , 不少商人在周朝受到压迫 , 在周王朝中从事工商一类的贱业 , 所以才被称为“商人” 。 当时并不存在私营经济 , 他们都是为周人官府服役 , 而事先要满足自己的生存 , 那么他们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农业活动 。 所以在当时不可能有士、农、工、商这种四民分处的居住形态 。

总之 , 战国秦汉对于管仲的记载 , 多来自当时社会思想的反映 , 用于春秋史则容易铸成大错 , 读史者不可不察 。

参考文献

顾颉刚讲授、刘起釪笔记:《春秋三传及国语之综合研究》 , 成都:巴蜀书社 , 1988年 。

吕思勉:《中国通史》 ,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09年 。

童书业:《春秋史》 , 上海:中华书局 , 2006年 。

战化军:《齐国人物志》 , 济南:齐鲁书社 , 2004年 。

赵世超:《周代国野制度研究》 , 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 , 1991年 。

王东:《〈管子·轻重篇〉成书年代考辨》 , 《郑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2010年第4期 。

臧知非:《齐国行政制度考源─—兼谈〈国语·齐语〉的相关问题》 , 《文史哲》 , 1995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