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时间的维度与奥秘——读《中国古代纪时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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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凌峰(媒体人)

唐玄宗天宝初期 , 做过一些返古的变革 , 最让人奇怪的是 , 玄宗将“年”为“载” , 大唐王朝也从天宝二年(743年) , 直接跳入了天宝三载(744年) , 直至唐肃宗时才又给改回来 。

十几载光阴 , 在历史长河中倏忽而过 , 玄宗这么改一改 , 当然不算什么大事 , 但天宝年间确乎是唐代文明趋于极盛的时间段 , 留下来的文献资料不少 , 而“年”“载”二字 , 经常成为辨真别伪的关键证据 , 这大概是玄宗没有想到的 。

“年”跟“载”有什么区别 , 玄宗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变革?北京大学教授张衍田先生撰写的《中国古代纪时考》 , 对其中缘由作了解释 。

《尔雅·释天》记录:“载 , 岁也 。 夏曰岁 , 商曰祀 , 周曰年 , 唐虞曰载 。 ”张衍田先生认为 , 所谓“唐虞曰载” , 显然是以今文《尚书》的《虞书》为据进行解说的 。 根据卜辞与金文的纪时资料 , 可知《尔雅》所说的“唐虞曰载”实不可信 , 只是由于有此语源 , 后世便用“载”纪年 。

张衍田先生这一分析虽然简略 , 却道出了玄宗改“年”为“载”的理论根据和动机 , 玄宗晚年治政趋于极盛 , 难免骄傲自满 , 群臣一撺掇 , 就以唐、虞(尧、舜)自命 , 于是利用《尔雅》中这一似是而非的记录 , 半是自夸、半是祈福地改“年”为“载” , “天宝某载”由是诞生——当然 , 如果安史之乱不曾发生 , 玄宗之世或许并不逊色于传说中的尧舜时代 。

在《中国古代纪时考》一书中 , 类似把握文献细节的地方还有很多 。 我们熟知古人以天干地支纪年、纪日 , 却很少注意到 , 古人还曾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十干来纪日 , 张先生示范了两个著名的例子:其一 , 来自《周易·蛊卦》:“利涉大川 。 先甲三日 , 后甲三日 。 ”其二 , 是屈原《哀郢》中的“出国门而轸怀兮 , 甲之朝吾以行” 。 张衍田先生认为 , 《周易·蛊卦》中的“先甲三日”为辛日 , “后甲三日”为丁日 , 《哀郢》中的“甲之朝”即甲日的早晨 , “这些 , 显然都是十干纪日的遗俗” 。

“先甲三日 , 后甲三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 历来聚讼良多 。 被后世儒家视为正统的汉儒郑玄是这么解释的:“甲者 , 造作新令之日 。 甲前三日 , 取改过自新 , 故用辛也 。 甲后三日 , 取丁宁之义 , 故用丁也 。 ”将“辛”解释为改过自新 , 将“丁”解释为“丁宁”(即叮咛) 。 郑玄之说是否符合《周易》本旨姑且不论 , 张先生从中发掘出辛、丁为十干纪年的遗迹 , 匡清迷雾 , 举重若轻 , 提供了一个解读《周易》难点的思路 。

古人因为自然条件限制的缘故 , 对于出行和归家特别讲究 。 比如上路之后不能回头 , 还要举行种种仪式 , 祈求旅途平安 , 也就是所谓的“行神祭祀”(说详工藤元男《睡虎地秦简所见秦代国家与社会》 ,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 现在民间往往还有出门之后不要返回 , 或者是不走回头路的小禁忌 , 可见遗风之久远 。 《周易·蛊卦》中所谈的辛、丁日“利涉大川” , 以及屈原选择在“甲之朝吾以行” , 或许就是秦汉之际盛行的“行神祭祀”之先声 。 假如不了解十干纪日的遗俗 , 对于典籍中的这些细节 , 也只得轻轻放过了 。

如上述的几个例子一样 , 《中国古代纪时考》以深入浅出的笔触 , 归纳古人纪时、纪日、纪月、纪年的各种方法 , 这一类问题 , 在粗读古籍时往往容易被忽略 , 一旦要精细化 , 赋予古人“理解之同情” , 则是非弄清楚不可的 。

书中还列举了几则中西历法换算出错的案例 。 自陈垣先生《二十史朔闰表》问世以来 , 中西历法换算后出转精 , 但中国古代历法因为关系到“奉正朔” , 与王朝合法性捆绑在一起 , 因而不再是简单的时间问题 , 其中羼杂了谶纬之类的想象因素(前述玄宗改“年”为“载”即是一例) 。 人为导致的标准不统一现象 , 给我们留下了不少难于察觉的“坑” , 张衍田先生以考古材料补史籍之失 , 给出的答案无疑要精确很多 。

读《中国古代纪时考》时 , 若是和今天的纪时方式相比较 , 不难发现 , 为了给时间一个合适的维度 , 世界各地的人们真是想尽了办法 。 我们今天通用的时间单位之复杂 , 简直无与伦比 , 诸如一小时以六十分为周期 , 一天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 , 一星期以七天为周期 , 一月大致以三十天为周期 , 一年以十二月为周期 , 这还不包括使用较少的其他计时方式 。 我们每天身处这些时间单位中 , 哪怕小学生也能娴熟自如进行换算 , 这是上百年来不断推行时间单位标准化的结果 。

“百姓日用而不知”导致的后果是 , 我们常常视这种标准化结果为必然 , 忽略了古人探索的过程 。 比如秦汉之际使用过一日十六时制 , 而干支纪年之前曾有过岁星纪年与太岁纪年 。 一种计时标准的确立 , 时间是如此之漫长 , 远远长过了人的一生 。

从某种程度上说 , 古人是幸运的 , 他们生活在时间不那么精准的时代 , 甚至可以比较自由的定义时间 , 不必被苛刻的规则所约束 , 所以才有“女曰鸡鸣 , 士曰昧旦 。 子兴视夜 , 明星有烂”的诗意 , 我们今天生活在精确到秒的计算(同时也是算计)之中 , 很难看到“明星有烂”的场景 。 只有在读书观想时 , 才能体会到一个粗浅的道理:原来历史和时间的维度 , 都是人来定义的 。

《光明日报》( 2019年10月26日 12版)

[ 责编:董大正]